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1879—1955)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其痕迹之深,令人感叹。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其影响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相反,却日益激励和启发着我们。
1905年,年仅26岁的爱因斯坦,远离学术中心,在瑞士联邦专利局任三级职员的他在德国著名的科学期刊《物理学纪事》( Annalen der Physik )上发表了四篇划时代的论文,解释了光电效应、布朗运动,提出了狭义相对论,得出了质能等价公式。这四篇论文奠定了现代物理学的基础,重新阐释了空间、时间、质量与能量之间的关系。这一年被后人称为爱因斯坦的“奇迹年”( Annus mirabilis ),正如1666年被称为牛顿的“奇迹年”一样。那一年,牛顿因躲避瘟疫回到老家,发明了微积分,完成了光分解的实验分析,还对万有引力定律进行了开创性的思考。
2005年是爱因斯坦“奇迹年”100周年,世界各地都展开了相应的纪念活动。美国著名文学经纪人,专门研究“科学文献”(science literature)的作家约翰·布罗克曼(1941— )当然不能错过这个纪念机会。布罗克曼在学界人脉很广,能动员众多知名的公众知识分子为其主编的作品撰稿。要诀之一是调动这些撰稿人的积极性,让其产生内在驱动力,将文章写得生动有趣。像以往的操作一样,这次他组织了24位杰出学者,既有受人尊敬的物理学家,也有著名的科普作家,每一位都以自己独特的视角阐述了爱因斯坦对科学、文化和人类想象力的深远影响。布罗克曼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即通过这些学者不同的视角,让读者了解爱因斯坦的多个层面,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思考他对人类的贡献。
《我的爱因斯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问世了。原定2005年问世,但实际晚了一年,初版于2006年面世,并很快在学界内外获得好评。它有一个很长的副标题—— Essays by Twenty-Four of the World’s Leading Thinkers on the Man, His Work, and His Legacy (24位世界顶级思想家论爱因斯坦及其工作与遗产的文集)。其目的是向爱因斯坦这位改变了历史进程,并不断激励全球一代又一代科学家、思想家和梦想家的伟人致敬。布罗克曼让每个撰稿人都铆足了劲,将最佳的叙事呈现出来。
布罗克曼是波兰犹太裔移民后代,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近郊多切斯特(Dorchester)一个贫穷的爱尔兰天主教徒聚居区。成长过程中没有少受当时弥漫在社区内的反犹太主义歧视,甚至受过不少皮肉之苦。上学路上,犹太裔孩子与爱尔兰裔孩子之间的打斗成为家常便饭。尽管他们试图通过说理来让对方理解,但往往不奏效。每当他们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时,家长却鼓励他们以积极的态度对抗偏见,“我们犹太人有自己的爱因斯坦!他们有什么啊,他们什么都没有!”这种对爱因斯坦的崇敬之情从小就在他心中埋下种子,让他一生都以“我们的爱因斯坦”为傲。布罗克曼以“奇迹年”100周年纪念活动为契机编辑出版《我的爱因斯坦》,旨在深入研究爱因斯坦的思想和遗产,感受科学探索的变革力量,以及好奇心和想象力在塑造我们对宇宙的理解方面的持久意义。
布罗克曼22岁获得哥伦比亚大学MBA学位,起先是一名投资银行家,20世纪60年代成为一名多媒体艺术家。他与乔纳斯·梅卡斯(Jonas Mekas)一起组织了“延展电影节”(Expanded Cinema Festival)。1974年,他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布罗克曼公司(Brockman,Inc.),专门作为文学代理人,营销和推广所有学科的杰出科学家。他希望以通俗且大众普遍理解的方式来展示这些科学家的成就及其独特的思维方式,并引领知识上的新潮。
布罗克曼特立独行,眼光超前,既具有组织天赋,又擅长营销推广。他看到了科学和科学方法的成功和优势,想将它们带入全新的领域,比如,道德、心理学、决策,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布罗克曼是一位出色的传播者,他将高深莫测的知识分子的观点包装成通俗易懂的形式,让大众一目了然。他的作者大多是出了圈的科学家或文化名人,包括英国演化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科学传播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加拿大-美国实验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和科普作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 以及美国古生物学家、进化生物学家、科学史学家斯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等人。这些人的著作在中文世界也产生了深远和广泛的影响。
布罗克曼在C. P.斯诺(C. P. Snow)“两种文化”(The Two Cultures)的基础上,引入了“第三种文化”(The Third Culture)的概念。他以“第三种文化”的口号而闻名,并在同名书 中传播了这一口号。“经验世界中的那些科学家和思想家,通过他们的工作和著作构筑起了第三种文化。该文化在呈现我们生活更深层意义以及重新定义‘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方面,正在取代传统的知识分子。”
布罗克曼成立了“Edge基金会”(Edge Foundation),聚集了大批科技领域的前沿思想家,对研究和技术的关键问题发表评论。最近20多年间,他领导了一个“科学沙龙”(scientific salon),每年向众多知名科学家提出一个问题,并将他们的回答编撰成书。 [1] 他有一句名言:“纵观历史,只有一小部分人为大家进行了认真的思考。(Throughout history, only a small number of people have done the serious thinking for everybody.)”
布罗克曼是多部畅销书的作者和编辑,包括前面提到的《第三种文化》(1995)、《过去2000年最伟大的发明》( The Greatest inventions of the Past 2000 Years ,2000年)、《未来50年》( The Next Fifty Years ) [2] 和《新人文主义》(The New Humanists,2003年)等。
布罗克曼在美国的公众知识分子当中非常有影响力。他是美国文化和科学先锋的幕后操纵者和文化掮客,周游于百万富翁、高级知识分子和政府决策者之间,利用自己独特的优势,专门推进顶尖级的科学普及。他是唯一在《科学时报》( Science Times ,1997年)和《艺术与休闲》( Arts & Leisure ,1966年)的头版被介绍的人,这两份报纸都是《纽约时报》( The New York Times )的副刊。
《我的爱因斯坦》内容丰富,视角各异。本书以科学记者、英国科学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英国《每日电讯报》科学主编罗杰·海菲尔德(Roger Highfield)对爱因斯坦神话的探索作为开篇。尽管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作为一个圣人的爱因斯坦的形象,但最激动人心的是爱因斯坦在年轻时绽放的惊人的创造力。年轻时,爱因斯坦充满反叛精神,从不把权威放在眼里,“厚颜无耻万岁!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守护天使”。这与他晚年的圣人形象大相径庭。海菲尔德与人合写过一本题为《爱因斯坦的私生活》 [3] 的传记,对爱因斯坦的私生活当然不陌生,但能在一篇短文中将爱因斯坦年轻时的创造力、年老时的固执与他的生活、成长经历之间的关系生动地叙述出来,无疑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没有简单地褒或贬,而是叙述一些事实后,同时又给出相关的评论。比如,谈到爱因斯坦晚年的统一场论时,他引用2004年诺贝尔奖得主弗兰克·威尔切克(Frank Wilczek)等人的话说,“他最后的科学使命从根本上说是错误的,爱因斯坦忽视了新出现的证据,即引力和电磁力并非自然界唯一的基本力量”。这篇引人入胜的文章为深入探讨爱因斯坦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奠定了基础。从这里开始,读者将阅读到一系列主题丰富、涵盖广泛的文章。
爱因斯坦的科学贡献:爱因斯坦对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贡献是本书的核心主题。撰稿人探讨了这些理论的发展,讨论了爱因斯坦对光电效应的见解、相对论的提出,以及他与其他物理学家就量子力学解释展开的争论。这些讨论突出了爱因斯坦思想的革命性及其思想对现代物理学进程的深远影响。吉诺·塞格雷(Gino C. Segrè)、李·斯莫林(Lee Smolin)和安东·蔡林格(Anton Zeilinger)讨论了爱因斯坦在量子理论方面的困难,利昂·莱德曼(Leon M. Lederman)专门讨论了狭义相对论。
个人思考与邂逅:约翰·阿奇博尔德·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介绍了他与爱因斯坦的个人邂逅。“他不停地思考和担心他所帮助建立的量子世界。”著名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之子乔治·戴森(George Dyson)叙述了自己在普林斯顿的成长经历以及与爱因斯坦的私人秘书海伦·杜卡斯(Helen Dukas)之间的友谊。通过戴森转述的杜卡斯的视野,让我们了解了爱因斯坦多姿多彩的另一面,让我们一窥爱因斯坦的个性、智慧和科学世界观,对爱因斯坦的思想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和知识背景有了更生动的了解。
爱因斯坦的文化影响:爱因斯坦的遗产超越了科学领域,涵盖了更广泛的文化和社会影响,渗透到现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影响了我们的集体想象力,塑造了我们对宇宙的理解。
李·斯莫林、杰里米·伯恩斯坦(Jeremy Bernstein)、乔治·约翰逊(George Johnson)和彼得·加里森(Peter Galison)的文章尤其有趣。作为科学史家,加里森对库恩提出的“范式”理论提出了补充,他看重的是实验、仪器和理论之间的复杂关系。他“感兴趣的不是身为名人的爱因斯坦,而是年轻时的爱因斯坦、在父亲和叔叔的电器公司长大的爱因斯坦、大学时代在地下室做实验的爱因斯坦、逃离赫尔曼·闵可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等伟人精彩的数学讲座的爱因斯坦”。
此外,不少作者还对爱因斯坦在科学界内外的偶像地位进行了反思。他们探讨了爱因斯坦的开创性理论和智力成就是如何将他提升为文化和科学偶像,塑造公众对科学的认知并激励后代物理学家的。
爱因斯坦的理论具有深刻的哲学含义,撰稿人探讨了他的工作的哲学基础,与空间、时间和实在的本质有关的问题,以及相对论对我们理解宇宙的影响。
批评与争议:弗兰克·J.蒂普勒(Frank J. Tipler)提出了一个挑衅性的观点,认为爱因斯坦应被视为科学激进分子而非科学革命家——这一观点引发了争论,并增加了讨论的深度。
爱因斯坦的“宇宙学常数”(他自己认为是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错误”)被反复提及,还有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上帝不会掷骰子”,以及他对量子力学持续30多年的批评和他对统一场论的“可疑”探索,等等。
尽管这本书是为广大读者写的,但科学爱好者也能从中受益。它不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传记,但它几乎涉及每一个重大的科学工作和生活事件。读完这24位作者精彩纷呈的叙述,想必读者心目中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丰满的爱因斯坦形象。
这是一本非常值得推荐的书,对于那些不仅想了解爱因斯坦其人其事,而且还想了解他的遗产是如何影响我们日常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
[1] 湛庐文化曾将布罗克曼的这些著作以“对话最伟大的头脑”系列出版,其中就包括了他在2019年,为了让公众了解人工智能的潜在影响,编辑出版的《AI的25种可能》( Possible Minds: Twenty-Five Ways of Looking at AI )。这套书每本都涉及多个学科的科学家,他们的思考汇聚在一起,可以形成一些跨学科、跨界的融合与碰撞。有人认为,这套书中的每一本都是一个思想的热核反应堆,读进去确实很有味道。迄今为止,湛庐文化已经翻译出版了由布罗克曼编辑的近20本书。
[2] 《未来50年》是2002年出版的一部短文集,由25位知名科学家撰写。原书副标题为《21世纪上半叶的科学》( Science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了其简体中文版,并将之归入《第一推动丛书》。
[3] Roger Highfield, Paul Carter, The Private Lives of Albert Einstein .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