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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年味

现在的冬天真是不像冬天。近些年因为全球气候变暖,我所居住的城极少落雪,“三九四九冰上走”已成为奢侈的景致。想起小时候,故乡的冬天虽不至于“雪花大如席”,但是如鹅毛一样纷飞的大雪却是常见的。长长短短的冰溜子在屋檐下亮晶晶地垂着,池塘、院落、树枝、屋顶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天地间萧然素洁,远远看见有人在大雪飘舞的旷野里走着,身着深深浅浅的棉篓,蹒跚移动,像一幅巨大的宣纸上散落的几滴水墨。

通常这个时候,时节就到了腊月。

吾乡下有句谚语:“小孩小孩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以此开始迎接新年的到来。这是孩子们一年当中最盼望的日子。

父母亲要做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母亲通常会将家里一年里辛苦攒下的碎银用手绢包好,揣在蓝色士林布缝制的大襟棉袄内,带着它们开始采集年货。集镇上平时人少,但是腊月一到就变得热闹起来,卖鞭炮、烟花、春联、年画的,卖豆腐千张、猪肉禽蛋、生鸡活鸭的,卖白菜芫荽、香葱大蒜、饼干糕点的,多得数不过来。窄窄的一条巷内人来人往,人们摩肩接踵,脸上喜气洋洋,乡里乡亲互相打着招呼,互相比看着办了哪些年货。有时我们姊妹也会跟着父母亲到镇上帮着提年货,脾气焦躁的父母亲少了往日的责骂之声,变得蔼然可亲,弟妹们亦乖巧起来,因为我们知道,腊月一到,年关将近,会有许多忌讳,小孩子亦晓得要小心翼翼,要说吉利的话。所以我家乡有句骂人的话,哪个出言不逊,冒犯了财神爷灶王爷,长辈们会说:“你个少教养的,回家拿草纸擦擦你的嘴巴。”这是说得很重的话了。

这样的赶集大人孩子都是欢喜的,父母亲买回了家庭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如柴米油盐鸡鸭鱼肉之类,还有年画、香烛、檀香、茶叶、瓷碗亦是必买的,因为成绩单上的分数为父母亲长了脸,一支和两斤猪肉价格相当的自来水钢笔也比较容易得到……还有令我和妹妹开心的是,我们各自看中了一块自己喜欢的花布,母亲也不再心疼她口袋里渐少渐薄的钞票,替我们姊妹买了回来。

父亲在这些时候会把家里的农具一一擦净摆好,猪圈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泡足喂牛的黄豆,把喂猪的草料切得细细的,和上豆腐渣。猪吃了会长膘,父亲是这么说的。后来村里养了鱼,父亲放了一天一夜的水,鱼塘才见底,鱼虾乱蹦。小孩子们冒着寒风在塘埂上来回跑,看村里的大人们捉鱼。鱼怕冷,都躲在塘底的淤泥里,父亲和捉鱼的人穿着棉衣,却是光脚光腿,他们用竹篮、网罩子抄鱼,有时就用双手在淖泥里扒,鲢鱼、青混、黑鱼、鲇胡子、汪丫,还有大王八,笑哈哈地将它们扔向塘埂,半晌工夫足足逮了几百斤。鲫鱼和鲢鱼居多,草鱼、汪丫、鲇胡子、翘嘴鲌也不少,田螺和蚌也摸了一堆。鱼们在塘埂上活蹦乱跳,小孩子跟着兴高采烈,然后把它们分门别类装到箩筐里。这是童年一幕鲜活的记忆。

腊月二十三,我们乡下说是“过小年”。依照旧风俗这一天要“扫尘”,家里庭前屋后旮旮旯旯都要打扫得清洁明净,然后祭祀灶王爷。诸神与人的精神世界相应,民以食为天。《释名》说“灶,造也,创食物也”,沿袭为祭灶神。

紧接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富裕的人家开始杀猪,杀而分之,割三五斤送至亲好友,猪头、猪血、猪心肺、猪肝、猪骨头拿来熬汤,请左邻右舍,举箸齐啜之。再不济的人家,也会杀鸡宰鸭,集镇上称几斤猪肉。《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说胡村人过年会“舂年糕裹粽子”,江南一带多竹,裹粽子大约也是这一带风俗,时至今日,老字号“三珍斋”“五芳斋”的粽子还远销五湖四海。而我家乡却不裹粽子,即使是端午,但是挂挂面、磨豆腐,可能与村里人流传的手工技艺有关。因为我们村里有个会挂挂面的四瞎子。四瞎子姓孙,排行老四,一双眼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美军的炸弹炸伤,几近失明。四瞎子和他的兄弟有一手挂挂面的绝活,是他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天气晴好,孙家屋旁的面挂子一片银白,面香袭人,乡里乡亲会拿自家的稻子、豆子、面粉去换他家的挂面。因为挂面好,邻村亦有上门买的换的。孙氏兄弟相继去世以后,村里就没有人再会挂挂面了。

接下来说说磨豆腐的事。

乡下一年歇到头的石磨终于派上用场了,因为家家户户要磨豆腐、压千张、炸豆腐果子。我们村东头只有一台石磨,是我大爷家的。我大爷好客又勤勉,他家从腊月开始就热闹得像除夕,磨盘支在堂屋正中,梁上拴着偌大的支架和过滤豆浆的纱网,两口大铁锅从早到晚热气腾腾,盛豆子的、装豆腐的盆盆罐罐顺着屋檐一溜儿排着。我大爷很辛苦,因为豆腐制作“点卤”很关键,别人掌控不好石膏的分量,全倚仗他,所以只要村里人在他家磨豆腐他都歇息不得。这时小孩子们放寒假了,亦无农活可做,调皮的就跟着胡乱鼓捣,推磨,烧火,往磨眼里舀黄豆,抢豆腐皮,捡刚出锅的豆腐果子吃。

家乡过年家家户户还必备一样年货——元宵面。

母亲将泡好的糯米拿到有石臼的人家,因为没有机器加工,只能用蛮力,先磕碎,再用筛子筛,再磕,再筛,单调而劳累。三九天,母亲却脱了棉衣,头发还湿漉漉紧贴额头。我小时候试过,榔头举不准,捶偏了,结果把自己的手磕破了,痛得钻心。几十斤糯米母亲通常要花好几个钟头。糯米粉在太阳下晒干,保存一年也不会坏。糯米粉可以搓元宵,比乒乓球略小些,清水下,或者和挂面一起煮,蘸糖吃,细软糯腻。《板桥家书》里说:“天寒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我家乡不炒炒米,亲戚朋友到门,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元宵,算是上等的礼遇。糯米粉可以包汤圆,大年初一就吃它,我父亲生前最爱吃红糖油渣馅儿的,当然也可以包芝麻花生豆沙馅的,后来我们乡下也创新,包肉馅、菜馅、果仁馅什么的了。糯米粉还可以打年糕,做成条形或圆形,带吉祥图案,放清水里养着,水勤换,煎煮炸炒随意,也能吃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读汪曾祺的《四方食事》,他的家乡是高邮,水乡,他写了很多故乡的食物,说炒米、鸭蛋、河豚,说斑鸠、鱼、野鸭、各色野菜等,却唯独没有说到这款美妙的食物。或许只能用“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来解释吧。

北方至今流传这么一句童谣:

糖瓜祭灶,

新年来到,

姑娘要花,

小子要炮,

老头儿要顶新毡帽。

我家乡也概莫能外。可以邋遢多少时日,但一年一度过大年,一身新衣亦是无比紧要的事情。家家户户的内当家会跑很远的路去请裁缝师傅,因为一近腊月,境况好的人家,会早早请裁缝师傅,把全家老老少少的新衣服一个不落地早早做好备齐,只等大年初一,全家人皆焕然一新。而普通人家,大都要到小年以后,先把孩子的衣料买着,再陆续添置长辈的,最后再置办辛苦当家人的。我的父母亲便是如此。请裁缝师傅来是件大事,全家为此做了多久的准备啊,备衣料,排日子,请师傅,买酒买肉,好茶好烟,当然还要付些工钱。小孩子好奇,什么都觉新鲜,请裁缝师傅来,家里多热闹啊,香案上点了香,八仙桌让了出来,茶杯洁净明亮,祖母围着锅台忙前忙后,灶膛里的火红通通的,像是过年的序曲了。

一清早大裁缝师傅带着一两个年纪轻点的小徒弟,挑着担子来了。父母笑脸相迎,打蛋下面,师徒几个吃得暖暖和和的好赶紧做活。母亲早已把各色布料棉絮夹衣叠放得整整齐齐,我们姊弟四个挨着站好,大师傅分别给我们量尺寸,量好就用粉画笔写在相应的衣料上。我喜欢听剪刀在棉布上行走的声音,“咯吱咯吱”,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一块花布顷刻间有了衣服的雏形。徒弟们一件件取出去加工,“哒哒哒,哒哒哒”,棉裤、棉袄、背心、罩褂、裤子等等,忙得连讲话的机会都没有。中午祖母做出几样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菜,如红烧猪肉、鱼汤豆腐,还杀了一只鸡,再劝师傅喝几杯老酒驱寒,也以此表示热情和谢忱。

一大家子的衣服一天做完是很难的。冬天天黑得早,太阳很快落山,晚饭后师傅们会在有些黯淡的煤油灯下做些细节性的活儿,锁扣子眼儿,把裤子熨烫整齐,给祖母与母亲的大襟棉衣盘扣子,再细细钉好。有一年,我的一件蓝白相间的细格子呢外罩,我请师傅镶了高高的立领,盘了四颗古典的枇杷扣,成了那年我最得意的新年礼物,羡煞了班上的同学和村里的伙伴。

新衣制成,元宵面舂好,豆腐养了半水桶,香喷喷的糯米圆子炸了几脸盆,鸡鸭鱼肉也洗净挂在厨房的屋檐下,糖果、欢团和步步糕也都备了许多,乡下风俗是要给那些大年初一来拜年的小孩子和新媳妇的,取的是吉祥和祝福的寓意。春联也早早写好了。年三十的前一两个晚上,父母亲会取出花生和葵花籽,在大锅灶里分别炒熟,装进铁皮桶,弟弟妹妹们想吃,可以随时自己拿,平时,瓜子花生也是稀罕物。

我的家乡是皖中腹地,有人戏谑说是“不南不北不东不西”,言语里颇有些不恭与无奈,不若说起“我的故乡是苏州”或者“我的故乡是杭州”坦荡与豪迈。浮华人世烟雨江南,自古才子云集名家辈出,自然可以拥有比出生在别处的人更多一点骄傲的资本。但是,在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况味之后,方体味富贵荣华亦不过是过眼烟云,眷恋于心的依然是家乡的风土人情、一草一木。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呢?

“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终于迎来了大年的除夕,全家团圆的日子。早饭毕,各家就开始在院里挂灯笼贴春联。门楣上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有风雅人家贴“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新嫁娘的窗户上贴一对鸳鸯的窗花或双喜字,普通人家贴一个“春”字或倒贴着一个“福”字,粮仓上贴大大的一个“禄”字,猪舍牛圈上贴“六畜兴旺”或者“猪长千斤”,甚至床头、农具、大树皆贴上了大红的春条、福条。如有老人故去的,贴黄色或蓝色的对联,写着“守孝难还礼,思亲免贺年”“慎终三年孝,思远一片心”等字样。我乡下时兴中午吃团圆饭,小辈们吃完好再赶到娘婆二家去团圆,那一家子巴巴地等着呢!所以这天团圆饭的鞭炮就早早地响起,随后爆竹声跟着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硝烟味儿,满村满户皆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除夕的晚上都照例守岁,一家子人嗑着瓜子,聊天。祖母带我们玩纸牌,父母亲会在灯下包汤圆,还会包一个硬币在汤圆里,初一早晨看看谁能吃得到,吃得到的人预示着来年运程好。守岁越晚越好,小孩子们往往熬不住,父母亲在我们睡后,打扫干净家里的卫生(家乡年俗初一上午不能动扫帚),准备好招待客人的瓜子点心,把孩子们的新衣新鞋放到床头。这样忙着忙着,子夜就到了,父亲会放三枚辞旧迎新的爆竹,才关门就寝。

除夕夜零点过后,新年的礼炮就振聋发聩地响个不停,这一天都会不时听到爆竹的声响。父母亲在中堂下方的案几上点燃香烛,摆好祭供之品。我们穿着新衣新鞋,父母亲早已把新年的汤圆挂面鸡蛋盛好,放到了桌上,全家老少围着八仙桌,抬头一看,祖母和父母、兄弟姊妹全是大师傅缝制的一点没有皱褶的新衣服。外面也许正飘着纷飞的瑞雪,大门却是敞开的,有点点清寒之气,我们也不觉得冷,哈着冻得通红的手,挨家挨户给长辈和邻居拜年。村里的年轻人亦是一拨一拨地来。父母亲满脸含笑,茶杯是明净的,茶叶是上等的,烟亦是专门买来招待邻里街坊的。我母亲则在果盘里装满糖果瓜子,还端出一篮子欢喜团和步步糕,迎接小辈们的到来。我父母那时年轻,我清晰地记得他们步履矫健、笑容满面的样子。

仿佛,只不过是过了一些日子而已,孰料,时光已然过去了三十几个春秋。 WrXmwDpABo7M4pWDlXlZOdOFjlvsAyo4/G8kdEhb2zdOJna9XxHwG4y6YAFjVT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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