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花开在旧家屋后。
当是梅雨季节,一种湿漉漉、热烘烘的气息四处弥散。稻子已扬花吐穗,树木碧叶如盖,竹篱笆上爬满了各种藤蔓植物。燕子秋去春回,不忘旧巢,飞进飞出地去觅食。乳燕才孵出,叽叽喳喳地叫。从堂屋里穿过,额头上忽然落上一滴凉凉的东西。水缸是满的,缸盖滑腻,它近旁的碗橱滋生了一层毛乎乎的霉渍。扒开雪菜坛子,得屏住呼吸,浊汤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虫豸,手指触到它们,浑身立刻一激灵。走到园子里,满是猪粪、牛粪和着草木灰发酵的味道。
旧家后园极大,母亲栽种了一畦一畦的菜蔬,初夏时节正值开花挂果。高埂下蓄了一方水池,建了几楹猪舍。猪舍低矮简陋,四壁灌风,下雪时,母猪带着猪崽挤作一团,蜷缩在墙角抱团取暖。祖母用麦秸草编了帘子,蒙了薄膜,将舍门严严地遮住。有一年,一头小猪不晓得得了什么病,皮肤一层层溃烂,血肉模糊。邻居疑为怪物,劝我父亲将它丢了,但我祖母舍不得。祖母退休前在上海五洲制药厂工作,粗通一点药理常识,买来药膏,煨了草药,每天给猪崽抹药喂食,果然疮口渐愈。小猪渐渐拉长了骨架,祖母将它身上厚厚的血痂一点点修剪去。脱痂后的小猪长出粉白的新皮肤,却是光光的不长鬃毛,因为毛囊坏死了。北风呼啸时,为给小猪御寒,祖母将我们姊弟的旧衣拆了,缝上棉絮给小猪保暖。第二年秋天,“怪物”长成了一头体魄健壮的肥猪,有三四百斤重。磅猪的那天,这头牲畜像有预感,怎么赶都不肯出栏,发疯似的对着几个拿着扁担、绳子的屠夫哀号。祖母不忍,难过得流泪。
猪舍多盖了一间,用以堆放粮食以及杂物。其实并没有多少粮食可以储存,青黄不接之时,母亲向隔壁邻居借过米、面,甚至油盐。这在乡下不足为奇。这个储物间放过一具棺材,黑色的,用稻草虚虚地披着,就那么黑乎乎地悬吊在那儿,一搁就是七八年。白天似乎没什么,一到晚上,就令人害怕,尤其是夏天,要在后园里洗澡,即使星月满天,蛙鸣如潮,但风吹篷窗,哐啷有声,阵阵蛙鸣更增添了夜的幽寂,于是胡乱冲抹几下,忙不迭地爬出澡盆。往往这时猪舍里的猪不失时机地哼唧几声,倒给我们姊妹壮了胆。棺材里放过黄豆、芝麻、稻种、麦粒,墙角码着喂猪的饲料草,堆着稻箩、木锨、板车、粪桶等劳动工具。
这具棺材属临时借寄,是为我父亲的一个远房婶子后事所备。城里实行火化,婶娘不愿。她到乡下看了几回,说那块祖坟地地势高,朝东,风水好,离村又近,希望长眠于此。我见过那个婶娘,很健康地活着,面白,矮,胖,嗓门洪亮,两条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胖婶娘嘴里时常抿着一支香烟。
我家的茅厕在后园顶西头,连棚顶也没有,下雨天如厕只得撑伞。指甲花也是开在后园的,菜地里、墙角下、甬路边都有,唯茅厕内外绵延成片。初夏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加上猪粪、鸡粪、人粪的滋养,因而一棵棵指甲花又肥又壮。指甲花长到了墙头上,我踮起脚也没有它高。
夏天的早晨,空气很凉爽,昨夜的露珠还挂在枝叶上,指甲花开了,水红、月白、浅朱、粉紫,一朵朵若拢着翅子的蛱蝶,合着许多含苞的花蕾,水灵好看。祖母要给我们姊妹染指甲了。我和妹妹跑到后园,各自挑出鲜艳的花朵,很快摘了一兜,用手帕包着,手小捧不住,指甲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祖母将花集在白瓷碗里,加明矾捣碎,覆于我和妹妹的指甲上,再一个个包起来。当手指甲变得粉艳亮丽时,姊妹俩高兴极了,也诧异极了,只管神气活现地向同伴们炫耀。
大暑节气到了,日头明晃晃的,天气越发炎热,赤脚走在路上,烫脚心,得将脚背弓着。猫狗鸡鸭都懒洋洋地在树荫下打盹。姊妹俩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园,只听见蜜蜂在花丛间嗡嗡嘤嘤,三五成群的小鸡小鸭在追啄地上的花瓣。染过指甲以后,我们好像就将它忘了。指甲花越开越多,五颜六色一大片。父母从早到晚在田地里忙碌,更是连多看它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指甲花就那样热闹又寂寞地开着。
成熟后的指甲花籽粒很好玩,一碰就炸裂开,一窝种子砰地一下就弹到远处去了。纺锤形的果皮分裂成丝状,有的向内卷缩,有的向外伸展,像一个个淡黄色的小花卷,我们拿它做耳坠子玩。祖母将采集的花籽送给邻居的小媳妇,还让我带了一些到学校。父亲的战友带着他的太太来乡下做客,那位太太像画中人,与祖母极为投缘。二人临走,祖母剪裁了两幅上海曾流行的旗袍款样,装了小半瓶指甲花籽送给了她。
我母亲称指甲花为“包手花”。母亲只会出蛮力干活,犁田耙地,扬场脱粒,一点不输男劳力。有一年,指甲花开得正盛时,母亲挑粪,嫌那些枝枝蔓蔓碍事,用一把铁锹将后园的指甲花悉数铲除。她不晓得此花亦是美的。祖母叹息。我和妹妹号啕一场才算完事。
我家后园似乎没有种过别的什么花。树是有一些的。杏树、柿树各在东西屋角,柳树、构树和一蓬蒲草长在水池旁。柳树很老了,树心里有个大孔洞,藏了鸟蛋,原来喜鹊在这里做窝。构树比汤碗粗,旁侧又长出许多小构树。祖母教我用构树叶擦洗茶渍,果然有效,无论是玻璃茶杯还是搪瓷茶杯。我在小畦沟里扦插过月季花,每天看几回,越看越瘦,叶子蔫了,干巴了,终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秆。我还掐过一截栀子花,压在水池旁的湿地里,竟活了,长出了新芽。这个池子本是做浇园洗涮等杂用的,日久天长漂满了浮萍,莲子草也牵藤扯蔓地缠绕到池中央了。我母亲在清除杂草时,将那棵不起眼的栀子花连根拔了去。
及至以后,晓得指甲花就是凤仙花,别称“急性子”。有回在《本草纲目》里看到过“菊婢”这个名字,一时怔了。那时正重读《红楼梦》,大观园里的丫鬟晴雯,那两根葱管似的长指甲,有被金凤花染得通红的印迹,我便没来由地认为,晴雯染甲的金凤花并非南方乔木洋金凤,一定是凤仙花。果不其然,李时珍说过“女人采其花及叶包染指甲”。《燕京岁时记》记载得愈加详细:“凤仙花即透骨草,又名指甲草。五月花开之候,闺阁儿女取而捣之,以染指甲,鲜红透骨,经年乃消。”
“菊残犹有傲霜枝”,红楼众丫鬟中,晴雯的个性实在与菊有几分相似。
后园里的指甲花次第开完,夏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