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斑鸠在树上“咕咕咕——咕咕咕——”地叫。我家园子里的白菜起薹了。池塘里生了一窝一窝的小蝌蚪。红花草在细雨中像紫色的雾。在我们乡下,红花草不是用来欣赏和赞美的,尽管它们紫莹莹的花吸引了众多野蜂子。红花草还在开,但是被铁犁翻到地底下了。红花草就是紫云英,那时候,我们村家家户户都吃过紫云英。
老牛带着小牛在田埂上吃草。牵牛的人有时是佝偻着背的宋家老爹,有时是一个小牧童,有时那个牧童就是我。水田里白晃晃的。老牛拉着犁耙,守贵伯赤着脚握着一杆鞭子站在犁耙上。牛站在淖泥田里不肯走,守贵伯拍拍牛背,吆喝了一声,牛还是不肯走,于是守贵伯又扬起鞭子——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守贵伯的鞭子当然没有落下来。
我母亲也是这样犁田耙地的。
稻种出芽了。男人们挑着发芽的稻种,将它们撒在波平如镜的水田里。天黑了,我跟着父亲去掴泥鳅。父亲手执一盏干电石灯,握一柄尖端焊有一排铁针的长杆,我提着竹笼紧紧跟在他身后。田野里正在上演动物音乐会,青蛙与百虫齐鸣。干电石灯一照,睡在种子间的泥鳅、螺蛳、黄鳝、小蛇都能看得清楚。一个晚上父亲能捉到几斤泥鳅,运气好的话还能叉到几条黄鳝。但是有一次,早晨将泥鳅倒出笼,哧溜游出了一条小蛇。还有一天夜里,为了抄近道回家,父亲带我穿过一个乱坟岗。我怕极了。
秧苗在春风里长得快,也就几天工夫,就有半尺多高了,可以拔苗移栽了。泥鳅、螺蛳、黄鳝、小蛇们是否还睡在秧苗间?即使灯光照着,也看不见了。
我们去割秧草。秧草不是江南人点缀餐桌的“草头”苜蓿,而是乡下用来沤肥的各种杂草。小姑娘们总是结伴,镰刀早已磨得锋利,挎着竹篮的同伴钻进油菜花海中,很快不见了人影。菜地里的野草比田埂上的要肥壮得多。阳光明亮,空气香甜,蝴蝶、花蛾在头顶飞舞,我的头发上衣衫上沾满了花粉,一只小蜜蜂钻进耳朵里了,痒得很。
麦苗开始孕穗。割大蓟和小蓟时,只能抓着它们的根,因为叶子上全是肉眼看不见的小刺。蒿子、地毯草、蒲公英、早熟禾、老鹳菜、蓼、车前草、芫花……麦垄里全有。
一个村子,两个村子,附近所有村子里的女人倾巢而动,田埂上很快光秃秃的了。几个平时合意的邻居,就悄悄结伴去城里。鸡叫头遍,她们就起床了,叫醒睡梦中的丫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启明星在天空挂着,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二月春风似剪刀”。穿着棉篓的女人们拉着板车,“哐啷哐啷”地走过还在熟睡的村庄,又“咕噜咕噜”地响在通往远方的村道上。
割秧草的板车四壁都装了厢板,可以拆卸,睡意蒙眬的小丫头们抱着篮子或筐子,坐在车厢里接着睡,但也只是迷糊着罢了,离太阳出山还早呢,吹到脸上的风冷飕飕的。从陈宗一村出发,经过义兴集、老家束、牛子凹、葛大店、客车厂、卫塘、三十二中、青年路,到卫岗、东陈岗一带,二十多里路,算是比较近的一处。这一带属城乡接合部,广种蔬菜,土壤肥沃,杂草疯长。遇到这样的“头茬草”,我和母亲到傍晚能割满满一车秧草,近千斤。
104医院院落很大,树也多。院子里有土丘、林地、菜园,水洼处的杂草丛丛簇簇,又肥又壮。野豌豆、牛筋草、婆婆纳与猪殃殃,挤挤挨挨的,连片生,比赛似的要长高长大。“栀子花开六个瓣,卖油娘子水梳头。”村里的女人们这样唱。老鸦瓣的花也是六个瓣,像袖珍百合,很好看,梦一样地收拢着翅膀,在茅草丛中自顾自开着,四周安静极了,连一只蜜蜂蝴蝶也没有。我悄悄摘了几朵包在帕子里。
苍耳,也叫万把钩,但我们习惯叫它胡起赖,它总是喜欢粘在裤腿上,还戳到我们手上,痛得人要跳起来。学校里,男孩子恶作剧,就悄悄丢一两颗到女生头发里,越拽,头发粘得越多,非得剪下一绺不可。
小翠哭喊的声音传了来,她割破了手指,流了许多血。我和英子飞快地倒出篮里的草,找出刺儿菜、红莲草,她母亲摘了几片叶子,放嘴里嚼碎,替她敷到伤口上。小翠的眼里还汪着泪。
在一个大土包下,我采到一把黄花菜(萱草),橘红色的花像喇叭。我祖母会用它做黄花菜炒鸡蛋。
太阳升到中天了,我们脱掉了棉袄。小红楼飘出饭菜的浓香。我们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唤。割秧草的人,中午的伙食通常是雪里蕻、黄豆酱、白米饭,有时烙几个死面饼。米饭早已透心凉,小丫头们找到锅炉房,打了开水,坐在树荫下,泡饭。
远的去过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05医院,比去104医院要多走一二十里路,还有五里墩、东陈岗两个长坡要爬。秧草水嫩实在,压在车里,太重了。一天下来,大人小孩都累得筋疲力尽。往回走时,小丫头们不但不能再睡觉,还要背一根麻绳,替母亲分担一点点重量。
秧草是交给生产队的,队里用称重或箩筐计量秧草的多少,给家里记工分。
祖母带我们去捡地踏皮(地衣)。田野里雾蒙蒙的,路上还很泥泞。我的胶鞋有点大,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地响。地衣长在潮湿的茅草棵里,荒坡野岭上多得很,深褐色,有的绿得发黑,滑溜溜的,一嘟噜一嘟噜,半下午我们能捡一篮子。祖母用它炒韭菜,也做地衣蛋汤,都很好吃。我们顺便也挖野小蒜。野生的小蒜像葱也像蒜,一丛丛,纤弱,营养不良的样子。洗净,用盐略腌制,极清香,用它配白粥最相宜。
一下雨,犟牯牛(天牛)就特别多。它们趴在楮树的叶子上,六只脚碎碎怯怯地动。犟牯牛黑底白斑,壳子油亮,也有脊背带橘红色花纹的,我们都捉到过。犟牯牛不那么敏捷,有点呆,乘它不注意,手指轻轻一捏,捉住了,它就“吱扭吱扭”地叫。用棉线拴住它的脖子,“呜呜呜——呜呜呜——”看它在空中手舞足蹈,绕着圆圈飞。我用一个玻璃罐养过两只天牛,“青头”和“花斑”,喂它露水吃,搁几天一看,死了。犟牯牛长长的带节的触角,让我想起京剧演员头饰上的两支“翎子”。
布谷鸟在田野里唱歌。“布谷……谷,布谷……谷……”这是在催促农人:快去栽秧,快去栽秧。其实不用布谷鸟催,“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庄稼人都晓得。
秧要一趟一趟地栽,而且是倒退着行。田埂边的人先栽,栽了三五行,“趟子”起好,株距行距确定了,第二个人再下田。女人们通常是集体劳作,栽秧的队伍呈长长的斜“一”字形,她们低头、弯腰、撅腚,左手分苗,右手插秧,动作因熟稔而连贯,水田里满是“扑通扑通”有韵律的声响。女人们只能在换秧把的时候直一下腰。这些庄稼能手栽插的秧苗,像田字格,横平竖直,真是好看。
母亲替我起了“趟子”,我照葫芦画瓢。栽得浅了,秧苗没站住;栽得深了,秧苗不露头;栽到脚窝里,秧苗漂了起来……而且,横不成行,纵不成列,慢慢地秧苗站住了,虽然是歪歪扭扭的。后退拔脚时被草根绊倒了,差点跌个狗趴盆。
小腿肚子忽然痒得不得了,拔出来一看,几只蚂蟥正朝肉里钻,越拽越钻,使劲拍打,掉下来一只,还有的怎么也不肯出来,就抹上一撮盐。
日头落了,该收工了。爬上田埂,一条土谷蛇昂首挺胸,吐着信子,正朝我游来,一慌张,一脚踩在牛粪堆里。
小芳也上田埂了,她的衣裳脸上腿上都是泥。
我笑她:“花脸猫。”
她笑我:“花脸猫。”
她的嘴唇乌紫,牙齿直打战。
季节不等人,春日胜黄金。即使雨天,女人们也不得歇息,还得继续劳作。我母亲仍是赤足,阴丹士林布大襟棉袄,披蓑衣,戴斗笠。其他女人也是。
宋人杨万里《插秧歌》云:
田夫抛秧田妇接,
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
雨从头上湿到胛。
总会想到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在春雨飘飞的原野,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她们,一丝不苟地劳作着,远远看去,像会走路的蘑菇。蘑菇们长在水墨画里。
村里老人说“燕子不进苦寒门”。其实燕子年年春天都会在我家的房梁上筑巢,小翠家有,英子、小芳家也有,燕子在村里许多人家都筑了巢。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小时候读到这两句诗,觉得春天真的是好寂寞啊!
燕子们从巢中飞进飞出。不久燕妈妈孵出了一群小燕子。
萤火虫一闪一闪。
栀子花开了。
知了叫了。
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