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荣格自传》( Memories , Dreams , Reflections ),将有机会遇见荣格。其中的内容不仅可以留在我们的记忆里,还可能与我们相见于梦中,或者我们还可以借书中的内容反思自己,将其中的意义融入生活。
这是一部影响深远的著作。虽然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是由荣格口述,并由他的秘书阿妮拉·贾菲(Aniela Jaffé)整理记录的,但第 1章“童年”、第 2 章“中学时代”、第 3 章“大学时代”是荣格亲自撰写的。最开始的这 3 个部分被他称为“我的早年生活”,记录了他从 1875 年到 1900 年的生活。
当然,每逢《荣格自传》写到关键时刻,荣格总是会不同程度地直接参与其中,比如第 6 章“正视无意识”、第 11 章“论死后的生活”以及第 12 章“后期思想”等部分的文字或由他亲自执笔,或根据他提供的日记、手稿编纂而成。在荣格看来,创作每一本著作都是他的使命,包括写这部传记。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 年出生在康斯坦茨湖畔的凯斯威尔。父亲是约翰尼斯·保罗·阿基利斯·荣格(JohannesPaul Achilles Jung),母亲是埃米莉·普雷斯沃克(Emilie Jung,nee Preiswerk)。如今,在荣格出生的房屋墙壁上依然镶嵌着一块石匾,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在这座房子里诞生了卡尔·古斯塔夫·荣格(1875 年 7 月 26 日—1961 年 6 月 6 日),一位人类灵魂及其潜在奥秘的探索者。”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出生的时候,有人曾赞美他的母亲,说她为世界带来了一位伟人。弗洛伊德不负所望,荣格亦如此,他确实是人类灵魂及其潜在奥秘的探索者。荣格与弗洛伊德共享无意识心理学发现与发展的殊荣。人们把弗洛伊德称为心理学界的哥白尼,将荣格比作哥伦布以称赞他的贡献。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个体无意识的基础上,荣格进一步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继而阐释了构成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与原型意象,以“自性(self)”与“自性化(individuation)”为主题,发展出了一种特殊的深度心理学,如今人们称之为“分析心理学(Analytical Psychology)”。2009 年 9 月荣格的《红书》( The Red Book )出版,掀起了世界范围的“荣格热”,美国《纽约时报》( The New York Times )发文称:“这是近百年来心理学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1] 。荣格的影响不仅限于心理学领域,凡是与人的心理有关的,或者说与人类心灵有关的哲学、人类学、文学、文化和艺术,包括在“新时代运动(New Age)”和“后现代思潮(Post Modern)”等领域中,都有荣格思想的传播与发展。而荣格的这部《红书》,是他在1913 年—1928 年前后写下的私人日记,为我们阅读《荣格自传》提供了难得的补充与参考。
荣格在《荣格自传》的前言中写道:“我的一生是无意识自我实现的故事。无意识中的一切均竭力于外显化,连人格都力图从无意识状态中脱离出来,获得一种完整的体验。”完整性(the wholeness)是荣格一生的追求,也是其自性化的一种表达。在中国的文化中,这种思想就是“天人合一”。
在诸多西方心理学家及其理论,以及相关临床治疗的方法中,几乎唯有荣格及其分析心理学,与中国文化有如此深厚的渊源。荣格曾学习汉字,研习《易经》,自称是中国文化的信徒,道家的追随者。他为卫礼贤翻译的《易经》作序;为《太乙金华宗旨》撰写评论,著成《金花的秘密》( 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 );为《西藏度亡经》(原书名为《中阴得度》)和《涅槃道大手印瑜伽法要》( The Tibetan Book of the Great Liberation )做专门介绍……这些特殊的著述至今都具有深远影响。我一向认为,当我们需要面对症状背后的原因,要在无意识层面上做深度心理学的反思和治疗时,除了西方心理学的理论或方法外,我们自己的文化基础也非常重要。就此而言,阅读《荣格自传》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从“童年”到“论死后的生活”再到“后期思想”,荣格一生的回忆充满梦的神奇,留下了睿智的反思。在《荣格自传》第 1 章中,荣格记述了他儿童时期的居住环境,以及妙不可言的最初记忆。我们可以从荣格所描述的童年记忆中体会他的内在小孩的感受,以及其个性形成的过程。
荣格在瑞士巴塞尔读中学。在《荣格自传》第 2 章中,荣格提到,大概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妈妈叫住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些日子,你一定得读读歌德的《浮士德》啊。”这句话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少年的荣格读了《浮士德》后似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启迪。由此,荣格与《浮士德》结下不解之缘,这部著作影响他的一生,也影响了他的分析心理学。
在荣格的大学时代,有两件事尤其重要。第一件事是荣格感受到了自己内在人格的存在,并称其为“第二人格”。在荣格看来,浮士德几乎就是歌德的第二人格。第二件事便是读了克拉夫特-埃宾(Krafft -Ebing)的 Lehrbuch der Psychiatrie 。作者将精神病称为“人格之病”,这让荣格怦然心动,也决定了他的专业发展。他将这一理念与自己早年对自然和生物的兴趣整合在一起,探索人类精神的奥秘。
接着,荣格来到瑞士苏黎世伯格尔茨利精神病院(the Zürich mental hospital of Burghölzli),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构成了《荣格自传》第 4 章“精神病治疗活动”的主要内容。“精神病人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荣格最初的好奇,也是其分析心理学的缘起。在这里,他遇到了萨宾娜(Sabina Spielrein)—他的第一位深度分析病人。荣格最初曾用催眠进行治疗工作,随后尝试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法,接着他便开始采用著名的词语联想法(Word Association),以及后来发展出的积极想象法(Active Imagination)。
荣格与弗洛伊德似乎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1907 年,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一口气畅谈了 13 个小时,可谓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随后不久,两人同时受邀前往美国参加克拉克大学 20 周年校庆。他们一路上促膝谈心,相互分析梦,增进了理解与友谊。1910 年,国际精神分析学会(IPA)成立,弗洛伊德推荐荣格为第一任主席。不久后的 1912 年,荣格的《转化的象征》( Wandlungen und Symbole der Libido ) [2] 出版,他对性与精神分析的不同理解,成为与弗洛伊德分裂的导火索。在《荣格自传》的第 5 章“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中,我们可以读到荣格对弗洛伊德的印象与评价。在荣格的心目中,弗洛伊德仍然是伟大的。
《荣格自传》的第 6 章“正视无意识”的主题,对荣格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荣格十分坦白地表示:“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后,我内心产生一种无所适从感,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说我处于迷失方向的状态中也毫不夸张……”随后,荣格几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无意识之中是从创作《红书》开始的,他追求从深度的精神与心灵中发现的知识。在此期间,荣格画了很多的“曼陀罗”,运用他的积极想象法,与无意识中的意象对话,从梦中做自我分析。正所谓“善学者师心不师圣”,荣格从其所进入与接触的无意识中,不仅发现了积极想象的方法,而且,获得“以利亚(Elijah)”“莎乐美(Salome)”“黑蛇”以及“斐乐蒙(Philemon)”等深远意象的启迪,领悟了“心灵的真实性”与“心灵的自主性”。
接着,《荣格自传》的第 7 章是“著述”。用荣格自己的话说:“我追溯我那些内在意象的年头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岁月—一切根本性的东西都在其中确定了。”将这些直接接触无意识的感受与体验表达出来,便是荣格分析心理学的重要特色。在这一章中,荣格重点介绍了其主要著作如《心理类型》( Psychological Types )、《伊雍:自性现象学研究》( Aion : Researches into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Self )、《心理学与炼金术》( Psychology and Alchemy )、《转化的象征》、 Mysterium Coniunctionis 等的创作背景。荣格一生著作甚丰,我们在翻译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 G. Jung (荣格作品集)的过程中,编辑整理了“荣格精选集”(译林出版社),但仍然有数十部荣格的著述,和许多不同时代的演讲稿和书信等还没有被译为中文。
第7 章“著述”之后是第 8 章“塔楼”。所谓“塔楼”,是荣格于 1923 年前后,在瑞士波林根 建的塔楼结构的隐居所,荣格将其作为“斐乐蒙的祭坛—浮士德的忏悔(Philemonis Sacrum—Fausti Poenitentia)”。实际上,荣格之后,这里已是分析心理学或心灵探索者的圣地。这里有荣格自己刻制的石头与石像,塔楼内的墙壁以及天花板上有荣格绘制的各种图案和意象。荣格说,尽管他尽己所能地将自己的研究发现形诸于著作,然而,文字和纸张依然不能将这些成果尽善尽美地表达出来,于是,他就选择了用石头和建筑来表达。从这种意义上说,荣格波林根的塔楼,也是他重要的心灵作品。
《荣格自传》第 9 章的主题是“旅行”。荣格选择了“非洲”“印度”“美国的普韦布洛人村落 ”等作为重要的叙述对象,他在每一段旅途中都有重要的发现、感悟和收获。比如,在非洲之行中,荣格获得了《易经》渐卦的启发并接触了原型意象;从印度返回后,荣格写了《印度的如梦世界》( The Dreamlike World of India )及《印度能教给我们什么》( What India Can Teach Us ) [3] ;而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访问原住民时,荣格与奥奇维艾·比昂诺(Ochwiay Biano,也被称为“山湖”酋长)留下了著名的对话,那是关于“心”之思维的深刻反思。
《荣格自传》第 10 章的主题是“幻象(Visions)”。在第 10 章中,荣格讲述了他所感受到的深刻意象与象征,包括濒死体验。1944 年,荣格心脏病发作,在接受急救以及恢复健康期间,他感到诸多幻象曾涌现出来,获得了十分特殊的心灵感受。不久后,他的医生患病身亡,荣格认为,这与他感觉到的幻象的真实性有关。面对死亡,方能感受命运的存在和意义。
接着是第 11 章“论死后的生活”。如我们前文中提到的那样,这是荣格亲自完成的一章。其中探讨了无意识的生命,以及无意识的生命与意识自我的互动。荣格列举了生命在个体死后仍然延续的神话、诸多预见他人死亡的梦,这些大都是他自己的真实经历。其中,荣格讲述了自己梦到已经过世的妻子在法国普罗旺斯,梦中的妻子仍然在关注圣杯的研究,于是,荣格认为,这是一个人死后灵魂的延续与发展。荣格也生动地描述了有关自我与自性的梦:在祭坛前,一位圣徒盘腿而坐,正在沉思;荣格看到他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于是在惊恐中醒来。对此,荣格在反思后认为:这位圣徒做了一个梦,我就是(他的)梦。这件事发生后,他还留下这样一句名言:我的自性正在沉思,设计着我的尘世形体。
《荣格自传》的第 12 章,是有关“后期思想”的,荣格将其分为3个部分来讲述,从“恶”,以及如何面对恶,讲到“神性”与“自性”,最后以“爱”及其意义作结。恶以及与恶有关的阴影,如何面对恶以及如何面对阴影,可谓荣格分析心理学留下的值得当代人深刻思考的课题。在荣格看来,随着光明到来的,还有阴影与恶,我们人类已经面临不公、独裁、说谎、奴役以及良心受压制等诸多严峻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得不思考或者反思如何才能面对阴影。于是,自性、自性化,以及其中所包括的神性,也就成为分析心理学的核心内容。荣格用“爱”来结束其“后期思想”,引用《圣经》中“爱‘凡事包容’且‘凡事忍耐’”,传递出其中的深远寓意。
在整整 12 章之后,是《荣格自传》的“回顾”。荣格说:“我对我的一生感到满意,它是慷慨的,使我受益良多。”尽管我们出生的世界野蛮而残忍,但它又圣洁而柔美,荣格及其分析心理学面对矛盾与悖论时富于智慧,也有对其他理念的超越。在全书的最后,荣格以这样一段话作为结语:“老子之言‘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正表达了年迈的我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老子代表了具有卓越洞察力的人,他看过且体验过‘价值’与‘无价值’,在其生命行将结束之际,他希望复归其本来的存在,复归到永恒的、不可知的意义之中……事实上,我甚至觉得,那些使我与这个世界隔离如此之久的疏远感,仿佛已经融入我的内在世界,向我揭示了我对自己出乎意料的陌生。”
荣格所引用的是《老子》第 20 章的内容:“……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这便是荣格一生的写照,也是其自性体验与自性化过程的呈现,是荣格留给世人的最后意象。
我曾应乐黛云老师之约,撰写了“中学西渐丛书”中的《荣格与中国文化》,用“我梦中的荣格”作为后记,并讲述了我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讲座时的一个故事。那是为了北京大学与瑞士驻北京大使馆合办的“首届中国荣格学术周(2006)”策划的讲座,讲座主题是“荣格与中国文化”。记得当时我是这样开始讲座的:“走进北大图书馆报告厅之前,我看到有关这次活动的海报。醒目的大字:‘走进荣格的神秘世界’。不知道通过这几天的时间,我们是否能够‘走进’去;也不能肯定,走进去的一定是一个我们所认为的‘神秘世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若是我们愿意,我们能够接近他,或接近心理分析;就心理分析的目的而言,我们要走进去的不是荣格的神秘或神秘的荣格,而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于是接近心理分析,也就意味着接近我们的内在自我或自性。这种内在的心灵世界,不仅显得神秘,而且充满了神奇。而一旦我们走近了荣格,那么,我们也会发现,我们将走进中国文化心理学,进入我们文化的心灵境界。” 于是,我就用了“走近荣格与走进自己,感受中国文化心理学的意义”作为当时演讲的题目。
那么,我们也可以将这种观念作为这篇序言的回响。自性与自性化,不仅是荣格思想与他的分析心理学体系的核心,而且是他一生的追求,是他留给世人的心灵礼物。荣格最想表达的,涵盖在《荣格自传》全书中的,便是正心诚意、明心见性、虚心悟道以及天人合一。那么,请同我一起阅读《荣格自传》,遇见荣格,感悟自性。
[1] The Holy Grail of the Uncouscious (大意为“无意识的圣杯”),萨拉·科比特(Sara Corbet),《纽约时报》, 2009 年 9 月 16 日。
[2] Wandlungen und Symbole der Libido 。英译本: 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 ,1917;后更名为 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 ,1956。现已有中文译本《转化的象征》。
[3] 从印度返回后,荣格为 Asia 杂志(纽约,1939 年 1 月和 2 月)撰写了两篇文章,分别是《印度的如梦世界》和《印度能教给我们什么》。它们被收录在《文明的变迁》( Civilization in Transition )中,参见荣格作品集第 10 卷。—荣格秘书贾菲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