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芜湖市中心的马路两边墙上贴满了大字报,揭露这个批判那个,到处是乱哄哄的游行队伍。晚上高音喇叭吵得人无法入睡,相互辩论,相互攻击。戴着袖章的红卫兵随处可见。
我所在的土方队也投入“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成立什么造反战斗队,取名为“飞虎队”,而且在芜湖十分活跃,大名鼎鼎。有人劝我也参加“飞虎队”,我明确告诉他们:“我没文化,大字不识,怎么参加‘文化革命’?”
别人听我这样说,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劝我。土方队“飞虎”造反队整天忙着造反,上街游行,根本不拉土方挖土方,什么活也不干,我干脆也就不去上班,在家休息。
起先乱虽乱,吵虽吵,意见对立的双方还和平相处,只动动嘴,辩论辩论,就像我们老百姓说的“抬抬杠”。或者动动笔,相互贴贴大字报。你贴几张大字报,我也贴几张大字报。相互说理,甚至相互攻击。但是,随着对立情绪越来越大,双方就不仅仅是动笔和动嘴了,而是开始动手了。芜湖街头相继不断发生武斗,而且武斗还逐渐升级,由动刀动棍,用冷武器,逐渐用手枪步枪,发展到动用机关枪,用热武器,形势十分可怕与恐怖。
那是一段动荡不定的日子,到处都乱哄哄的,连我们街道上的会议也多了起来。今天是学文件,明天是传达最高指示。我反正无所事事,整天在家休息。但是,一听到街道小组长挨家挨户地喊开会,我头皮子都痛。可又不敢躲避,不能不参加。一天到晚是提心吊胆、忍气吞声地过日子。每次喊开会,我是随喊随到,从不敢迟到。开会时也不敢往前坐,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而且是只听不说,只带耳朵不带嘴。
一天下午,天比较寒冷。北风呼啸,吹得人缩头缩脑不敢外出。偏偏这时门外又传来街道上通知“马上到小广场上开会”,我不敢怠慢,忙打开门应了声,天再冷也要去。
街道上的会大多是露天会议,说是在小广场上,其实就在我家巷口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我顶着寒风赶去,小广场上稀稀拉拉已坐了一些人。我依然走到最后一排的长条椅上坐下,一张长条椅上可坐七八个人。街道每次开会,最后一排长条椅上坐着的都是受过政府处理的有问题的人。只要街道上开会,我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坐在最后一排,而且坐姿都一样,好像经过培训似的。个个都弯着腰,缩着头,仔细听着每一句话,直到散会后人都走完了,我们几个人才敢离场。
那天开会时,我突然感到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连街道主任说话的口气也明显感觉不同。不仅语气强硬,而且每句话的内容都与街道上的具体事情紧密相连。街道主任是个上年纪的中年妇女,长得瘦精精的,齐耳短发,个头不高,但声音不小。一场会就她一个人能从上场讲到下场,一两个小时连水都不喝一口,而且声音还不哑,这也是本事,不得不佩服。
那天,我明显感到会场的气氛有点不妙,而且会场后面靠我们这排长条椅两边站着不少戴袖章的红卫兵。他们根本不是街道上的居民,全是学生模样。我边听边偷偷张望,不觉感到有点害怕。
果然,街道主任的话锋突然一转,大声吼道:“‘文化大革命’怒火熊熊燃烧,现已席卷全国。我们街道绝不能死水一潭,也要紧跟形势,也要联系我们街道上的实际问题,活学活用,揪斗我们街道上的现行反革命坏分子!”
街道主任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朝会场后面那几个红卫兵一挥:“你们几个红卫兵小将,要敢闯敢干,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魄。现在都准备好,马上投入战斗!”
几个红卫兵小将闻声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我身后站着,我想回头看看他们准备干些什么,但又不敢。
“我喊一个坏分子名字,你们就把坏分子给我揪上台来!”街道主任说着,猛地提高了声调,“现在把坏分子年广九,给我揪上来!”
街道主任话音未落,三四个红卫兵立刻冲上来把我团团围住。你抓胳膊他按头,硬是把我从座位上拎了起来,我连站都没站稳,就跌跌撞撞地被推到台上。接着一边一个红卫兵使劲扭住我胳膊往后扳,并按着我的头,不让抬起。我手臂被反扭得顿时痛得失去知觉,想喊又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住,随红卫兵作弄。一会头发被往后拽得仰起脸让群众看看,一会头又被按下,说低头认罪。若不是两个红卫兵使劲扭住我胳膊,我早就在台上瘫软倒下……
随后,街道主任喊一个人名,红卫兵便揪出一个人。什么新中国成立前当过保长、地主、富农的,新中国成立后被打过右派,坐过牢的,统统被叫作“牛鬼蛇神坏分子”,纷纷被叫站起身来,一个个被红卫兵揪到台上,站成一排,接受群众批判控诉。
我胆战心惊地站在台上,只知道台下不断有人起身大声批判,却听不清楚到底批判些什么。
当天被揪上台与我站在一起的有8个人,罪名各不相同。我的罪名是“坏分子”,前几年因投机倒把坐过牢,属于劳改释放分子,当然是揪斗对象。
批斗会进行了一下午,我的头也被按了一下午。腰和颈椎先是疼痛、酸胀,后来是麻木,渐渐地连一点感觉也没有。傍晚散会时,我身边的两个红卫兵才松了手。估计他俩也累了,我却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浑身一阵阵酸痛……
散会后,群众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我们这8个批斗对象,却被集中到一起,接受街道主任和派出所所长的训话。大致意思是要老实做人,接受群众监督与批判。每天早上要到居委会大门口站着低头认罪,虚心接受群众批判,还要定期向居委会做思想汇报。另外,还要负责打扫街道上的公共卫生,即扫马路、扫厕所等。
我听了不免有点不服气,心想,如这样我哪有时间做生意?嘴上不觉咕哝了一句:“我又没犯法。”
正好这话被派出所所长听到了,立刻呵斥道:“年广九,你投机倒把,怎没犯法?”
我低声反驳说:“我卖水果做点小生意,怎么又算投机倒把?”
“什么,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嘴还厉害!”派出所所长猛然把桌子一拍,大声吼道,“年广九,今晚你不要走!”
看着派出所所长怒气冲冲的模样,我知道事情坏了,赶紧闭上嘴什么也不敢说。
可是,迟了……
当天晚上,派出所所长就把我又送进了北京路公安局后面的看守所,关了起来。我的第二次牢狱生活,就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个寒冷的冬天开始了。
北京路公安局后面的看守所我熟悉,第一次坐牢也是在这里。上次我关的号子是7号,这次关的号子是9号。在看守所里面,称之为“北小”,就是朝北的小号子,整天见不到太阳。冬天关在这里比别的号子要冷得多,好在号子里关了三个人,相互间多少能聚点热气。9号小号子除我外,还关着芜湖飞机场的两位部队头头。据说两个人的军衔级别还不低,因涉及政治问题站错队,正接受审查处理,临时关到这里。要不然像他俩这样高级别的罪犯,怎会跟我这个普通小商贩关在一起?
两个部队头头都比我大一点,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每天聊天,他俩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都是我没听过的故事与知识。我很爱听,有时他俩不说,我还劝他俩聊聊。有时我也聊聊做生意的经历,他俩也没听过,也感兴趣。在监狱里反正没事,聊天最能打发时间。可惜没过个把月时间,他俩又被关到别的号子,不知为什么离开9号小号子。是不是与我们整天聊天有关,我就不清楚了。
这次我又被关了六个多月,不明不白地进去,不明不白地出来。既无公安局的逮捕证,又无检察院的起诉书,更无法院的判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