罍街小友晖寄来一包快递,是煮腊八粥的莲豆枣粟,一份份装在拦腰印花的小布袋里。晚上取出一袋,在陶瓷瓦罐里浸泡,熬粥。第二天是腊八,晨起,恰遇朔风凛冽,雪花飘舞,用自制的糖醋白萝卜佐以黏稠软糯的豆粥。又到一年岁末时。
装豆米的粗棉布袋有种令人怀旧的妥帖。周末晴好,女友故作神秘:下乡打年糕吧?传统手艺日渐荒疏的时代,真想体验一回年糕是如何“打”的。于是一行人兴冲冲驰往百里开外的舒城某农家。门前一畦碧绿的菜地,雾气氤氲的厂棚里有几件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机械。几个挥舞木锨大铲的操作工人,将粳米与糯米的比例搭配好,淘净沥干后,碾粉,搅拌,蒸煮,定型,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白中隐青的条状食物瞬间铺满一张张竹篱笆。满院子里熟稔的米香,馥郁得令人沉醉。
年糕在过往属节令食品。中国古代有“四时七十二候”之说,即所谓岁时节令,它是农耕文化最为直接的反映,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与季节相对应的皆有含蕴丰富的各色饮食。当然饮馔习惯,与地域风俗乃至信仰亦关系甚密。
旧年里乡下的腊月常常天寒地冻,却是一年中最忙碌最欢欣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缝新衣,扫尘埃,祭灶王,剪窗花,杀年猪,备年货。岁时饮馔,清嘉与奢华并存。皖中腹地,乡下并无奢华,多是清俭的饮食。江浙一带有酿酒遗风,光听那些酒的名字就会勾起善饮者热切的欲望吧:秋露白、靠壁清、天香、竹叶青等等。年在酒的醇醪中徐徐拉开帷幕。
老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吾乡亲邻未见有大酒量的,我曾一度疑心是四方八里都不曾酿酒的缘故。但是腌腊肉、咸鱼和炸圆子的习俗却是延续到今。这门生活的技艺耳濡目染久了,终是镌在心里难忘。人到中年诸事可休,唯一日三餐乃大事。随园老人有言“凡事不可苟且,而于饮食尤甚”,耐人寻味。如此,竟也乐得试它一两回。立冬后,除了腌几块咸肉灌几根香肠渍一坛雪菜,还会去菜场挑选猪的半身精五花,切条,豆瓣酱稀释后撒些许姜、糖、花椒,煮半盆汤汁,泡满盆酱肉。寒冬腊月露重霜浓,手倦抛书懒怠出门,便是几片酱肉、一碟乌菜,免去厨房锅碗瓢盆叮当响的许多工夫。瑞雪兆丰年。冬天的色彩总是偏素,不妨在舌尖上增加一味,仿佛生活亦多了一款味道。只是,留一二条换味而已,余者分送亲友,倒也收获了半筐子美言。
记忆中的年糕纯粹是母亲手工制作,一年只吃新年前后的一段日子。彼时没有机器,糯米泡酥后,只能在石臼里用榔头磕,复用筛子筛,直至将制年糕汤圆的几十斤糯米全部碾碎。磕米粉是件单调繁重的力气活,但腊月里家家户户却都是女人在做,并且一年年地循环往复。小小的我陪伴在母亲身边,为不能替母亲分担些许劳累而暗自羞愧。
后来村里有了台石磨,人们便日夜排队等候,母亲曾三更半夜起床。省去了抡榔头的辛苦,变成长毛驴儿推磨——兜圈子,但到底省了好些力气。磨好的米浆盛在木盆里,用棉布严严实实地罩着,倒上干净的草木灰汲干水分,一半留下包汤圆,另一半放锅灶里蒸熟,压成扁条状,或团成婴儿拳头大小的疙瘩,晾干后放水桶里养着。年糕切片,可煎,可炸,可炒,可煮,吃它个七七四十九天也不坏。小孩子们顽皮,会将年糕放到火炉旁炙烤,很快弥漫一屋子的焦香。二月二龙抬头了,年糕亦不存了。唐诗有云“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河畔柳絮吐蕊,田野里的动物们睡眼惺忪,人们开始又一年的春播劳作。
但是也有例外,能再吃得一两回。村里的女儿嫁出去,添了外孙子,择个良辰佳日,媳妇回娘家,外婆会给孩子担回两箩筐年糕,用来馈赠亲友和邻居。年糕用碗盛着,八只或者六只,也有给十只的。那年糕皆是圆形,手掌心大小,有浅浅的花边,中间印着一朵牡丹或者一个“福”字,圆心处,还点了一颗小小的五瓣红梅芯。收到年糕的长辈会回赠孩子压岁钱或“步步糕”。“糕”“高”谐音,同样取吉祥祝福之意。
去冬我逛绍兴老街,不经意间瞥见一家卖木质模具的老店,有镂刻成鱼、葫芦、寿桃等形状的模具,屋檐下挂得密密麻麻,将一爿小店皆遮住。老时光里的物件,总是给人几分缄默几分欢喜。选一款棒槌大小的柚木花卉模具,前些日子用它做了桂花夹心年糕,桂花酱是秋天木樨花开时效仿林清玄《茉莉香片》里的文字如法炮制的。
记得读师范时,春季开学,家住安庆的同学除了带回一腔浓郁的黄梅方言,还从家里带来大罐炒米,学友们分享,独乐乐变成众乐乐,那嘠嘣嘠嘣的脆响至今犹可回味。合肥有几家名“柏兆记”的店面,安庆人开的,也卖炒米,我买过一两回,用滚热的鸡汤浇注,吃出另一种风味。而小时候吾乡家里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是鸡蛋挂面元宵。记得儿时每去给姨父姨娘拜年,才问了安叩了头,大姨就赶紧“下茶”,热气腾腾的一大碗,挂面元宵外还会扯上一只鸡腿外加三只白煮蛋。
大姨已近米寿,依然端庄美丽。中学最后一年我曾寄居大姨家读书,那年冬天,搓棉扯絮般的大雪没完没了地下,我曾于书桌前目送过一个少年,一次次走过白雪皑皑的原野。就在这一年,我如鲤鱼跳龙门,合了父母的意,家里少了一个吃闲饭的丫头。这一年亦从此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如今该我来孝敬她了。糯米粉已成家常必备之物,馅料亦已备足,熬了玫瑰豆沙,拌了油渣芝麻红糖,亦剁了荠菜肉糜。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明天,嗯,明天。她们老姊妹已经准备好,我要亲自驾着宝马接来她们,那时,厨房将变得神圣,我们将在这样的腊月里辞旧迎新。哦,红糖油渣馅的汤圆是父亲的最爱,如今,他去了遥远的天国,我要记得把这碗汤圆献给他。
此外,我还自告奋勇炸了半竹篮圆子,包了一屉饺子。其实自立门户二十余年来,我炸圆子的经历屈指可数。但我窃喜有炸圆子的“秘诀”与“天分”:糯米不出饭,注水很关键;米饭和肉馅得有适当的比例;盐乃百肴之将,一点儿不能走偏;生抽提味;葱姜蒜末断不会遗忘。彼时,出锅的糯米圆子鲜圆饱满,遍体金黄,味厚而不油腻。
腊月多“闲”,唯在食上忙。这时蜡梅和水仙次第开了,远人也归来了,从此处到彼处尽是看见的看不见的繁华和热闹。腊月最后一天,曰“除夕”,南北各地皆有守岁习俗,小儿女终夕博戏不寐,直至爆竹惊春,竞喧阗。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