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知了一叫,天气就逐渐热起来了。天气一热,家家户户就把纳凉的物件找了出来。
席子。席子有两种:一种是竹篾做的,叫篾席;一种是灯芯草做的,叫灯草席。席子头年秋凉时捆成一卷,悬在屋梁上,现在得爬梯子够,或用长叉将它们挑下来。将篾席拿到水塘里漂洗,席子浸了水,浮浮沉沉,一窝小鲦鱼蜂拥来去,栖了一两条到席子上。鲦鱼细长,黑眼青脊白肚。
塘埂很宽,草长树茂,洗净的篾席就地晾晒,太阳落山时收回家。
父母睡的席子半旧,用毛蓝士林布缝了一圈宽边,原先青黄的竹篾泛起了褐红的光泽,摸上去滑滑的、凉凉的。有一年,这床席子破了一个洞,被老鼠咬噬的,篾匠师傅走村时补好了,不过,修补的地方篾片颜色浅,一眼就能看出。
祖母只睡灯草席,草席子用温水擦拭两遍,树荫下筛几缕阳光就够了。灯芯草是空心的,草席子经水就软了。
有一年我们村办了一个蔺草厂,织出的席子细密雅致,边角用墨绿色丝线绣着梅、兰、竹、菊等图案,还能折叠,像艺术品。这种蔺草席全部出口,效益极高,于是村村户户开荒种蔺草。我家也引来草种,种了几亩地。厂里只收干蔺草,分级论价。蔺草长壮、色泽深绿,一风即干者为优等品,价钱不菲,余者为次。
割蔺草正是六月心。露水还没退去,我们就挎着镰刀出门了。蚊叮虫咬不算,蔺草太高了,稍不留意就戳到人的脸,一会儿工夫,脸上臂上腿上被划出许多道血痕子,衣衫湿了干干了湿,结了一层盐霜。气温高,鲜草一焐就烂,须赶早挑回家筛选,黄、短、细、软的要剔除。浆蔺草,这活只能父亲干。石灰窖子已起好,石灰浆呛人,得戴着帽子、口罩。蔺草完全浸透后方可捞起暴晒,骄阳下一天翻四五次。干透了,捆好,成批后即售。蔺草回潮是卖不出去的。
那个夏天,我们姊妹得到了一床绣着兰花的蔺草席。
扇子。蒲葵扇子乡人一律称之为芭蕉扇,有大小之别,一毛钱一把。芭蕉扇不仅能取风纳凉,也能驱赶蚊虫,走在烈日底下,扇子举过头顶,还可遮阳,所以家家户户几乎人手一把。村里放露天电影,姑娘媳妇老人更是扇子不离左右。
新买的葵扇色泽微绿,有股淡淡的清香。扇边的篾丝会脱线,祖母便找出色布绲一圈花边。祖母针线活极好,使得这个寻常物什精细了许多。婶婶家八九个小孩,争扇子时就鼓嘴憋气,小家伙们在扇面上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名字,抑或画一片树叶贴几个小人。我祖母细致,说新扇把会硌疼我们姊妹的手,都给它削光磨平。
葵扇结实,爱惜点可用两三夏,即使旧得不堪,乡人也不轻易丢弃,锅灶间、生炉子可以用来助火。隔壁芳姨病恹恹的,一把破扇常年放在煤炉旁,炉子上坐着吊罐,用来煨草药。
胡四爷与众人不同。胡家住在村西头,家里自幼抱养一个小丫头,长大后给四爷做了媳妇。那媳妇白净、俊俏、爽利,农活做得不输男人。胡四爷极高大,在省城的一家大饭店做厨子。三伏天,庄稼汉歇凉时大都光着膀子,胡四爷周周正正穿一身香云纱衫裤,手里摇一柄折扇,折扇上的画是课本中看到的万里长城,而且万里长城是画在金纸上的!胡四爷往往擦黑时分从村西头走往村东头。这时,多半人家已收工,搬了竹床,家人围坐吃粥纳凉。远远看见一个挺胸腆腹迈着八字步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人们就晓得,胡四爷到他的胞弟家串门子来了。风一吹,他的轻薄的香云纱衫就拂动起来。风若再大一点,他顾不上摇扇子,反复抚他梳得溜光的头发。胡四爷身上是有香味的,促狭鬼们只要嗅到胡四爷身上一股冲鼻子的香气,就偷偷扭脖伸舌头:大人还抹花露水?
胡四爷是个有意思的人。
小时候还有一种蒲草扇,桃形,略精细,柔软不耐造,乡人多不用。
帐子。没有蚊帐的夏天是不行的,因为蚊蝇蜢虫太多了,有时能形成个小旋涡。有一种黑身白纹的花蚊子,叮到哪里,哪里就会拱起一块红疙瘩。我祖母总在日落前擦净席子,驱走蚊虫,掖好蚊帐。晚上睡觉,忽听到嗡嘤之声,又钻进来几只。我们一骨碌爬起来,端来煤油灯,灯罩口对准蚊子,扑哧!轻轻一声,蚊子在空中蹬几下腿,掉进灯罩里了,扑哧再掉一个。
天气晴好时,我们央求祖母将帐子绑到凉床上,夜晚睡在外边多有意思。夜阑人静,繁星如水,村庄睡着了,大牯牛睡着了,猫儿狗儿都睡着了。四周黑魆魆的,只有萤火虫一闪一闪,昆虫们不知疲倦地演奏一曲曲田园交响乐。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祖母摇着芭蕉扇,我们却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凉床边缘落了一层露水,帐子也被夜露打湿了。
帐子难洗。乡下有谚语:“七月半,蚊子金刚钻。八月半,蚊子死一半。”梧桐叶落,大雁南飞时,母亲开始拆洗蚊帐。木盆里放些肥皂粉,帐子浸泡后穿上胶鞋踩,我们兴高采烈地赤脚踩泡泡,将污渍灰尘踩净,才拿到池塘里过水。帐子经水后太沉了,只好揉成一团搁在石头墩子上用棒槌捶。晾干后的帐子随风飘舞,像鼓起的白色风帆,是躲猫猫的好地方,大人看到,小孩子们免不了挨上几巴掌,抑或遭一顿申饬。
绿树荫浓夏日长。席子、扇子、帐子,伴随着人们度过漫长的农耕时代,逐渐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