布什尔可能是我在亚洲到过的最令人厌恶的城市!如果不得不在那里生活和工作,那可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惩罚。那里草木不生,顶多有一两株棕榈树;二层楼房都涂成白色;为了多一点阴影和凉爽,巷子都尽量缩减宽度,狭仄至极;人要成年累月地洗日光浴,在夏天尤其不堪忍受;有一次我发现阴凉处的温度到了43.3摄氏度,但实际上能达到45摄氏度;最要命的,还有明晃晃的日头照在波斯湾温暖、盐渍、死寂的浸水沙地上。
我住在好心的欧洲人家里。挂着蚊帐的床放在屋顶上。但是日出之前我得赶紧下来,以免身上晒出白水泡,疼得钻心。
一天,英国轮船“亚述号”(Assyria)抵达,在布什尔城外宽敞的港口下锚。我急忙上了船。为了节省我那笔花得飞快的款子,我订的是露天的上甲板的船票。这艘轮船在孟买和巴士拉之间运载货物和旅客,船上挤满了来自印度、波斯和阿拉伯的东方人。横渡波斯湾的航程并不长;驶近阿拉伯河的阔大河口时,甚至还没看见陆地,发动机就放慢了速度,舵手们小心翼翼地把船从三角洲水域不可靠的泥岸中间开过去。这条河由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汇流而成,河水中携带着大量的泥沙,所以三角洲每年要向波斯湾侵入175英尺远。
我们溯流而上。低平的河岸上面有棕榈林、棚屋和黑色的帐篷,还有一群群的牛羊;扭角的灰水牛在泥里乱拱。在巴士拉城外,“亚述号”下了碇,有30来条小船划到了它旁边,河水“哗哗”地拍击着它们的船头。这些小船叫作“贝勒姆”(Belem),是用来运送旅客和货物的。在河上水深的地方,要用五颜六色的宽叶船桨;但是到了浅滩,阿拉伯划手们就跳上横木,用细长的竿子撑船。
河边立着欧洲国家的领事馆、商店和仓库。我在那里无所事事,就弄了一条不比独木舟宽的“贝勒姆”,自己划着它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穿过了一片枣椰树密林。树林里潮湿、憋闷、温暖,从没有一丝风来给透透气。但里面有一种棕榈的香味。一位波斯诗人断言说,一共有70种不同的枣椰树,它们有363种不同的用途。枣椰树还被称作“伊斯兰圣树”,它那可口的果实自然也就成了大部分人口的主要食物。
阿拉伯人的巴士拉于1668年被土耳其人征服。城里主要是一些带阳台的两层楼房,妇女们就透过阳台上的格子窗观望狭窄街道上的生活。这里的咖啡馆都带有宽敞的游廊,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以及其他东方人就在那里喝咖啡或茶、抽水烟袋。城市很肮脏,热病横流。它主要的卫生工作者是豺狗和鬣狗,它们夜间从沙漠中的窝里跑出来,偷偷溜进城,把大街小巷的垃圾和腐烂的牲畜死尸清理干净。
“美济迪号”(Mejidieh)明轮于5月的最后一天从巴士拉起航去巴格达,我在上甲板订了间二等客舱。船上的船长和高级船员是英国人,中下级船员是土耳其人。我是唯一一名白人旅客,其余的都是东方人。从船桥上可以欣赏船首甲板上的生活。一些阿拉伯商人坐在那里玩十五子棋 ,与此同时波斯人在吸烟斗,把俄式茶汤壶的煤火吹旺。直往下看,可以看到一间用蓝色帐幔临时挂起来隔成的闺房,里面的年轻女人们懒洋洋地歪在靠垫和羽毛褥垫上,靠吃甜食、吸烟、喝茶打发时光。船头蹲着一个托钵僧,在向一群年轻人高声说教宣道,然后他就走到他的听众中间,捧着椰子壳化斋。
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这两条“天国之河”在古尔奈汇流;阿拉伯人声称,在创世之初伊甸园 就在这两条河中间半岛的尖角上。他们甚至会把能识善恶的树指给你看。另一些人说幼发拉底河是男性,底格里斯河是女性,古尔奈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在地图上看这两条河,不可能不注意到它们好像一对牛角;实际上,古尔奈这个名字明显地与拉丁语的“角”(cornu)和英语里的“角”(corn)相像。
幼发拉底河是西亚最大的河流,长1665英里,发源于亚美尼亚高原,源头距亚拉腊圣山 不远。它和稍短的底格里斯河一道围出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意为“两河之间的土地”,阿拉伯人则称之为“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令人回想起过去的几千年,回想起亚述和巴比伦以及权倾一时的巨头们如何在世界大战中一决高下。在这里,古巴比伦一度繁盛;在这里,狂妄自大的人们建起通天的巴别塔 ,从而激怒了上帝;在这里,从底格里斯河沿岸,我们发现了古代辛那赫里布、阿萨尔哈东和萨丹纳帕路斯 的都城尼尼微遗址。
我们离开幼发拉底河河口,沿着弯弯曲曲的底格里斯河缓缓地溯流而行。亚美尼亚高原和托罗斯山脉消融的冰雪使它的河床里河水暴涨、奔腾。我们将花四天时间赶到巴格达。在浅水处,由于豌豆汤一般浑浊的河水下面埋伏着变幻不定的沙洲,明轮不时地搁浅;这时候就得把压舱的水掏空,把货物和人员移走,以使船重新浮起来。出现了这种情况,旅程就得延长到七天了。要是在深水区顺流而下,我们用42小时就能从巴格达赶到巴士拉。
我们于6月1日停靠在以斯拉 墓,那里的棕榈树倒映在水面上;欢快的犹太小男孩划着小船出来接货物和旅客。在岸上,来自蒙特菲克(Montefik)和阿布·穆罕默德(Abu Mohammed)部落的半野蛮游牧民驱赶着他们的牲畜群。他们手握长矛,头戴马鬃编成的帽圈,束住白色包头巾,包头巾垂下来披在肩膀和身体两侧。
一些帆船掠过水面,向上游驶去,点点白帆被一阵轻风吹得鼓胀起来。库尔德斯坦的群山在蓝色的远方隐约可见。一群水牛正从河里游过,牧牛人用长矛驱赶它们,让它们排成一队。一顶顶黑色的帐篷搭在烧过的草原上。营火的光亮穿透了夜的黑暗。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热浪就令人窒息。我们晚上饱受蚊虫折磨,白天天空又被蝗虫遮得密不透风。整群整群的蝗虫飞过河面。它们落在船上,到处乱钻乱爬,爬到了我们的衣服上、手上甚至脸上;我们夜里只好关上舱房的门窗,以躲避它们的骚扰。它们撞在滚烫的烟囱上,翅膀都烧焦了,掉在烟囱底座旁,堆成一个还在不断增高的尸堆。
轮船在库特-阿马拉 装上了一袋袋羊毛。突然间船停住了,向后倒去。我们在一个沙洲上搁浅了。压舱的水掏空了,再加上水流的帮助(河水流经这里的速度达每小时两英里半),船终于得以脱身了。向上走不多远,河道拐了长长的一个大弯,一条船要花两小时四十分钟才能绕过去,而一个人步行可能只用半小时就能径直穿过地岬。这个地岬上坐落着泰西封城的遗址,帕提亚 人、罗马人、萨珊 人和阿拉伯人相继统治过这里。这里还矗立着塔克·柯斯拉(Tak-Kesra)城堡的遗址,其意为“霍斯劳 之弓”,名字取自萨珊国王“不朽的灵魂”霍斯劳。
“美济迪号”的船长对我上岸没有异议。四个阿拉伯人划船送我到岸边,其中的两个陪我穿过地岬,彩釉陶器的碎片在我们脚下“咯咯”作响。我在“霍斯劳之弓”停了一小时画速写。沙漠已经占领了从前耸立着都城泰西封城墙的地方。当时国王的御花园花团锦簇、金碧辉煌,但是在井井有条的绿地中央却有一块地,上面只长着杂草和荆棘。一位罗马使节问起个中原委,国王回答说,那块不相称的土地属于一个穷寡妇,她不愿意卖。那罗马人于是说,这块地是他在御花园里见到的最美的东西。
637年,国王伊嗣俟三世 屈服于迅速壮大的阿拉伯人的优势兵力。敌方前来交涉,国王回答说:“我见过许多民族,但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寒酸的;老鼠和蛇是你们的食物,羊皮和骆驼皮是你们的衣服。你们怎么可能征服我的国家呢?”来使回答他说:“你说得对。食不果腹和衣不蔽体是我们运气不好,但主给了我们一个先知,他的宗教就是我们的力量。”
我们驶近了巴格达!荒凉的风景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我梦想着《天方夜谭》中的故事,梦想着所有那些令阿拔斯哈里发的都城名满东方的富贵荣华。但是雾散了。我只看见平常的泥房子和棕榈树。梦想顿时烟消云散。一座不结实的浮桥架在底格里斯河上。灌溉用水被马力驱动的大水车汲取到堤岸上。在大河的右岸可见哈伦·赖世德的宠妃佐贝德(Zobeide)的陵墓。“美济迪号”停泊在海关外面。一大队“贝壳船”围拢在轮船四周,把我们全部接上岸。如希罗多德 所说,它们“既无船首也无船尾,活像一面盾牌”。
强人曼苏尔 哈里发于公元762年建立了巴格达,给他的都城命名为“达累斯塞拉姆”(Dar-es-Selam),意为“平安之地”。在他的孙子“正义者”哈伦·赖世德统治下,这座城市迎来了真正辉煌的岁月。1258年,巴格达遭到旭烈兀 率领的蒙古大军的劫掠和焚烧。然而在1327年,伊本·拔图塔 仍然震惊于它的伟大和辉煌。但到了1401年,可怕的帖木儿兵临城下,他将全城劫掠一空,只留下清真寺,并用9万颗人头堆了一座金字塔。
很少有哈里发时代的遗迹在巴格达存留下来——只有一座商队旅店、一座城门、佐贝德墓和苏克埃尔加泽尔(Suk-el-Gazl)尖塔。尖塔威风凛凛地高耸在大海和居住了20万人口的房舍之上。街道狭窄、别致。我置身于一大群穿着华丽的人中间:阿拉伯人、贝都因人 、土耳其人、波斯人、印度人、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在集市里,五颜六色的地毯、丝带、帷帐和织锦令人眼花缭乱。这些货物大部分是从印度进口的。
房子都是两层,带阳台,以及在炎炎夏日避暑用的地下室。作为提供舒适的通风设备,一把布风扇吊在天花板上,由一个男孩拉着根绳子使它不停地扇动。高高的棕榈树长过了平坦的屋顶,夏日的风在枝叶间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