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2月,我的大儿子出生了。第一次做父亲,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懂什么风俗习惯,整天只知道咧着嘴笑。还是母亲提醒我,上街买了两大筐鸡蛋,由母亲帮忙煮熟,再染成红蛋,然后,挨家挨户地送给亲戚好友、街坊邻居,让大家一起分享我家的喜悦。
耿秀云更是高兴,喜滋滋地催我:“快给宝贝儿子起个好听的名字!”
母亲也在一旁笑着说:“要不就花点钱,请拆字的先生帮忙起个名字。我年家大头孙子,名字一定要好听,还要叫得响!”
我高兴地抱起儿子,微笑着说:“我虽没文化,但起名字不成问题。我们年家太穷了,现在有了儿子,一定会给我们带来财气。我看就叫金宝吧,叫起来响亮又好听!”
妻子耿秀云和母亲一听,异口同声地说:“好,叫金宝,就是我们年家的黄金宝宝!”
很快,儿子金宝就到了满月那天。与我一起摆摊卖烧饼的蒋师傅得知我儿子满月,提出要来我家看看刚满月的儿子。蒋师傅因烧饼炉子与我水果摊紧邻,我俩关系相处很好,没事就一起谈心拉家常,已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他知道我儿子金宝刚满月,坚持要来我家看看儿子,说一是道喜,二是想沾沾我儿子的喜气。
那天晚上,天下着暴雨,又刮着大风。我家的房屋被大风吹得似乎在晃动,门都难以打开,好不容易我用身体抵着门慢慢打开,又难以关上。雨势凶猛,像从天上倒下来一样,哗哗地直往门缝里灌,不一会靠门口的地上就汪了一摊水。这种恶劣的天气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特别是那豆大的雨点似乎泛红色,仿佛下的是红雨,十分怕人。我心里不由得感到不安起来,隐约觉得今晚可能要出事。联想前段日子为打击投机倒把、长途贩运,割资本主义尾巴,芜湖对长街小商品市场进行整顿,竟然实行强硬的武装封锁,就让人后怕。
我越想越感到害怕,连忙找出平时卖水果装钱的背包,递给耿秀云说:“今晚我感到有点不对劲,眼睛老是跳。你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全部装进包里。”
耿秀云听我这样说,反劝我:“你别胡思乱想!”
我说:“你生宝宝,在家休息至今没上班,根本不知道长街发生的事吧?”
耿秀云摇摇头,惊讶地问:“长街发生什么事啦?”
我抽根烟,大声告诉她:“封锁长街,小贩子个个都吓得不敢乱动!”
“乖乖,这是怎么回事?”耿秀云也吓得嘴张多大,说不出话来。
“看这个形势,我恐怕也有点危险!”说着我吐了口烟,不由得叹了口气。
耿秀云听我这样说,知道形势不妙,立即默默地开始收拾起来。结婚后我只管做生意,耿秀云负责当家理财,家里经济也全由她掌管。
耿秀云把一些值钱的物品和现金,以及结婚时我给她买的银项链和银首饰等都找了出来,细心地统统装进包里。
我要耿秀云把小包收藏好,并吩咐她:“万一我出事了,你不要急不要乱。首先把儿子带好,还有把我老母亲照顾好。”
耿秀云听着有点难过,不由得小声说:“你不要想得太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这么大雨谁会来?我有点疑惑,怕听错了,慢慢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正站在门外。我慢慢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炕烧饼的蒋师傅,他浑身湿透,手上却捧着一只大瓷缸。
蒋师傅跨进门就把大瓷缸递给我,脱下雨衣说:“年师傅,我来看你儿子,顺便带点我老婆做的肉圆子烧菜薹,给嫂子尝尝。”
我连声说:“谢谢,难为你这么大暴雨还跑来!”然后,领着蒋师傅走到里面房间里,让他看看正在熟睡的儿子。
蒋师傅看儿子睡得正香,怕打扰又退了出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儿子长得大头大脑,胖乎乎的,长大肯定有福气!”
我说:“我俩就不说客气话了!”
按说我应泡杯茶,陪蒋师傅抽根烟,让他坐坐歇歇。人家冒这大雨来看我儿子,我心里已过意不去。但是,我总觉得形势不妙,连声催蒋师傅赶紧走。
蒋师傅有点莫名其妙,不满意地说:“你急什么?我俩先讲几句话,等雨小点我再走。”
我听蒋师傅这样说,越加急了,大声问他:“我俩是不是好朋友?”
蒋师傅听了更加不理解,也大声说:“我俩怎不是好朋友?不然天下这大雨我还来看你儿子?我俩当然是最好的朋友!”可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急忙又问道,“今晚你好像有什么事?”
我也没有客套,直接对他说:“今晚真有事,你不要多问,以后我会告诉你。”说着,我从墙角处拎出那只装钱的包,递给他,“你赶紧走!这包就交给你了,谁都不要给,我全家性命就在你老弟手里了!”
蒋师傅听我说得如此严重,好像明白了其中的秘密。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什么也不问,严肃地接过包立即背到身上,迅速穿上雨衣,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了声:“年师傅,你放心,我会保管好这个包!”说完打开门,一头钻进大雨中。
蒋师傅走后,估计也不过走出有200米远的路,雨突然停了,风也小了。我打开门想透透气,刚站到门口台阶上,忽见街道主任领着七八个人正朝我家急匆匆走来。
我知道情况不妙,转身退回屋内想关上大门,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派出所两个年轻民警一步冲到门口,用身体挡住门,大声说:“年广九,你被拘留了!”
话音刚落,我就被两个民警推到大桌前。只见其中一个民警拿出拘留证往桌上一拍,厉声说:“签字!”
我一惊,立刻反问:“我犯了什么法,要拘留我?”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那个年轻民警指着拘留证大声说。
“我没上过学,不识字!”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个年轻民警听我这样说,估计想起我是不识字,于是什么也不说,抓起拘留证大声念道:“年广九,犯投机倒把、长途贩运罪……”
我知道摊上这个罪可不小,忙辩解说:“我只卖点水果,卖点西瓜,算什么投机倒把、长途贩运罪?”
“有人检举揭发你,到南京贩运水果,低价买高价卖,不是投机倒把、长途贩运是什么?”那个年轻民警把拘留证往桌子上一拍,掏出钢笔吼道,“快,签字!”
街道主任也在一旁帮腔:“你公然与国营商店对着干,无证水果摊点就摆在国营商店附近,明目张胆地在挖社会主义墙脚!”
街道主任的话明显透露,那家国营商店肯定对我抢他们生意有意见,并且暗地里告了我的状。
面对着拘留证,我清楚想不签字不行,只好接过民警递过来的钢笔,歪歪斜斜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说实话我的确不识字,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年广九”3个字。
签好名后,我立即被两个年轻民警管制到墙边站着,不许乱动一步,我想与耿秀云讲几句话也不行。
七八个街道干部立刻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耿秀云没见过这种场面,急得连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跑我家来翻找什么?”
这时,我那已睡觉的老母亲也被吵醒,披衣起床也想阻止。可是,来的人根本不理睬,继续在我家旮旮角角翻找。
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翻找到。我暗暗庆幸蒋师傅走得快,不然那装钱的小包肯定会被没收。
我家本来就穷得叮当响,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方桌和几把木椅,几乎一贫如洗。几个人咕噜了几声,两个民警押着我就往外走,其他人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扭头对耿秀云说了句告别的话:“你在家好好带儿子,我的事你不要多操心,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伤感,也没多少底,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儿子刚满月,耿秀云又不会经商,老母亲又年事已高,我在上海旅社门前的摊位又该怎么处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天夜里,我就被两个年轻民警押送到北京路后面的看守所,开始了平生第一次牢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