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巷内有两棵榖树,像双生子,看得出是筑路工人特意保留的。榖树在城里不大招人待见,不若银杏、香樟、槭树,甚至梧桐、白杨、石楠,公园和小区如今都难以寻觅到它们的踪影。倒是我无意中于南二环以北的城中村,发现不少棵榖树。乔木粗茂茁壮,灌木丛丛簇簇。我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
我熟悉榖树。旧时乡下,田间地头、篱笆院落、坎坎凹凹处都有榖树的身影。春天,榖树开花了,一条条垂在树枝上,像倒挂的毛毛虫。村里的老人小孩便去打榖树花。祖母将花洗净,拌上面粉、鸡蛋,用香油炸,酥脆可口。春雨过后,花草树木湿漉漉的,犟牯牛(天牛)不晓得从哪里飞来了,趴在榖树枝上一动不动,专心地吸食树汁。有时,在榖树上还能捉到几只花大姐(瓢虫),红壳、七星的那种。
榖树连片生,常常将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遮蔽得严严实实,只得用镰刀劈出一条路来。榖树斫断处,慢慢流出白色的乳液,黏黏的,像牛奶,所以小时候我们叫它麻奶子树。劈下的榖树枝抱回家,将叶子捋下,切碎,拌上面糠豆腐渣喂猪。暑假到野外割草,偏偏那个地方被老牛啃得光秃秃的,机灵的同伴便将沟渠低洼处新发的榖树一砍而光,混在草堆里充数。乡下小孩爬高上低是能事,手脚蹭破了皮,伤口红肿了,家里大人并不吃惊,用榖树液抹一抹,几天后即可痊愈。
旧家后院的半亩方塘旁长着一棵大榖树,盛夏时节枝杈交叠、繁荫匝地,是我们姊弟钓鲦鱼、虾子的好地方。暑热天,家人喝的多是粗茶,一天下来,茶杯便结满一层茶垢。祖母嘱我摘来榖树叶子,沿着杯壁用力旋转几圈,茶渍污垢没有了,茶杯洁净如新。
夏天,这棵榖树结满肉嘟嘟的红果子,杨梅大小,阳光下透亮好看,入口,腥甜中带点土涩。我们更喜欢的是大地上野生的灯笼果,剥开薄如蝉翼的外层包衣,小金果柔软香甜。熟透的榖树果子会自动落下,不过大多等不到坠落,早被馋嘴的雀鸟虫豸与小孩子们争食得所剩无几。
榖树其貌不扬,不择地势,泼泼洒洒,恣肆生长,吾乡人以为它非栋梁之木,多随它自生自灭。“榖树扁担压煞人”,要说贡献,不过做条扁担,或成为灶间一堆劈柴。
多年后,我晓得麻奶子树即是构树,别称榖树、楮树等。《水浒传》中武松的兄长武大,清河县人给他取了个诨号“三寸丁榖树皮”,可怜的武大只会默默承受。而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不止一次出现榖树的身影:“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无集于桑……无集于栩。”榖树原是很古老、很中国的“名”树啊!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列其叶之药效达六种之多。
苏轼《宥老楮》一诗写得有意思。彼年,东坡的园子里也有一棵榖树,树高叶茂,荫翳铺地,可东坡想起恶木之名,便欲斫其当柴烧。或许那天东坡小酌了两杯,心情大好,转而念及它的益处,于是,略一思索,挥笔写下“肤为蔡侯纸,子入桐君录。黄缯练成素,黝面頮作玉。灌洒烝生菌,腐余光吐烛”。抛下斧子凝望榖树的那一刻,东坡内心一定是柔软且愉悦的吧。
同为宋代豪放派诗人的刘克庄也有写榖树的诗:“楮树婆娑覆小斋,更无日影午窗开。一端能败幽人意,夜夜墙西碍月来。”读罢,窗前仿佛摇曳着婆娑的树影——童年的榖树影子。
榖树为桑科落叶乔木,高的十至二十米。它的全裂的叶子像极了猫脸,长满细密的茸毛。我所见菜市巷内的榖树皮质粗糙黝黑,密布斑纹麻点。我晓得就是这种不起眼的树皮,柔韧性极好,可以制作上等的桑皮纸,为榖树赢得“沙纸树”之佳名。榖树枝丫熬汤可医治水肿、癣疾。它的根、皮、茎、叶及种子皆可入药。古人用榖汁粘贴经书,牢于胶漆。榖树果学名楮实子或者楮桃,《本草纲目》里说它“益气充饥明目。久服,不饥不老,轻身”。据说近年来,我国西部地区榖树的产业化做得相当好,许多地方将其列为精准扶贫项目。
有人对城市二十多种树木的单位叶面积滞尘量做了检测,排名前五位的分别是榖树、紫荆、木槿、白蜡和法桐,而榖树的滞尘量比苦楝、五角枫要强五倍以上。
《花经》中写榖树:“多系野生,枝叶扶疏,绿荫稠密,可招禽鸟之来集,啁啾作清歌。故庭院中栽之一二,大有声色之娱也。”
大学问家朱熹将榖树斥为恶木,实在是冤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