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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

母亲是最后一个搬出村子的。去年腊月回乡过春节,听母亲说村庄就要拆除了,左邻右舍已有不少在城里租好了房子。元宵节一过完,果然村里一多半人家都陆续搬迁了。母亲签了字,画了押,却把老屋的钥匙紧紧攥在手里。

终于,剩下的几个老姐妹也来和母亲告辞了。村里很快停了水,断了电,不放心母亲一人留在村庄的老屋里,在我们姊妹的一再催促下,弟弟接走了母亲。

算起来,也不过十多天的日子。母亲借故搬得仓促,老屋里要带走的散碎东西还没有拾掇完,于是隔三岔五又独自回老屋,这次扛回一把锄头,下次又寻回一只瓦罐。

一直不愿意相信村庄将要被夷为平地的事实。三月的一个周末,我陪母亲一同回乡下。曾经熟悉的家园已人去屋空,村庄像被洗劫了一般,村道遍布瓦砾和残渣,门扇虚掩,被风吹得嘭嘭直响,更多的门窗被拾荒者卸走,远远望去,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

所幸村庄四周还有大片的油菜花地,即使岑寂,也使得村庄远远看过去还像个村庄的样子。鸡鸭和老牛自然都没有了,连叽叽喳喳的鸟雀也杳无影踪。是被大风吹跑了吗?这些油菜花像懂得村庄将要在黄土地上消失似的,作为守护村庄的最后一季农作物,它们在天地间全力绽放满目金色的绚烂。

沿着开满油菜花和蒲公英花的小路,回家,回我童年的故乡。

那时候的春天,茅檐真是低小,梁间有飞来飞去的燕子。盘桓在田野里的斗笠蓑衣,像会走路的蘑菇。我出去割草喂猪放牛,脖子上挂一把钥匙,婆婆纳开着蓝莹莹的小碎花,蓟菜和紫云英到处都是,有时候割一整天才回来。饿的时候就拔茅针、撇刺薹填饥,也嚼鱼腥草的茎。冬天,寒风吹彻,大雪倾野,那个叫“猪三”的孩子光着脚,在雪地里奔跑。晚上,我和弟弟妹妹在豆粒般大的煤油灯下写字。祖母戴着老花眼镜,在剪裁一件“蛤蟆衣”。屋外北风呼啸。火柴冻红了鼻头。日子清贫,父母却是年华正好。

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待在这里,谁知过着过着,我们都生活到了别处,只留下年迈的父母。母亲独守老屋,父亲长眠于青草覆盖下的另一座村庄。

在土地上劳作了一生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愣是将与父亲一起耗费了毕生心血翻盖的几进大瓦屋一一扫净。母亲已汗珠涔涔。我劝母亲别再打扫了,都不在这里住了,还扫它做啥呢?母亲说,我还是要回来的。住了几十年,哪能说走就走?我问母亲,花坛里那株海棠树哪里去了?二十多年的树龄,丢了太可惜。母亲说,你弟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挖起来,带回山里他买的大别墅里栽去了。我点点头,算是回应了母亲。这样真是极好的,仿佛一件事情有了着落。

母亲扫完院子,取下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照片,仔细擦净上面的灰尘,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挂回去。父亲在十年前的秋天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们。父亲不在了,每次回老家,我都会默默地对着墙上的照片说:父亲,我回来看你了。我看着看着,觉得爽朗的大笑声马上会从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很快,一屋子都回荡着他爽朗的大笑声;有时候,我会觉得父亲的脚步声还像年轻时那样急促有力气,匆匆地进来又匆匆地出去。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十年里,我从未觉得父亲已不在人世,与我们阴阳两隔。或许,父亲只是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里,不要多久,他就会扛着一把铁锹,或者挑着一担麦子,悄悄地在某个夜晚,回到我们熟悉的家。

恍惚的我,此刻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我在父母住过的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有时停驻,有时目光转向一个角落。是的,父亲,我们回来看你了。我在母亲一只锈蚀的梳妆匣里,发现一沓发黄的打印纸稿,是父亲去世前一段时日写下的几篇文字。我已经找了它们很久了,原来竟给母亲收藏在这里,而母亲早已记不起来了。我将它们一一摊开来,坐在地上,一行行地阅读。我仿佛听见父亲在对我说话,说那些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的事情。读着读着,我就眼睛模糊,鼻子也酸酸的了。

穿过老屋的北院门,有个偌大的菜园,是母亲在劳作之余开垦的,收拾得妥帖整齐。绿蔬们营养充沛,长势喜人。莴笋与药芹的叶子水淋淋的,油乌发亮。母亲蹲在菜畦里,地上已经堆了许多择干净了的生菜、芫荽、大蒜,可是母亲还在低头忙碌着。这是母亲的习惯,每次回家,车里装着的不是母亲收获的山芋、玉米、花生啥的,就是大包小包的各种时令蔬菜。

“自家地里的,城里买不到。”母亲总有我拗不过的理由。我心里当然明白,人到中年,还能吃上母亲种植的菜蔬,该是子女们多大的福气啊!

我劝母亲别再侍弄这个菜园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早到了该享福的年纪了。可是母亲怎么闲得住呢?“一天不下地,这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了。”我想以后母亲住到城里的儿女家,无法再回到田野和菜园里劳作,她会不会很快感到浑身不得劲呢?

到村庄里走走看看,或许,真是最后一次了。夕阳正一寸一寸向下挪,照着空空荡荡的屋宇。村里从没有出现过像现在这样令人不安的寂静。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们追逐嬉闹的身影不见了,陆家媳妇门口每天约好了似的坐成一排晒太阳的老人不在了。该到做晚饭的时辰了,高高低低的烟囱冰冷冷地戳向天空。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泥土芬芳,草木清香,也是这样的黄昏,我们放学或者放牛回来,父母亲挑着稻草或扛着锄头回来,祖母已做好晚饭,有时是一锅苋菜擀面,有时是几个烙饼一大锅粥,劳累了一天的家人团团围聚在一起。晚饭后,父亲点燃一根烟,母亲默默地收拾碗筷,弟弟妹妹年幼,缠着祖母讲故事。不一会儿,村庄的上空就亮起许多星星,如果再迟些日子,池塘里的青蛙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的叫声就会此起彼伏地响在村庄四周,像演奏一曲又一曲的田园交响乐。

紧挨着村庄的,还有许多掩映在油菜花间的坟茔,村里的人老了或病死了,和父亲一样,他们不愿意将一把白骨一小撮骨灰埋到远处。他们就长眠在这里,看熟悉的亲人的脚步走过身旁,听熟悉的鸡鸣狗吠响在耳畔。村庄的儿女们搬走了,他们还能在这里睡多久呢?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满山遍野

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那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芜

从此不必再牵挂……

人的一生,能活多久呢?一个村庄的一生呢?它有多幸运,比一个人加一个人再加一个人的一生活得久吗?人死了还有一把骨灰,而养育了一代代人的村庄死了,它能剩下什么?

行走在童年的、行将消逝的故乡,我能带走什么?童年繁花似锦的原野,一家子团圆的笑声,村庄里遮天蔽日的浓荫,房前屋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田野里稻菽与麦浪的芬芳,还是一场又一场的风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黑黑的、天长地久的怀念? tx3jE2SgbAwchsH0T5eVDVe3mjzfAdGcK9vC1HxTIMuBsHdRcsYkZ4uJQgjd2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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