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中国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导致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短缺。一时间全国到处是粮食紧张、副食品紧张,连水果也紧张。
从慈湖回芜湖后,我又想重操旧业,想一边卖水果,一边到土方队上班。然而,由于水果紧张,我依然做不成水果生意,只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拉板车挖土方上。
回到土方队,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不仅业务熟,人员也熟。我一贯能吃苦,又肯吃苦,干起活来舍得下身子。当时我刚20多岁,正年富力强,人际关系处得又不错。干了一个多月后,正好小队长调到别处了,大家一致推选我当小队长。我想推辞还推辞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走马上任。
在土方队当小队长,没什么待遇,只有劳累。一个小队十几个工人,十几辆板车,连办公室都没有。队长与工人一样,拉一板车土给一板车报酬,一天不干活一天没工资。每天早上分配任务都是在工地上露天里,十几辆板车围在一起,我说下今天的具体工作任务,土方往何处拉,填哪口塘就行了。若遇上雨天,则全队休息,不用上班,当然也没工资。
当时一个小队还配有一个木匠和计工员,木匠主要负责放“炸雷子”所需要的木桩、木柱和板块,以及队里板车的维修等活。计工员则主要负责记工、量方、发券,以及工具保管等工作。他俩的工资与放“炸雷子”人员的工资一样,与全队人员的一天劳动效益多少挂钩。
我们小队的木匠师傅姓耿,大家都喊他耿师傅。耿师傅50岁左右,江北和县人,为人忠厚,木匠手艺出色,平时工作也任劳任怨,全队工人都很尊重他。谁的板车把手坏了、车厢板坏了,需要维修更换,他都能及时修好。有时板车拉到半路上,土方把车厢板压断了,只要有人带信给他,他都会骑上自行车带着工具及时赶到,帮忙把车厢板修好。为了安全,他总是事先准备好厚木板和木柱。一旦黄土山上两条竖槽沟掘好,他立即就把厚木板顶靠到土方上,再用长木柱从山下紧紧顶住,进行保护,防止土方塌落造成危险。他用厚木板在土方上这样一顶,下面弯腰挖掘底槽沟的人的胆子就大多了。
放“炸雷子”时,他小心地移走厚木板和木柱,然后扛上几根粗木桩爬上山头,用大锤使劲将木桩夯进土里。这时我们都会帮忙,将绳子套在木桩头上,站在山脚下使劲拽,帮忙把“炸雷子”轰然放下。随着工地上一阵尘土飞扬,巨大的几十方土块立即灰飞烟灭。每到这时,耿师傅就会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悠闲地休息喝茶,然后慢慢地掏出香烟,一人不落地散给我们帮忙的人抽。
我们拉土方的人的中餐一般都在工地上吃,为了节约时间,大多人是家属送饭来工地。我中餐则是在外面买着吃,老母亲身体不好,她能自己糊上嘴就不错了,怎忍心让她老人家烧好送给我吃?我喜欢吃面食,中午吃面条不抵饱,就吃馒头和发糕。新芜路上一家合作商店卖的馒头和发糕很受欢迎,不仅面白个儿大,还不用粮票,一块钱一只。我每天都去买,而且一买就是20只,用竹篮装着,上盖张报纸,拎到工地上吃。
我为人热心,还有点穷大方。馒头拎到工地上后,见谁没吃饭我就抓两只馒头送给人吃。耿师傅家有时饭送迟了,我总要抓两只馒头让他先垫下肚子。耿师傅也不客气,擦擦手,接过热馒头就啃,吃得很香,拉土方的人都苦惯了。
给耿师傅送饭的是他大女儿,他大女儿一般是在家吃过午饭才过来,为的是下午好留下帮耿师傅干点活,做做下手。
耿师傅大女儿生得端庄秀气,衣着朴素大方,一看就是本分人家的闺女,而且还能吃苦。她帮耿师傅干活时,不怕脏不怕累,经常身上沾满木屑。有时看她吃力地搬抬大木桩,我都会主动上去帮她忙,生怕她那瘦弱的身体吃不消这种重体力活。她很年轻,比我小两岁,名字也好听:耿秀云。起先我还不好意思与她说话,后来见面机会多了,相互熟悉了,我和她说话的机会也变得多了起来。
耿秀云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虽比她小,但出嫁比她早。她至今既未婚,也没正式工作,依然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听说她没正式工作,我关心地劝她,如愿意可来我们土方队工作。我来跟金队长说说,相信金队长这点面子会给的。
她说这事还要回去问问母亲,她们家大事小事都是她母亲做主。不但儿女要听她的,连耿师傅也要听她的。中午休息时,我把这事跟耿师傅说了下。耿师傅很高兴也很干脆,笑着说谢谢我,还说这是好事,他回去跟老伴商量一下,觉得老伴也会同意这事。
第二天中午,耿秀云又来送饭时告诉我,她母亲同意她来土方队上班。我听了自然高兴,并立即给耿秀云安排好工作。
当然,我这个小队长绝不会安排耿秀云去拉板车挖土方,而是安排她当计工员和保管员,让她每天发发板车券、记记账、量量土方,还有就是保管保管工具,这个工作应该说是最适合女同志干了。
同在一个单位工作,见面机会多,接触机会也多,加上我好歹还是个小队长,在工作上多多少少会对耿秀云有点照顾。渐渐地我对她产生了好感,看得出她对我印象也应该是不错。彼此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好意思说穿。耿师傅看我经常照顾他女儿,自然与我处得也好。有时他家送来好菜,还热情地邀我品尝。我也不客气,接着他递过来的筷子,高兴地夹起菜就吃上几口。
我们土方队工作都是露天作业,跟农民一样也是看老天爷吃饭。只要天一下雨,我们就要收工。
这年盛夏的一天上午,艳阳高照,我们冒着高温早早出工,快到中午时老天爷忽然变脸。眼看着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不一会豆大的雨点便从天而降。我只好叫全队人赶紧收工休息,耿师傅也收好工具准备早早下班。临走时,耿师傅见我没带雨具,还在屋檐下躲雨,就热情地撑开伞,邀我跟他一起走,顺便到他家去喝杯酒。
耿师傅家住在芜湖市东郊新家巷附近,我年轻不懂事,也不知道礼貌与客气,竟空着一双手就跟着耿师傅来到他家。
耿师傅爱人耿师娘正在家中忙,她身材不高,瘦瘦的,但为人热情。一见到我,耿师娘很是高兴,又是请我坐,又是泡茶,还赶紧下厨忙着烧菜。
不一会,耿秀云也冒雨回来了。她没想到我会来到她家,惊讶得只顾着笑,不知说什么好。还是耿师傅提醒她,赶快上街去买斤酒、斩碗鸭子,买点花生米来。
芜湖街头到处是卖卤鸭的摊位,谁家来客人了,常见的菜就是斩碗红皮卤鸭,既方便又好看,而且味道还不错。不一会,耿师娘烧好两个蔬菜,加上耿秀云买回来的一碗红皮卤鸭和一包花生米,配上一斤地瓜酒,耿师傅热情地招呼我就喝了起来。
耿师傅平常话不多,但喝了酒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断地询问我家的情况,又不停地与我碰杯。我边回答耿师傅的问话,边陪耿师傅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耿秀云见状生怕我喝多了,劝父亲少喝点,但是此时,耿师傅已听不进去了。加上地瓜酒都是山芋干酿的白酒,度数高、烈性大,不一会我头就晕乎乎的。耿秀云看我满脸通红有点支撑不住,心疼地夺过酒杯,坚决不让我喝。耿师娘也骂耿师傅,不该把我灌醉,并让耿秀云在地上放一块木板,铺上凉席,扶我去休息。
第一次到耿秀云家做客就喝多了,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是,又确实没有办法。我坐都坐不住,只好勉强起身,在耿秀云的搀扶下,倒在凉席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睡就是近两个小时,待我酒醒天色已近傍晚,雨也停了。我不好意思地向耿师傅一家人连声道歉,匆匆忙忙离去,身后耿师娘还在大声地喊着:“别急呀,吃了晚饭再走嘛!”
有时坏事也会变好事,第一次到耿师傅家做客,虽然酒喝多了失态醉倒,有点失礼,却促成了我的好事,成全了我的婚姻大事。
过了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天我醉倒睡下后,耿师娘不仅关心地替我身上盖了件衣服,怕我着凉,还反复认真地打量我的长相。
耿师娘说我为人忠厚老实,不会耍赖,不能喝酒还要喝,又夸我长得不丑,饱鼻子饱眼睛,大方俊气。她一直在烦大女儿婚姻,对耿师傅说:“我看这小孩不错,我们就把大姑娘给他!”
耿师傅听了,却立即表示反对:“小年人是好人,但没正式工作,靠出苦力过日子。”他解释说,“我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怎么还让大姑娘跟他去受苦受累?”
“你晓得什么东西?”耿师娘边骂耿师傅,边把他拉到我身边,说,“你仔细看看,这小孩以后肯定有出息!”
耿师傅本来就怕老伴,一向听老伴的话,也不好再反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中国千百年的传统,耿秀云本来就对我有好感,现在母亲又替她做主,她当然没有意见。
我更是觉得喜从天降,真是睡着了都笑醒了。我把这事跟母亲说了,她老人家听了都有点不相信,心想哪有这等好事。母亲笑着说:“该应我家三九子有福气,你爸爸在地下保佑你了!”
第二天,母亲就叫我上街买几样礼物,赶紧趁热打铁去拜下丈母娘,把婚事确定下来。
不久,母亲又叫我到街道上去批点木材,把家里房子翻修一下,选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掉。
我按母亲的吩咐一一去做。可是,街道上只批我0.3立方米的木材计划,根本不够房屋翻修用木材。巧的是木材公司的熟人朋友,听说我是结婚翻修房子,知道这点木材计划不够用,竟然主动帮忙给我争取到两个立方米的木材计划。我高兴得赶紧叫来几辆板车,一趟头就把两立方米的木材全部运回了家。
两立方米的木材占的面积相当可观,我家堆放的地方都没有,还是门口邻居家的阁楼空着,让我堆放了部分木材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翻修房屋时我特意请耿师傅帮忙,他当然十分乐意。耿师傅本身就是木匠,翻修房子肯定内行,而且又是女儿的婚房,这事交给他就不用我多操心了。至于运材料、做小工这些杂活累活,我又有一定优势。加上老母亲高兴,又是买菜又是烧煮,还有门口的邻居也伸手帮帮忙。这样前后忙碌了好几天,父亲留下的三间草房在我手里变成了三间瓦房,而且里里外外都粉刷一新,母亲看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1961年国庆节前夕,我和耿秀云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在市中心中山路上的同庆楼酒店,热热闹闹地办了有13桌酒。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以及生意场上与土方队的同事也都欢聚一堂,向我和耿秀云表示祝贺。
当时同庆楼酒店的掌勺大厨缪师傅就住在我家附近,从小看着我长大。他知道我父亲去世早,母亲又没工作,家里经济比较困难,热情地给我帮忙与照顾。当年一桌喜酒需要15元,他却要酒店只收我9元。
母亲知道后,不仅向缪师傅表示感谢,还喜滋滋地逢人就说:“我家三九子运气真好,净遇好人、贵人!”
母亲这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