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开在冰雪中。腊八到了,天麻麻亮,母亲就起身了,我们姊弟几个还在睡眼惺忪时,母亲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腊八粥。
腊八拉开了过大年的序幕。腊八一过,乡下的年味就一天比一天浓郁。天气还是很寒冷的,人在户外走了一会儿,眉毛、头发甚至眼睫毛都像挂了层霜。池塘里的冰怕是有几寸厚,小孩子们就把它当作溜冰场来玩。屋檐下的冰溜子当然也挂得很长,晶亮亮的,馋嘴的就折断一截放在嘴里,小孩子的牙齿都好得很,嚼得嘎嘣嘎嘣脆响。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寂寞了一个冬天的村庄热闹起来了。
腊月二十三送过灶神后,村子里常常是这家屋顶的炊烟刚刚散去,那家屋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我家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磨了豆腐,蒸了年糕,杀了鸡,宰了鸭,一家七八口过年的新衣裳也缝好了,炒熟的瓜子、花生装了几个铁皮桶。
转眼是腊月二十八九,村里每户人家都在忙着一件顶重要的事情——炸圆子。
我家炸圆子值得一记。吃完早饭,父亲就用箩筐开始备米,母亲总是要将糯米用筛子复筛一遍,以剔除哪怕再细微的稗子或杂物,虽然糯米是自家田地里收种的,留下储存的亦总是好的。
淘米不是件易事,因为一年大抵只这一次,要煮几十斤糯米,炸几十斤圆子。淘米要穿过堂屋,到场院下头的池塘里去淘。池塘边有个大石头墩子,村东头的人家平常都在那里洗洗涮涮。时常会有几个大婶子小媳妇在那里排队,母亲只得等着。北风呼呼地叫,或者天上还在飘着鹅毛大雪,女人们尽管都扎了头巾,但还是冷,她们在塘埂上跺着脚搓着手,再抬头看看远处雾蒙蒙的天空,偶尔拉几句呱,说的什么话也都叫寒风给吹跑了。
炸圆子的这天中午,家里一般是不另做午饭的,将就着吃糍粑饭。讲究点的人家,会剁几块腊肉或咸鸭子与糯米同煮,那饭也是很香很好吃的,但大人们舍不得多吃,小孩子们则眼巴巴等着新炸的圆子吃。
饭自然是要煮几大锅的,都盛在家里平时不大用的一只二号木盆里。父亲已将筛子、簸箕、麦面、剁碎的葱姜蒜准备好了,肉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多一点,或许少一点,八仙桌上摆了满满的一堆东西。我只比桌子略高一点,帮不了大人们什么,就端只碗,站在桌前的矮凳子上,母亲搓好的圆子,我就把它们拿进装有面粉的碗里滚一滚,圆子果然不再粘黏在簸箕上。父母亲认为这样还不够完美,不足以表达他们的用心与虔诚,临下锅时还得再团一遍。炸圆子时小孩子们不能随便乱说话,譬如“碎了”“散了”,这些字眼都是忌讳的,至于为什么不能说,小孩子们还是懵懵懂懂的。如果它们一不小心从嘴巴里溜出,那就等着大人的责罚吧,轻者不免听到一声呵斥:“还不出去拿草纸擦擦你的嘴。”重者后脑勺或屁股上则会遭遇几个猝不及防的巴掌。
一大锅的菜籽油烧滚后,母亲下圆子,我就在灶膛口添柴喂草,火苗一会儿蔫了,吐出许多烟雾,我被熏出了眼泪,一会儿又喷出一个大火舌,将我的小脸烤得又红又烫,额前的一绺刘海亦给烧焦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并不怎样害怕。圆子起锅时金黄诱人,满屋子弥漫的都是一种特别的焦香味儿。我就丢下火钳,抓了圆子去喊在屋外放花炮的弟弟妹妹,小孩子没有不贪吃贪玩的,狼吞虎咽地噎了几个又跑出去,一个下午,就这样跑出跑进,吃吃玩玩,直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圆子起锅后,在母亲的叮嘱声中,我拿了一只窑碗装满圆子,送完东家,又送西家。
“给五奶奶送一碗。”于是,我捧着圆子向五奶奶家走去。
“给侉子爷爷送一碗。”于是,我又捧着圆子向侉子爷爷的那座茅屋走去。
隔壁的伯伯婶婶会还礼,有时是一碗糖糕,有时是一碗油炸的锅巴。
家里每年做了多少筛子多少簸箕的圆子,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每年的年夜饭桌上,祖母念叨着:“吃了圆子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的了。”
三天年过去了,初四送年了,余下的圆子用坛子码着,要吃一个正月甚至更久。二月的乡下常常是荒寒的,祖母从坛子里摸出几个圆子,饭锅上蒸了算是一道菜。亲戚来了,没什么可招待的,白水煮蛋下几个圆子。
过年炸圆子是皖地一带的风俗,老家约定俗成还有一项规矩:但凡吾乡人家的红白喜席,席终时主人一定会亲自端上一盘圆子,必定会说“今天慢待各位”诸如此类的客气话,以示主人对宾客的礼遇与尊重。
曾问过嫁到北方的一个闺密,过春节他们家炸圆子不?她很干脆地回答:只包饺子。
我一直吃了几十年母亲做的圆子,直到她老了,做不动了,也是到如今才明白,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须得学会做这道年节菜肴,不仅考量手艺,亦是一种欢喜,一种对生活的态度。
时隔经年,吃圆子早已不是一件难事了,酒店饭馆可随点随吃,但于我,炸圆子像是一种纪念,更像是一种仪式。我的一个远房伯伯,喜欢厨事又善于创新,用猪腿骨、老母鸡熬出来的汤汁煮饭,可想炸出的圆子味道有多鲜美,而且一个个黄灿灿的溜圆饱满,看着即是一种喜悦。
合肥老城隍庙一带有很多早点铺子,油条、烧饼、糍糕、春卷、油香、粽子,亦有糯米圆子,吃过一回,这里炸的圆子里竟放了辣椒,真是没有见过糯米圆子里还放辣椒的。
离开故乡几十年了,直至如今,形形色色的圆子中,最喜欢的还是糯米圆子。我的孩子亦是喜欢,只是他再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贪恋,只是浅尝辄止而已。但是一年中我还是会炸几次圆子,比如难得的一次朋友聚会,比如遇到了高兴事,尽管宴席上的美味佳肴目不暇接。过年炸圆子,吃圆子,让我们想到曾经的父母双全的远方的家。圆子其实是一种家的味道,团圆的味道,吉祥美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