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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岁那年，看见别人家的小孩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我很是羡慕，也想上学。但是父亲始终不同意，说家里穷，没钱让我上学，负担不起我念书。按说我是家里独子，尽管家境贫寒，生活困难，但也应重视培养我上学呀！
可是，父亲却认为小孩只要学会一门手艺，长大就不会饿死。父亲没文化，一天学也没上过，当然不会同意我上学。
于是，我一天校门也没进，就被父亲送到他熟悉的一个老板家当起学徒工。
我的第一个师傅姓马，50多岁年纪，中等个头，人长得胖胖的，是芜湖对江对江，指江北。烔炀河人。他家住在芜湖老城区西门口，是芜湖有名的米行大老板，家境富足，生意做得十分兴旺。
马师傅在芜湖有好几家米行，还有粮库，而且粮库不止一处。大砻坊有马家粮库，长街上有马家粮库，河南泗关街附近还有马家粮库。家业大生意大，在芜湖工商界马师傅也是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
父亲告诉我，他与马师傅很早就熟悉，因为马师傅也曾做过水果生意，摆过水果摊，当年与父亲还是好朋友。但是，马师傅不像父亲那样呆板，父亲只知道挑水果担子卖水果，别的行业什么也不会。
马师傅有文化，头脑又灵活，见芜湖米市生意兴隆，就早早改行做起了大米生意。他买进卖出，从中谋利，而且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成了粮行大老板。可父亲的水果担子挑了多少年，依然还在他瘦削的肩上不停地晃动着。
父亲送我到马师傅家学徒时，已有五六个小孩也在米行学徒。他们都和我一般大小，也有一个小孩比我稍微大岁把。我小时候长得眉清目秀，比较机灵讨人喜，所以马师傅和师娘看见我都十分喜爱。
那时当学徒很辛苦，而且师傅还不怎么教，全靠自己看，自己记，自己悟。在马师傅家我是什么事都做，什么事都学。打扫卫生、挑水烧水、跑腿买菜、洗衣做饭，甚至连烧菜我也要学会，而且还要把菜烧得颇合马师傅一家人的口味，否则就会遭到一顿骂，甚至一顿打。
有一次，马师傅亲自下厨烧菜，叮嘱我要站在一旁仔细看，并让我端着一壶茶，马师傅要喝水我就要立即递上去。茶水还要保持一定温度，不能冷了。我手端着茶壶感觉没有多少温度了，就要立即加热水，不能让师傅喝凉茶。平时吃饭都是师傅一家人先吃，等师傅、师娘，还有他们的宝贝女儿3人吃饱喝足，我们学徒才能吃剩菜剩饭。这次师傅烧好菜却让我也坐到桌上吃，说让我尝尝菜的味道，以后也要我来学着烧菜。
吃饭时，师傅讲了烧菜要注意的关键点，就算是教我了。我当然仔细听，认真记，生怕忘记了。别的小学徒在一旁羡慕得要死，也没办法。几天后，同样的菜师傅指定让我烧。虽说我烧得不好，也被师傅骂过，但几次菜烧下来，师傅吃了还是把头直点，表示我烧的菜已合他口味了。过去当学徒就是要靠脑袋瓜子灵活，自己看，自己记，自己还要会动脑筋，想办法。
有一次，马师傅叫我到大砻坊的粮库去点点里面堆了多少包米，别的什么也没说，我以为这是一件很容易做的事，也没多想。独自一人穿街过巷，走过芜湖热闹的老城区，步行到大砻坊粮库前。这儿是芜湖东郊有名的粮食加工区，紧靠青弋江。有好几家粮食加工厂，如面粉厂、碾米厂，还有面条加工厂等。也有不少粮库，有大有小。马家的粮库比较高大，紧靠青弋江旁，库后还有一座能上下货的简易码头。在一排好几家粮库中，马家的粮库显得很气派。马师傅曾带我们学徒工来过粮库，所以我很轻松地找到了马家粮库。
但是，看守粮库的人不认识我，任我怎么说，就是不相信，当然也不让我进库。我想若这样回去，少不了要吃师傅一顿臭骂。没办法我只能动脑筋想办法，先设法找只小皮球，来到仓库门前装着若无其事地开始玩起皮球，然后，故意一脚踢重了把皮球踢进了仓库里。我一边说了声“不好，我皮球踢进去了”，一边就装模作样地大声哭了起来，吵着闹着要进粮库去找皮球。
看粮库的人见皮球的确滚进粮库里，我哭闹得又厉害，只好让我进粮库去找。这样我顺利地走进粮库里，然后边找皮球边把粮库里堆的米包仔细数了数，把数量记在心里。出库时还不忘把皮球拿给看库人看看，意思是我把皮球找到了。
回来后，我把粮库里堆的米包数量告诉了师傅。马师傅却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是怎么进去粮库里的？
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出来，马师傅听了高兴得连声夸奖我，说我做事会动脑子，灵活机智，将来是个做生意的料。原来马师傅是故意考验我，看我遇到困难会不会灵活处理。
从此，马师傅也更加喜欢我，到哪去都喜欢把我带在身边，让我见识了不少场面，也学到不少做生意方面的知识。
芜湖是驰名中外的米市，与长沙、九江、无锡并称为中国“四大米市”，而且还位居首位。芜湖地处江南水乡，境内水网密布，水运发达。穿城而过的有青弋江，依城流淌的有万里长江，江北还有裕溪河连通巢湖。加之芜湖周边几个县都是产粮大县，真正是“鱼米之乡”。
早在清朝光绪年间，芜湖就成了稻米集散地。当时没有铁路，米粮集散全靠水路运输。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开辟芜湖为通商口岸，使芜湖商业日兴，贸易发达。清朝重臣李鸿章出于为家族谋利等因素，又将镇江米市迁至芜湖，使芜湖米市更加壮大，形成一定规模。尤其当时安徽官方在芜湖设立米捐局，规定凡安徽省出口的大米必先到芜湖纳税后方可出口，从而使芜湖米市迅速兴旺起来。连远在“天府之国”的川米和湖南的湘米也都运到芜湖销售，芜湖也因此而一跃成为享誉天下的米市粮仓。
那时青弋江上的船只来来往往，游弋众多，一艘连着一艘。进进出出芜湖的船只都在装运粮食，运输十分繁忙。马师傅不仅教我识别稻米、装运和保管等方面的知识，还教会我如何识别霉变的米、掺假的米等门道与技巧。但是，马师傅从不让我在经营上做假掺假。马师傅说，做生意要凭良心，不能赚黑心钱。这话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了。
在马师傅家当学徒少不了会挨骂，甚至还挨打，而且还经常被骂哭打哭。最厉害的一次是我被打得头破血流，至今我都记得。
那是京剧“四大名旦”尚小云来芜湖演出，一时在全市引起轰动，师母让我去买戏票。演出是在芜湖长街的新华大戏院，因来芜湖演出的名角不多，尚小云名气又大，戏票十分难买。
当时是冬天，天气非常寒冷。我是晚上9点多钟就去排队，为防止挨冷受冻，我还特地抱了一床被褥披在身上，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以便防风御寒。
新华戏院是芜湖一家有名的大戏院，坐落在芜湖繁华的十里长街上，而售票窗口却在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内，巷道又深。夜里北风呼啸，寒风顺着长长的巷道刮过来，真像刀子一样刮到人脸上生痛，冻得人浑身直打战。我排了整整一夜队，一步也不敢离开，人冻得要死，也饿得要命。直到第二天早上9点多钟，才好不容易买到5张戏票。
我高兴地跑回师傅家，师母见到戏票十分欢喜。5张戏票是师傅师母带女儿，其他的2张送给朋友。买到戏票本是高兴的事，原以为师傅会表扬我，不想师傅却大发脾气，说我一夜未归也不跟他打声招呼，原来师母叫我去买票，没跟师傅说，师傅根本不知道，以为我私自跑出去玩了，气得用手上捧着的茶壶猛地朝我头上砸来，我吓得头一偏，但茶壶嘴仍然狠狠砸到我后脑勺上，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我一边手捂着后脑勺，一边痛得大哭。师母看了心疼，连忙叫人把我送到医院治疗，缝了好几针才止住血包扎好。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师傅大发脾气的原因。因师傅特别信任我，平时将家里收藏金银首饰的保险柜钥匙交给我保管。我知道保险柜钥匙的重要性，每天都将钥匙系在裤腰带上，生怕丢失，下班时才把钥匙交给师傅。而昨天一心想着要去买票，忘了交钥匙，这才让师傅又急又担心，气得大发脾气。
从医院回到家，我以为父亲看见我头缠纱布，一定会心疼我。不想父亲听说后，也气得发火打我一顿，说让我以后做事要长点记性。我真是冤枉死了，两头受气，两头遭打，这事的确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至今我头顶上还留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在马师傅家做学徒大半年后，父亲又把我送去跟卖水果的王师傅当学徒。可是，没学几个月，我又被父亲送去跟卖干货的游师傅当学徒。不久，我还跟一位姓姚的师傅后面学习捏小笼包子技术。就这样前前后后我分别跟7个师傅学过徒，既学过卖粮油、水果和干货，也学过卖糖果和炒货，甚至还学过红案和白案等厨师方面的手艺。
印象深的是学卖干货、糖果和炒货等，这几个行当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要先学会一项基本功——包纸包装。就是手工用红纸或黄纸，装进糖果或炒货后再包装起来。看起来事不大，也简单，却相当讲究。
首先包装纸要裁成一样大小，不能大也不能小，然后将裁好的方块纸糊成口袋形，装进食品后，包出的食品包要有棱有角。而且每个角都要伸直，这样既好看又充实。外用细草绳捆扎时，力度要适中，捆紧了纸包会瘪，难看；捆松了纸包又盛不住食品，细草绳一拎纸包就散了。尤其包干货，难度更大。桂圆、荔枝和枣子同是一斤装，体积却比较大。用纸包就比包别的食品显得高档，上面还要附上一张喜庆的红纸条，用细草绳捆扎后，让人能拎着走。
这种手工包装活完全靠技术，现在估计没人会这种包装技术了。我却包扎得既好看又扎实，干货全装进纸袋内还不外露，纸袋包得又高又大又平整，顾客拎在手里既好看又有面子。当年教我包扎的师傅，到后来反过来还要跟我学习包扎技术，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还有在糖果行里熬糖稀，那也是手艺活。白糖放多了不行，红糖放多了也不行。糖稀熬出来要不稀不稠，简单的检测方法就是将锅铲从糖稀锅里拎起来，下面滴下来的糖稀要形成一条细线，连绵不断往下滴，还不能断线。这样熬出来的糖稀用来做糖果，才又脆又香又好吃。我在糖果行熬糖稀很用功，熬到后来还真达到锅铲拎起滴下的糖稀细如丝不断线。师傅做糖果总喜欢用我熬出来的糖稀，他说我不偷懒，熬出来的糖稀不稠也不稀，很适合做糖果。为此，我多次受到师傅的夸奖。
我还学会红案白案那套厨师手艺，烧出来的菜不但入色入味，还香气扑鼻，闻着就想吃。若蒸馒头、捏小笼汤包也能发得了面，蒸得了气。蒸出来的馒头又白又软，还好吃。捏出来的小笼汤包，筷子轻轻一夹，提起来也是汤汁下坠直晃悠，咬一口汤鲜肉嫩满口是香。
相比较还是卖水果容易学些，卖水果虽也有窍门，比如水果的特性、储存，以及与气候的关系等也要学，但我总觉得比做其他生意容易多了。所以我经营水果的时间比较长，也喜欢做这一行。
过去学徒确实辛苦。早上6点不到就要起床，提前做好早餐给师傅一家人吃。每餐稀饭不能少，熬稀饭也很讲究。不稠不稀，锅底还不能焦煳结底子，稀饭冷了上面要能起一层稀饭皮子，才算稀饭熬到了功。再配四样小菜，大椒、生姜、干子和大白菜心片子，每样菜都要淋上小磨麻油，这样才能让师傅师母一家人吃得满意。待师傅一家人吃过，才能轮到我们学徒的端碗。白天师傅家的家务活我们要帮着做，还要跟在师傅身后听指挥。晚上师傅去打麻将也要陪着，站在旁边端茶递水。师傅若高兴，麻将打到半夜三更，我们也要陪到半夜三更，然后回来还要服侍师傅洗脸洗脚，待师傅上床睡安稳，我们学徒的才能洗洗睡。
我学徒生活虽时间不算多长，前前后后也就有两年多时间，学的行业却多达7个。最长的时间有半年多，短的只有两三个月时间。但我做学徒时爱动脑筋，小时记性又好，比较灵活，基本是学一行会一行，会一行还精一行。
正是我学徒时的出色表现，加上工作中又任劳任怨，我小小年纪就受到芜湖商会的表彰。记得当时给我的奖品还十分吸引人，给我量身定做了一套长衫和一双皮鞋，还有一顶礼帽。我穿在身上十分气派，礼帽一戴更是神气活现，让别的小学徒看了羡慕不已。特别是商会还颁给我一份黄缎子奖状，像古时候皇帝的圣旨，金灿灿，黄澄澄，非常庄重与耀眼。
可惜这黄缎子奖状我没收藏好，要是保存到现在，那就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