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赛尔丁沙阿每年都要到厄尔布尔士山区做夏季旅行,以逃避德黑兰的酷热。今年的出发日期定在7月4日。我作为希博内特医生的客人,被沙阿邀请去参加这一次旅行。我们一共要去一个多月。另一个欧洲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是弗弗里埃医生(Dr. Feuvrier),法国人,沙阿的首席侍医。其实,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欧洲人参加过这种王家旅行。
眼前的奇景真是又迷人又特别。动身前的那天,一位御前侍从来访,他向我们告知行程,并把沙阿御赐的一把波斯金币赠给我,这种风俗的意思是,祝福受馈者永远不缺钱花。
旅行伊始,我们向东北方向的山区走,到了贾哲鲁德河(Jaje-rud)和拉尔河(Lar)流域。前者向南流入沙漠,后者向北注入里海。我们一路上要过两个高高的隘口,第二个隘口的高度是海拔9500英尺。
我们已经到了山区,正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翻越山峰和隘口,穿过山谷和牧场,突然发现双方向的道路完全阻塞了,2000头驮着沙阿及其大臣、仆役的帐篷、食品和其他装备的牲口——骆驼、骡子和马——挤作一团。远征队由1200人组成,其中有200名士兵。入夜,我们安营扎寨,一座300顶帐篷构成的城池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拔地而起。
除仆役外的所有人都有两顶帐篷。不论我们骑马走得有多快,第二天早晨拔营之后,我们总会在下一个驻地发现帐篷已经搭好了。
沙阿的帐篷由装饰着高高的红羽毛的骆驼驮着,上盖黑边红布的箱子则由骡子驮着。他的坐骑也装饰着红羽毛,白马的尾巴还被染成了紫色。
帐篷的排列次序总是固定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帐篷应该搭在何处、帐篷间的通道是什么走向。沙阿除了一顶红色起居大帐外,还各有一顶用膳和吸烟的帐篷,以及许多供后宫的妃嫔们居住的帐篷。他从后宫带了多少女人随行,谁也说不准,不过有人说是40个。这个数字把后宫妃嫔的使女也包括在内。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路过这些宫妇,她们把面纱捂得严严实实的,叉开腿骑在马上。不过,假如有这些妃子在近旁,我们会出于礼节和乖巧把脸转开。她们前前后后总有太监和侏儒骑马跟随。
这些御用帐篷周围是一道由红色粗布搭在杆子上组成的高高的围屏。这道围屏圈出了一个王家内廷。外廷则由卫队、传令官们所住的帐篷,以及用作仓库和厨房的帐篷等围成。这样的营帐排列方式同色诺芬所描述的两千四百年前居鲁士大营内的情形完全相同。
艾敏尼·苏丹(Emin-i-Sultan)大维齐 负责管理这座游动城池。膳食总管和总司库是麦吉德·多夫莱赫(Mej-ed-dovleh),此人是沙阿的亲戚。其他重要的官职有:御马总管,鞍房长官,卫队长,司衣长官,沙阿卧房总管(这是一个老头,总是睡在沙阿寝帐的门口),太监总管,司烟长官(kalian,清洗水烟筒之人),厨师长,理发师,洒扫总管(sakkas,在沙阿的大帐四周不断洒水以免尘土飞扬之人),以及总传令官。
希博内特和我的帐篷设在这庞大的营帐之城的中央。我们有一顶自己住的帐篷、一顶做厨房用的帐篷和一顶仆人住的帐篷。晚上营地里的那份混乱简直无法尽述。驮夫和宪兵的大呼小叫、铃铛的叮当作响、马嘶骡鸣声和骆驼的咆哮声随处可闻。10点钟,响起一阵鼓点,意思是,只有那些知道当天口令的人才可以走近沙阿的大帐一定距离之内。时常传来守卫的示警声,那是有夜行人未经许可走到附近了。四处点着明艳的营火,灯光从帐篷里射出来,无论谁想外出访友,总有一个人提着内装油灯的纸灯笼在前面引路。
有一些特别值得信赖的人在营地里主持公道。假如沙阿驮运货物的牲口踩坏了一个农夫的庄稼,来告状的人会得到赔偿,但那些提出不合理要求的人则要挨一顿板子。
沙阿要同他的大臣们一道处理日常政务,有时还会让他的首席翻译官埃特马德·苏丹内特(Etemad-e-Sultanet)给他朗读法文报纸。他经常带着大队随从去打猎,假如猎物是可以食用的,就把它们分送给手下,也不忘了送我们一份。远征队每经过一个村庄,总有人跑出来一睹这“万王之王”(Shah in shah)的风采;这时候,他会向他们分发金币。骑马的时候,他通常穿一件棕色外套,戴一顶黑帽子,打一把黑遮阳伞。马鞍和鞍垫布是用金线绣织而成的。
我们在拉尔河畔钓得了最美味的鳟鱼。一些庞大的游牧部落在附近地区扎营,支起了黑色和彩色的帐篷。我有时顺便去拜访拜访他们,为他们画速写。有一次,我想为一个好看的游牧人姑娘画张肖像,她的父亲坚决不让她摆姿势。我问他怕什么,他答道:“假如沙阿见到了她的画像,准会把她弄到宫里去。”
由于沙阿本人对于画画也很着迷,所以他对我的速写很感兴趣,有时会让我带着它们到他的大帐里给他看。
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也参加了这次旅行,我还没有提到。他名叫阿齐兹·苏丹(Asis-i-Sultan),意思是“国王的宠爱”。这个丑陋的、患肺痨的12岁男孩是沙阿的活护身符,或曰吉祥物。没有他,沙阿就不能出行或者实施任何计划,也就是说,简直不能活下去。他之所以如此迷信地宠爱这么一个不可爱的人,是缘于一个预言,预言说沙阿的寿命长短完全取决于这个男孩的性命。于是这个孩子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有自己的庭院,有自己的侏儒、小丑、黑奴、女按摩师,以及满足他最微小愿望的仆人。他还是军队里的一名元帅。因为他对沙阿的影响极大,人人都时刻准备巴结讨好他,但暗地里却盼他早死。
纳赛尔丁似乎总是需要找一些活物来施与宠爱。在阿齐兹·苏丹得势之前,沙阿的宠物是50只猫。这些猫也有自己的王室。沙阿无论何时出游,总要用天鹅绒衬里的篮子带着它们同行。领头的宠猫名叫巴布尔·汗(Babr Khan),意为“虎猫”。它每天在沙阿的餐桌上用早餐。有过几次,宠猫们因繁殖而数目增加,在王宫的地毯上跑得哪儿都是,这时,那些不留神绊倒的大臣们可真是够受的!
总的说来,我们这个夏天过得最舒服了。我平日里四处闲逛,画画、写作;我是营地里唯一懂英文的人,有时要被叫去给艾敏尼·苏丹翻译英文电报急件。我们来到拉尔河谷,离达马万德山(Demavend Mount)不远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欲望,想登上它那18700英尺的山顶,全波斯的最高峰。德黑兰的欧洲外交官们常常爬上它。
据说达马万德山是一座硫气孔火山,一座不再剧烈活动的火山,它是由粗面岩、斑岩和火山岩构成的,硫黄火山口周长半公里,山顶永远覆盖着皑皑白雪。在古代,波斯的诗人们曾经歌咏过它。据说它最初的名字叫迪夫邦德(Divband),意为“神灵的家园”;甚至在今天,人们还相信善神(jinn)和恶神(divs)就居住在它的峰顶。
沙阿听说了我的打算,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还怀疑我在不做充分准备、不靠大队人马护送的情况下能否登上山顶。遵照他的旨意,大维齐给登山的起点拉纳村的长老写了封信,命令他尽一切努力协助我顺利登顶。
沙阿的一个仆人贾法尔(Jafar)于7月9日早晨来接我;我骑一匹马,他骑一头骡子,二人直奔拉纳村,在那里过夜。当然了,村里的长老表示,只要我吩咐下来,他一定照做不误。我向他要了尽量轻的行李、两个可靠的向导,以及够两天用的粮食。凯尔贝拉伊·塔吉(Kerbelai Tagi)和阿里(Ali)马上给叫了来为我当向导。他们说,他们为了采集硫黄,已经到达马万德山顶去过30次了。
我们于凌晨4点半出发的时候,达马万德山的峰顶被云雾遮蔽了。两个向导拿着长长的铁尖登山杖,背着我们的粮食和用具。
我们沿着陡峭的砾石山坡缓缓行进,走在岩石间,跨过小溪。黄昏时分,两个向导停在一个石洞旁,说我们就在里面过夜。可山顶还离得远着呢,所以我吩咐他们继续往前走。天黑之后,地势变得崎岖异常,我们只好在岩石中间步行。当我们第一次碰到积雪时,我下令停下过夜。我们在灌木丛里生了一堆营火。腾起的烟雾像一块面纱挂在山南麓。我们吃了面包、鸡蛋和奶酪,然后就在露天下入睡了。
夜里十分寒冷,风也很大。我们整夜燃着营火,像豪猪一样蜷起身子,并且尽量靠近营火取暖。
次日凌晨4点,我被阿里叫醒了,他站在我身边大叫道:“先生,咱们上路吧!”我们喝了几口茶,吃了点面包,便沿着一道斑岩和凝灰岩构成的石岭出发了。达马万德山的形状就像一座非常典型的火山。在11000英尺海拔处,我们遇到了终年不化的积雪,它像一顶帽子似的扣在这座山的脑袋上,并且在顺山坡延伸的石岭间形成道道条纹。我们就在这样的两条雪舌中间择径而行。
太阳从澄澈的天空升起,将金辉洒向这荒莽、灿烂的美景。在普里普鲁尔(Pul-i-Pulur)石岭上,我们看见西南方的谷底有一些白点。这些其实就是沙阿行营里的300顶帐篷,昨天晚上已经移到那边了。但天空不久便阴云密布,一阵冰雹像鞭子一样朝我们抽打过来。我们只好停住脚步,在两块岩石中间蜷缩起身子,让冰雹打在后背上。
后来,我们继续向陡峭的山上攀爬。我的两个向导像岩羚羊一般步履轻捷,但对我来说,这走路的活儿可就重得要命。我不是个登山家,没受过训练,以前也从未想过要爬上一座高峰。每走十步我都要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一喘,然后再走上几步。我太阳穴突突乱跳,头痛欲裂,精疲力竭,几欲死去。
乱石路结束了,我们进入了积雪地带。过了一会儿,我索性一头栽到雪地里。我还要爬到山顶吗?那又有什么用呢?回头难道不是更好吗?不,绝对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沙阿面前承认自己失败。过了一分钟,我睡着了。但阿里拉扯着我,再次叫道:“先生,咱们上路吧!”我爬起来继续向前走。时间在流逝。有时山峰对我来说显得无比遥远;有时它又云雾缭绕,或是被飞旋的雪烟遮没。最后,阿里解下腰带,紧紧攥住一头,凯尔贝拉伊·塔吉拉着另一头,我拉住中间跟着走。他们这样拖着我穿过积雪,路就好走多了。
天又放晴了,峰顶更近了。我们艰苦跋涉了12小时之后,于4点半钟抵达目的地。在18700英尺海拔处要想把水煮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气温降到零下1.7摄氏度,刮着大风,奇寒刺骨。我画了张速写,搜集了几块硫黄标本,从云彩的缝隙间观赏了山峰两侧的美景,一侧是里海方向,一侧是南面德黑兰周围的平原风光。
休息了三刻钟之后,我下令出发。我的两个向导带我到了一个地点,一条冰隙从这里开始,积满了雪,沿着山坡往下越来越细。他们来到这里,蹲坐在薄薄的一层雪壳上,用手中的铁尖登山杖戳着雪面,然后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滑下山去。我也依样学样。我们得用自己的鞋后跟做刹车,这样雪就在鞋前飞溅起来,仿佛船头溅出的水花一般。我们用这个办法“呲呲”地下滑了大约7000英尺。最后雪变得太薄了,我们只好步行穿过乱石丛。正当太阳落山时,云雾消散了。夜幕降临时分我们到了那个石洞,贾法尔和一些牧羊人正牵着我的马等在那里。没过多一会儿,我就睡得像块石头似的了。
几天以后,沙阿派人来接我回营。他坐在他的红色大帐里,身旁围着许多廷臣。他们中有的人怀疑我是否真的登上了山顶,但沙阿看了我的速写,转过头去对他们说:“他去过了,他到过上面了。”廷臣们一躬到地,所有的怀疑都像达马万德山四周的云雾一样消散了。我们在凉爽的山中又待了些日子,然后就和沙阿君臣一道回到了他们的首都。
我关于德黑兰的最后记忆充满了血腥。城中正在庆祝古尔邦节 ,一峰戴银勒口、羽饰高耸、披昂贵的刺绣鞍垫布的骆驼被牵到了一块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千人。一支乐队在吹奏,骑兵骑着欢快的马儿四处驰奔,手持长棍的先导队尽力在人群中维持秩序。
那峰做牺牲用的骆驼被迫躺倒在人群中间,它面前放了一捆草,它一面吃,人们一面把它身上的饰物除去。十个穿着围裙、卷起袖子的屠夫出现了,其中一位是个大块头,他把刀用力刺入骆驼的胸口,那牲口猛地抽搐了一下,就侧身倒下了,头垂到地面上;与此同时,另一名屠夫上前,三刀两刀就把骆驼头从身体上割了下来。然后骆驼被剥了皮,割成块,许许多多人奔过来,像饿狼一样扑到这血淋淋的尸体上。一旦一个人成功地为自己撕下一小块肉,他就退下来,给别人腾地方。几分钟之内骆驼就不见了,它原来躺过的地方只剩下血红的一片。不过真正的祭品已经献给了那些铸就人类命运的至高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