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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面提到的文化交流角度来看,我们就能很容易看到在完整理解佛教教法过程中将要遇到的种种困难。一切都取决于翻译。一名学者不论对传统汉文文献有多深的造诣,如果不曾从一开始就正确地学习佛法的话,就不能理解佛教的文献;这就好像尽管词汇相同,但所有内容都以另一种语言来表达一样。学者通常会被音译词难倒。如Nirv ā a 一词 (指一种超脱生死的状态) 被译为“涅槃”,这仅仅是标记了发音。其他同样意义丰富的词还有例如般若 (Prajñā) 、菩提 (Bodhi) 、三摩地 (Samādhi) 、兜率天 (Tu ṣita) 、瑜伽、阿含经 (Āgama) 等等。此外,在公元7世纪,即玄奘法师的时代之前,尤其是佛教刚进入中国之时,还没有任何标准化的翻译。每名译师都可以用自己的方言标记发音。因此,后代的注疏就不可或缺。这些音译也为现代学者进行古代语文学的研究,尤其是音变的研究,留下了丰富的材料。

在这一方面,玄奘所带来的标准化翻译提供了很大帮助。相比于旧的译文,他的翻译被称为“新译”。他规定了五类应当音译的术语:密教词汇如“陀罗尼” (Dhāra i) ;多义词如“薄伽梵” (Bhagavān) ;非汉地本土之物如“阎浮树” (jambu tree) ;此前已经音译的词如“阿耨” (Anuttara)、 “菩提”;以及使人生敬畏庄严之心、超脱凡语之词,如“佛” (Buddha) 、“菩萨”等。

一名本土学者自然是不能理解佛教文本的,因为它是一门特别的学问,是在他眼界之外的一种知识体系。然而因为译文中的中文比传统文言文简单很多,对他来说这也终究不是难事。如果他熟悉旧译本的话,那就更容易了。在此,读者需要注意一点:玄奘推助新译,在保守派中引发了很多不满:习惯于旧译本的正统佛教徒们不能容忍他所做的改动。这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而且是内容的问题。同一文献有很多不同的梵文原本,而从佛教史来看,在玄奘之前的数百年里,印度佛教在理论上也有很多进步。如关于空性的理论就是逐渐发展而来的。这些争端与反对最终使得唐高宗下敕,令玄奘“所欲翻经论,无者先翻,有者在后”。 [1] 仅从语言角度来看,旧译本表述合宜,容易理解,便于阅读,也适合汉族的思维模式;因此在今天旧译也很受欢迎。然而玄奘所作的新译则更精确、齐整,也更接近原文;但这些新译文风独特,有时仅是通顺,谈不上文采斐然。所以如今在研究中与梵文原本进行比较时,学者只使用并依据新译本。有意思的是,前文提到的梅光羲居士不懂巴利文、梵文,或藏文,却能够在“相宗 (the Lak ṣa a school) 新旧译本”的比较中有精彩发现。他的论述虽短,却超出了同领域中很多的长篇大论。

此外,不同民族的思维模式基本上都是相同的,但其思想的表达方式则不同。足目仙人 (Ak apāda) 的正理论与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中的三段论非常相似,而其推理过程则不可并立。通过比较研究,威提布萨那 (Vidyabhusana) 在他的《印度逻辑学史》 A History of Indian Logic [2] 中认为,逻辑学比正理论要更易于应用。在印度的正理学中其实可以见到些微独裁主义的痕迹,而在希腊逻辑中则有一种民主的精神。圣教量 (Āgamapramā a) 是不可以被质疑的:上师的教言要求绝对的信仰与服从。而在逻辑推理中,先是提出一个假设,此假设如果被认可成立的话,就到此为止;如果需要的话,则引入论证;要是对方还不理解,则再给出一个正面或反面的范例。希腊式三段论在外在形式上更开明,也更使人信服。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对此进行解释也能成立:在古雅典,尽管社会底层存在奴隶制,自由民们却发展并享受着一种自由精神,这在他们以归纳法与演绎法来进行论证的逻辑中也是可以见出的。而在古印度,种姓制度则存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种制度中,婆罗门居于金字塔之顶,并在精神领域如同独裁者一样对大众行使绝对权威。从实用角度讲,正理论在现代世界已经不被使用了,然而人们仍然需要了解古代佛教文献作者们对于它的应用。

梵语的语法结构也可能为学者造成困难。这一语言中充满了精确、微妙与优美之处,但它与汉语的区别之大也显而易见。另外,古印度人的数字思维也十分特别,如在《华严经》 Avata ṃsaka-sūtra 中出现的数字之大,就超出了凡夫的想象力。 或许有人认为这只是凭空想象而成,但它们仍无疑是数字。古印度哲学的表述方式中尤为特殊的一点还包括重复。在偈颂中的内容经常在散文中再重复一次。因为教法的内容可以通过重复多次被确认,这应该是有益的。在僧伽 (Sa ṃgha) 或僧团中,讲法与讨论前后通常会有唱诵。这种形式与今天在教堂仪式中布道前后唱颂赞美诗并无不同,不过佛教偈文是专为每次讲法所作的,其内容也与通常为散文形式的讲义相对应。然而即使在散文中,同样的意思也可能被再三重复,就像旋转的古埃及汲水车一样,这在佛教术语中又被称为“转法轮”。这一形式也被负责的译师保留下来了。在中国有一很老的笑话,说佛陀的教义就像水被来来回回从一个桶倒进另一个桶里一样,到最后还是同样的一桶水。对同样字词的单调重复,听起来使人感到压抑甚至昏昏欲睡,它或许并不那么鼓舞人心,甚至也并不算有意思;然而我们在阅读这些长篇大论时也应注意到,这些重复常常以螺旋的形式存在,观点虽然一样,次第却在逐步提升。

以上就是阅读佛教文献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我们应懂得如何立足解决。大量的佛教文献就像热带雨林一样;雨林中有数条被清理出来的大路,其中能找到许多珍稀的植物品种。如果以水作比方,那么它不仅是一桶水,而且是一条大河。现在或许已经没有人再立志成为精通三藏的大家了。作为在家弟子,如果一个人相信佛法并有信仰 (这在任何宗教中都不可或缺) ,并追求心中的平静与个人的解脱 (mok a) ,那么信奉其中一两个宗派就足够了。禅宗否定宗教中的一切,而净土宗则确信有传说中超越的净土存在。如果有人想要同时信奉这两种看上去互相矛盾的说法,那么他就会像俗话所说的,“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一个人去河中饮水是为了止渴,不必像因陀罗 (Indra) 一样将河中的水都喝完。 净土宗仍有三经一论,而禅宗则不立文字,只有一些公案——即使这些公案也是可以弃之不用的。如果一个人想要通晓佛教,他可能需要先学习数个学派的教法,然后再参考前面所提到的那些博学的在家居士的论著。我们现在也有很多研究工作需要完成;因为许多传统都已被废弃了,我们尤其需要大力神 (Hercules) 之力来清理奥革阿斯 (Augeas) 的牛圈。


[1]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九:“法师在京之日,先翻法智论三十卷,及大 婆沙未了。至是有 报法师曰。其所欲翻经论,无者先翻,有者在后。”

[2] Vidyabhusana, Satis Chandra and Irach J. S. Taraporewala, A History of Indian Logic: Ancient,Medieval and Modern Schools , Calcutta: Calcutta University, 1921. U0SVMJCLfIkA3OgAlg3yjNSP0CSBc7mKtHsZMLuOw2XjdN2ZJNrADgPRRn8Iyk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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