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丁,五果堂丁,名以寿,籍贯安徽无为,壬寅虎年末生于开城乡下的一个小村子。他有一枚刻有“中庸庐”仨字的藏书印章,一用多年。现在,他的博客与微博名统称“无为茶人”。老丁在家族中排行老二,因长兄自幼夭折,他的几个兄弟就叫他“大哥”。
无为在二十世纪是个很大很穷的县,以“保姆之乡”而闻名。他父亲的家庭成分高,母亲又接连养了七个儿子(只存活四个),一家子所过的日子可想而知。我思忖他母亲肯定想要生一个女孩儿,可是没能。他父亲曾给我写过一两封信,大意是家里清贫,希望我多理解云云。快三十年了,模糊记得的只有这一点。后来得知,老丁在大学教书时,生了一场大病,休假半年,差点丢了性命。
老丁父亲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去世,好像是在秋天。接到电话,我带着刚上一年级的小孩,从学校直奔开城老家,一晃,也近二十年了。后来就没去过。那个小镇,有点古味,有点陈旧,还有点淳朴的民风。我至今怀念。
业内人一般都称呼老丁为“丁教授”,也有例外的,喊他“大寿”。他们有个“大”字辈茶人圈,志趣相投,爱茶事茶论茶品茶,在中国茶文化界颇有些声望,十几个人,每年一会。那年在宜兴,大明兄做东,我凑趣,因为这里的东坡祠堂,时大彬、顾景舟的壶,在别处是难以见到的。当然,我如愿管窥了“大”字辈茶人的风采。
比尔·波特是个老外,汉学家,中国通,灰白头发,一把浓密的大胡子。他实地考察和探访了长时间隐居在终南山的现代隐士,写出一部隐逸文化的畅销书《深谷幽兰》,之后,《禅的行囊》《黄河之旅》等行走笔记同样走俏。出版商将其命名为“中国文化之旅”系列丛书。波特排行老大,他们叫他“大特”。
长安马嘉善君,字守仁,号南山如荠、如济居士,取谐音,谓“大吉”。大吉兄光头,竹布长衫,一管长箫常年斜负身后。敝舍中挂有一轴素心兰,即为此君所作,画上只一花一钵几片撇折叶,就境界全出矣。大吉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吹箫、抚琴或煎茶,那是深秋,群山苍莽,流水一脉。这是我抓拍到的一幅图,萧疏旷远,很有禅境。楼宇烈与止庵联袂推荐过他的《岭上多白云》。
“大寿”即老丁,丁以寿是“茶修”概念的首倡者,按年齿列序第三。老丁与茶的渊源要上溯到青少年时代。六店中学坐落于县西的一座山丘,是处理想的读书地,丘陵冈阜,物华天宝,草长莺飞时四野郁郁葱葱,全县的茶区大都集中于此,所产“都督翠芽”在当地小有名气。学校拥有几亩茶园,校园里连绿化带里亦栽种茶树。谷雨前后,学校放忙假,组织师生采茶。老丁以为此是最早的茶缘。
读高中时有几件事情可圈可点。老师大多都是乡镇中学刚毕业的,十分年轻,课堂上时常将知识点讲错,他就举手站起来指出老师的错误,儿子和我曾打趣他,问纠正了哪些错误,还记得不记得?他成绩好,数理化几乎次次年级前三。高一时曾制作一架简易天文望远镜,能看见月宫里的环形山,还制作一台气象湿度仪,成了学校里的新闻人物。
1979年夏天,老丁应届考大学,被南京军区某炮兵学院录取。他是在水稻田里接到消息的。懵懵懂懂,哪里晓得考上了还会名落孙山?那天他在田里放牛,大队书记骑着一辆自行车,匆匆送来一封电报,是体检通知。那时,无为乡下到省城没有直达车,他说,父亲陪他天没亮就出发,步行,乘三轮车,搭火车,再坐汽车,半夜时分才到合肥。孰知等啊等,解放军105医院一纸报告,以该生“平足”为由,十七岁青年的大学梦轻而易举宣告破灭。于是,与那位志向远大却常讲错课的老师成了同事。终是不甘,在当了三年乡村代课教师后考进安徽农业大学。
老丁坦言,大学填报茶学专业是考虑到“学茶叶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以便省出更多的时间来读书创作”(可谓是揣着文学梦来学茶的)。在乡下代课时,老丁浓厚的理科兴趣忽而转向文学,这或许与当时的文学气候有关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可谓“文学的时代”,各种文艺思潮蓬勃兴起,书店里亦开始大量涌现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本来菲薄的代课费几乎都送到那里了。有了一些文学书籍果腹,老丁果真成了大学里的文学骨干,除兼任学校“白玉兰文学社”副主编及秘书长职务,还连续四年担任班级团支部书记。大学学业不重,就尝试写小说,模仿川端康成、穆时英用主观化的语言来写唯美的小说。小说《借书》、文学评论《漫谈西方现代派文学》《西方意识流小说》与《文学呼唤读者——西方现代文学批评回顾》《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小说印象》相继出炉,让社友们眼花缭乱。同时期有《夜色阑珊》(小说)发表于《安徽青年报》,一个整版。那是1985年的事。多年后同学会,“白玉兰”同人清晰记得老丁那时痴迷文学的癫狂状态。
“课余,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哲学书籍。文学作品以小说读得为多,兼及诗歌、戏剧,尤其醉心于西方现代派文学作品。后来从现代派文学,又进入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说等西方哲学、美学、心理学领域。再后来,兴趣从文学创作逐渐转向文学理论与批评。到图书馆借书,到阅览室翻阅各种文学期刊,是我大学生活的主旋律。”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得知的,具体来说,因为写这篇文字,百度“白玉兰”,随即弹出了老丁的博客,首页正好就是五年前他写的一篇文章——为《白玉兰》创刊三十周年约稿而写的,叫《我与白玉兰文学社》。有些细节,才真相大白。
“1988年夏秋,我大病一场。躺在病床上,开始思索生命、生死,终于有所悟。我的兴趣也从文学逐渐转到哲学,从西方回归东方。”
1990年初,去他的集体宿舍,“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述先圣道学”,他将林语堂的一副对联做了修改,挂在墙上。那场大病之后,老丁的志趣已由西学转到中国传统文化方面。1991年底,他为《白玉兰》写了最后的一篇文章《通往〈边城〉之〈桥〉》,谈废名对沈从文的影响。此后,与文学社便疏于联络,亦与文学批评渐行渐远。2017年8月,他的微信圈忽又转发博客里的一篇文章——《〈围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东方奇葩》(对于文学,终是时过境迁,而情怀未改),让许多作家朋友惊愕不已。——这老丁,还会玩文学啊,还玩得这么深沉这么专业!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安农大茶学专业已在全国声名显赫,陈椽、王泽农皆是我国著名茶学家、茶业教育家、农大茶学学科奠基人,在国内外享有盛名,被誉为“当代茶圣”。
“实在意想不到!”多年后,老丁感叹。国宝级专家传道授业,若说茶缘,又是一次无心插柳。毕业留校,教育与管理的又是茶专业的学生,还常带领学生去茶区考察走访实习,一去数日,对茶的感情亦会与日俱增的吧?
熟悉老丁的人都知道他爱书如命。平生最大的嗜好是读书、买书、著书、藏书。清人张潮说“人若无癖则面目可憎”,但人若有癖,却也让你伤透脑筋。他的书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功夫,书脊向外,刀斩斧劈一般的整齐,而里面竟然是空的(外齐里不齐),抽一本,左右的书就晃动,再想插进去变成一模一样的,在我,几乎是不可能。但是老丁能。所以,谁动了书柜里的哪本书,他一眼就会发现,书房里的书哪本放在哪里,他清楚得很。有时他出差或应酬,我找书,就打电话,他说某本书在某柜子的某一层,甚至排列第几。一看,果然不差。
老丁读书极有仪式感,净手焚香正襟危坐,读过的书一点折痕不见,更不允许有任何污渍,很多年过去,再看,书还是新的一样。他看不惯我和孩子读书乱放乱画。瞅我们不在家,就偷偷整理,归放得清清爽爽,然后,你就找不到你要看的书了。
自从有了互联网,买书就便捷了。买书于他,可以不计成本。一年里,家里的敲门声不是别的,总是快递公司的,干甚?送书来了。他的薪水里一年最大支出的,就是书。他的书房,四周全部是书,高到屋顶,飘窗上也是书架,这两年,写明清茶史,要钻故纸堆,越发不够放了,地下也堆得到处是了。而他的衣服,一件穿十年二十年可以不扔,旧了损了照旧穿。买衣服?没有那个习惯。结婚时做了件大衣(那年月都是师傅量身定制的),人字呢料,一次没穿过。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下放给儿子了。
我多次买重复的书,他就一副愤愤然的样子:“买书也不问我!”
许多年来,盥洗后,老丁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水壶浇花,从这盆浇到那盆,从那盆浇到这盆。一段时间过后,花就蔫了,阳台上就剩一个个空盆子,再换一批,再过阵子,又是一个个空盆子。我对女友们说:“我负责买花,他总是负责把花养死。”
老丁爱茶,但喝茶并不是特别讲究,他是每款茶都喝得极其认真。他说“那是茶人的一片心”。吃饭更简单,我出差在外,他为省时便捷一个人在家常吃开水小菜泡饭。做饭?那多浪费时间!圈中人都晓得他朋友多,一掷千金是常事,问及此事,他嘿嘿一笑:“那是另一回事。”
家里有间小房子,本是想再做间书房的,结果没有拗过他,就做了间茶室。为了让电脑有块立足之地,我就“预谋”,瞅他出差,在飘窗台上支块木板,摆台电脑,插了瓶花,算是书桌了。他回来后,顿足道:“破坏茶室氛围了。”
这间茶室,在合肥赚了不少名声,首先缘于马孔多的文章《那些风雅的人家》(发在《新安晚报》上),真有人按图索骥找来了。她几次鼓动我,写写家里的那间茶室吧。我于是就附庸了一篇《也说“风雅茶室”》。老丁给这间小茶室取名“听松寮”,合肥有头脸的文化人大都光临过,不经意间倒成了幽人韵士的雅聚之地。前几年,合肥首评“十佳读书家庭”,敝宅有幸忝列,颁奖台上,呵呵,大半都是“听松寮”出现过的面孔。
每年春节,除了聚会吃顿年夜饭,他几乎足不出户,不是看书就是码字。仅有的几次远行,在飞机或火车上,我们也是各抱一本书。2010年4月,他发了篇长文《人生境界论纲》,我没有读。我只略知王国维有个治学三境界论。
有年初夏,他去北大,因有个报告。我去访儿时伙伴。一个叫武萍的学生送我们去“798艺术区”,老丁在树荫下看书看行李,我就四处溜达。我们搭乘的是下午六时许首都飞合肥的航班,预留了足够的时间(晓得堵车没商量),约的车该来了,五分钟过了,车没到;半小时过去了,车子还不到,地图显示车子距离我们的位置极近,可就是一动不动,眼前却一辆辆空车大摇大摆呼啸而去。我说取消“滴滴”改乘的士,老丁说不行。再催,他批评说,要守信。再催,不说话了。
“真赶不上了。”
“别着急。”
“肯定赶不上了。”
“那就明天再走。”
“……”
那一刻,只想扔下行李扔下他,独自跳上车一走了之,转又气恼他不早点叫车。
“你第一次来798,让你多看一会。”
天!这就是老丁,顶真,执着,还有些……迂腐。林语堂说过:“那些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野心的人、傲慢的人,同时,也就是最懦弱而糊涂的人。”
目下,老丁正为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茶文化专题卷而不遗余力。老丁是安农大主动辞去(处级)行政职务的第一人,也是安农大站在北大、复旦讲堂上的第一人。老丁说他辞职是为了一心一意从事茶文化的研究与教学。这话——确实没人不相信。这边甫一辞职,那边便牵头申办茶艺高职专业,这是中国高校第一个高等教育茶艺专业。2011年,在茶艺专业的基础上,又创办茶学(茶文化与贸易)本科专业。十多年来,老丁的研究生人数年年增加,所研究的就是“茶文化”,他不光有国内的研究生,还有外国留学生。
台湾东吴大学教授、著名茶人范增平先生编著的《中华茶人采访录》,其中收录《谈茶文化与儒道释的关系——丁以寿》,对老丁如何走上茶文化研究之路,范先生做过详细的访谈。在老丁看来,有的人具备茶学专业知识,但不精通中国传统文化;有的人满腹书卷,却对茶学专业一知半解。而自己是茶学科班出身,又对文史哲下过一番功夫,二者结合则是自身的优势。2000年,安徽农业大学成立中华茶文化研究所,老丁成为负责人之一,他的去行政职务,就是要把自己的后半生与茶文化融为一体。
这些年老丁不遗余力地推广茶文化,先后赴韩国、日本、德国做宣传,应邀在国内外多所高校做茶文化专题报告,先后发表《中国茶道义解》《中国饮茶法源流考》《中国茶道发展史纲要》《工夫茶考》《中华茶艺概论诠释》《日本茶道草创与中日禅宗流派关系》等学术论文,主编《中华茶道》《中华茶艺》《中国茶文化概论》等多部高校教材,独著、合著和参编《黄山毛峰》《中华茶文化》《中国茶文化》《中华茶史》《茶席·茶会》《茶艺与茶道》《茶文化学》《茶艺》等多部著作。在论著中,他对茶艺、茶道、茶文化概念做了界定。他一二十年前论文中的某些观点,至今仍常被学界引用。
老丁说,茶文化在本质上就是饮茶文化,主要包括饮茶的历史、饮茶的发展与传播,茶俗、茶艺和茶道,茶文学与艺术、茶具、茶馆、茶书,茶与宗教、哲学、历史、美学、社会学等。茶文化的基础是茶俗、茶艺,核心是茶道,主体是茶的文学与艺术。
人生是选择,是各种偶然的集合,就像我嫁给他,就像他选择茶。他说过,无论顺逆穷达,当以平常心待之。人生的目的在于进德修业,极高明而道中庸,或穷理尽性,或全真葆性,或明心见性。
唔,还得补充一点,老丁平素不苟言笑,惜字如金,如果……如果……多灌他几盅酒,那时他便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那时的老丁,约略还算是可爱的。
先生老丁,大约便是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