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2014年出版首部散文集《缓慢的雪》之后,2019年下半年,吴玲又推出第二部《比梨花白》。这部集子余声未了,两年后的“十一”前,我拿到她第三本散文集《最是那一回眸》的二审稿样。记得稿样送到我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吴玲说,出版社前几天通知她这本书已排上出版日程了,而且已过二审……这个速度有点让她吃惊。
书还没序呢,编辑让发过去。
此前几本书,已有很多名家写过序。而这一本,她让我来写。
其实序对书的意义未必增色。但理论上说,序是必须增色的,否则要序何必呢?
我用几天时间很认真地看了所有的文章。看过后,还是有点小小吃惊。
是吃惊她出书的速度吗?是,但又不是。短短六七年时间内推出三本散文集,在我们这个非职业写作群里,的确不太多见。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吴玲是老朋友,她的文风我很熟悉,也给她《缓慢的雪》写过题签(好像还画过画,只是后来没用上),这之前因常出入她家茶室,还写过一篇好玩的文字。而近年来,我们的一个微刊《绿潮》,也推过她好几篇文章。至于她家(无论旧家新家),也是朋友中我最熟悉的一个——她那个家已成为合肥一个活跃的私家文化沙龙之所在,无非她家客厅并没举办过读书会品诗会,不办主题活动,不像早年朱光潜在北大时的那个客厅,是每月定期举办读书会的(这比林徽因那个客厅还要著名)。但如果抛却这些,那吴玲家的客厅还是比较风雅的,来往多骚客,往来无白丁。吴家人都好客,主妇如此,先生亦如此。
吴玲是诗人出身,早年写诗,中年写散文,虽然出了好几本书,但在文化圈内,还是她先生更有名。
吴家客厅的男主角丁以寿教授是研究茶文化的,在业界颇享盛名。私底下,我最羡慕的就是他这样的学者,常常访问名山大川甚至游走海外,做评委,当嘉宾。在茶文化这一行,他的名气是很响亮的。有一年在杭州一茶室,我说我是丁教授的朋友便颇受店家高看。这样的事情我似乎试过不止一次,颇有点当年说“我是胡适之朋友”一样荣光。
丁以寿先生人品端方,是个典型的书痴。他是他所在学校里第一个走上北大讲坛的学者。吴玲也因此跟着夫君去了不少名山大川,这极大地开拓了她的写作空间。当然,丁先生的几万卷藏书更滋养了她。吴玲既坐拥书山又不断地访问名山大川,即便在退出职场后的今天,她仍能不断地推出新作,也是有原因的。何况这几年她又开始了写字画画,使得她的写作触角又大大地往前拓宽了一步。
我和吴玲、丁以寿先生都是老朋友。2019年,我主持的一档文化访谈《徽派》便曾做过丁先生一期。至于介绍朋友进吴府探秘也绝不止一次两次。后来这些朋友也都成了吴家的朋友。所以说起来,我的朋友圈中,和吴玲、丁以寿夫妇有不少是重叠的。如果友谊也可以区分的话,那么深究起来,我和他们夫妇的友谊质地是有着多重属性的。可是,尽管这样,我在读完这部二十余万字的书稿后,仍有点小小吃惊。吃惊的一个原因是,尽管我和吴玲貌似十分熟悉,但对她的早年岁月还是不够了解。尽管她送了我几本书,但我都没有全部看完。这只能怪我也是坐拥书山,家里的书成群结队都在抢占我的阅读时间,也因此,朋友送的书很可能只翻一翻就撂下了。
这是书痴们的一个坏毛病,被书惯出来的。
话说我在读完书稿后的半天时间内,给吴玲打了两个电话,希望她推迟这本书的出版。读者看到这里估计要蒙了——我好好的序不急着去写,为什么要建议作者推迟出版呢?
我们居住的城市合肥,不久前,刚被宣布进入新一类城市。这让很多合肥人为之欢呼。而在不久前的不久前,合肥宣布迈入“万亿元俱乐部”。这样的成绩,更让合肥人骄傲。我是新合肥人,三十二年前落户于此,住在包公祠的对面安徽剧院的边上。我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虽然有些土但很质朴的城市,但当时,我对它的前世今生了解得很够呛,直到多年后,有编辑约我写包拯,我才开始仔细研究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才发现这座古老的城市实在不得了。这几年,我因为做《徽派》的缘故,认识的文化人物越来越多。走进我们节目的嘉宾中,就有好几位是研究合肥的。比如著名的戴健先生,他是研究合肥文史的,被喻为“合肥通”;而做合肥规划的老规划师夏有才先生,则对合肥城的五十年变迁了如指掌;而立志专写合肥的刘政屏君(他是我们《徽派》的合作搭档),已写过多本书了,他最近的三本书,我还是审读者,并且还为其中一本写了序。微友中还有一个研究合肥方言的老教授白丁先生,而研究合肥文史的民间学者中,则有一位名叫萧寒的年轻人。合肥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正行进在快速发展通道上,当然需要有人去写它,而吴玲的写作,恰也和合肥脱不了钩。
吴玲出版的几本书中,没有一本自我标榜是写合肥的,但她的写作母体,恰恰也是合肥。
吴玲是在合肥的城中村长大的。她的那个村庄就在南二环外、滨湖内、包河区这个位置。这个村庄目前已无村民居住,正以别的面目呈现。这又是很有意思的——出生在乡村,却又是在城市里(当然是现在);城市变大了,村庄也即将消失。作为写作者,能有这样经历的,在合肥写作群体中,除了吴玲,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那么吴玲的写作意义就凸显出来了——她擅长的也正是她的乡村写作。她可以把旧时生活、旧时风俗写得栩栩如生。
我这个新闻人,文学感觉也许很一般,但新闻感觉却还是很敏锐的,所以我急急电话吴玲,能否为合肥乡村做一本不一样的书呢?就像萧红写她的呼兰河一样,就写她记忆中的乡村吧?
吴玲写几十年前的乡村往事,写得很细腻很深情也很温暖。我同样也是乡村里的农民子弟,无非我那个村庄还存在,并且看样子,短时期内还是不会消亡的。因为那是远离城市的一个山村。我们俩的村庄如此不一样,但我们早年的乡村生活也颇有相像处。毕竟所处的大时代是一个样的。但我写不了乡村生活,虽然也为我们村做了一些调查,写过几万字的东西压箱底放着,可写法,与吴玲是完全两样的。我忘掉了小时候的很多事。反观吴玲,她小时候的各样事情如在眼前,呼啦啦就能写一篇,而且写得那么好——这不光是记忆力,更是一种写作能力。吴玲的笔似乎天生就是为写乡村而生的。吴玲的写作也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近些年的出版物,对乡村生活都开始了重新审视和关注。那么,大合肥都快成千万人口城市了,是不是该把这些文字留下来呢?
有意思的是,吴玲的那个村庄几年前村民整体搬迁后,地方政府还举办过征文,我还幸运地做了这次征文的评委——那个村庄,我或许还去过。如今这个村庄算是人去楼空,村民们搬走了,村庄也就不存在了。吴玲十三岁那一年到城里上学,而后读了师范留在城里做教师,做幼儿园园长(她那个幼儿园是范曾题的名,现在都办成集团了),直至后来做区教育局的督导。几十年间吴玲不管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她做幼儿园老师时就开始自学,听了丁以寿一堂讲课后为他的博学而倾倒,选了他做先生。他们俩也许有很多的不同点,但又有不少相同点:都嗜书,也都酷爱写作。一个做学问写学术著作,一个写诗写童谣写散文。夫妇俩出的书加起来,恐怕也有桌子高了。
吴玲写作,并不像前面几位专以写合肥为己任,她似乎是四面开花,什么都写,但整体看来,她写乡村的文字实在已很成规模,如果稍加整理,重新打包出版,那是会让人惊艳的。
细究起来,吴玲的写作生涯可以追溯到少年时期她为家人写的那些家书中。
十三岁时,吴玲被父亲送到外婆家去读书,也好陪伴一下孤独的老人。外婆早年丧偶,当时外婆家唯一的男丁小舅正在浙江舟山当海军。老人想和小儿子交流,便让吴玲每月两次代写家书。这段代笔经历持续了近三年,直至外婆猝然离世。这段家书写作,是少年吴玲最好的文字操练。此外,她还代母亲给父亲写过家书。她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乡村秀才,后来办起工厂要经常在外跑,吴玲代母给父亲写家书,又是不一样的感受。家书写作是很有意思的写作训练。而同一时期在浙江中部长大的我,也放羊也割猪草,当然也砍柴也做草鞋,可我在上大学前,从未有过写家书的经历。这是很遗憾的。
一个敏感的孩子,在家里又是老大,吴玲少年时期做过的农活,似乎比我多得多,所以她的乡村感受也比我丰富得多。此外,吴玲还有一位颇有见识的祖母。祖母曾在大上海工作过,是位有故事、有经历的老太太。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她未生育,收养了吴玲的父亲。当吴玲出生时,他们一家已看不到多少旧时生活的影子了,但祖母的做派,却深深影响了吴玲。现在我们眼中的吴玲,像极了民国女子——她的家是典雅的。丁家藏书之多在合肥也是排上号的。除藏书外,他们家还有大量的字画。这归功于几十年间夫妇的收藏和朋友们的馈赠。当然了,他们公子也是学艺术的,是雕塑专业的研究生。他们家还有合肥个人居室中极少见的茶室设置,这自然和丁以寿先生研究茶有关。丁先生的往来朋友都是先锋艺术家这一类,有好几位也都是我们《徽派》的访谈嘉宾。在这个城市,他们是引领时尚的文化人。吴玲长得很温婉,着装也艺术,这股腔调也在文字里弥漫着,连她的那些书名也都有民国风。
写到这里,这个序可以结束了。序其实是一本书的领读者、导航员。读者诸君很快可以进入文本中,但千万别像我以前那样翻一翻而已。这本书值得你读完。
马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