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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

女人是从山那边来的。

那时是冬天,天阴阴的,像是雪还没有下够,一副余兴未尽的样子。天旷地远,一片漫野白雪皑皑,看起来一点生机都没有,他感到一股油然出自心中的烦腻。“妈的!”他骂了一句。坐在冰冷似铁的门槛上,冷风一阵阵地刮过来。

“春天就要来了,那时候就会热闹的。”

他不由自主地绽开笑容,在想象春天的情景。那时候他手下有二十多个劳力,从南乡来,一个个黝黑健壮,干起活来让人看着满心畅快。现在不行了,现在是冬天,天气太寒冷,地面如石板,树栽不下去,栽下去也是死。这无穷无尽的雪让他感到哀怨,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坐在这里,等春天到来。他知道春天到了的时候,雪就会融融地化去,露出让他感到厌倦的光秃秃的土地。但他有决心与它拼个你死我活,用树,焕发着生机,春意盎然的树。

这同样需要春天。

他在等待春天。春天,一定是要虔诚地等待的。可为什么那些民工都走了呢?几个月下来,他们黝黑健壮的身子消瘦了,脸上也出现落叶般的枯黄。

“太苦了,我们没法干。再说,这几千亩的荒山,植起树来,何时是尽头呢?”

他知道自己有点对不住他们。签合同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我一定善待你们。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贷款贷了那么多,收入却不知什么时候才兑现。闲暇的时候,他常常凝眸远山近山,想象着那一株株瘦小的弱不禁风的树苗疯狂地生长。他侧着耳朵聆听,似乎能听到树苗拔节的声音。这声音让他快乐不已。每个夜晚他都是在聆听,或者在想象这种美妙的声音中入睡的。入睡后他总是恍恍惚惚看到高耸入云的森林,郁郁葱葱,一直连绵很长很长。那让他心花怒放,有时不知不觉从梦中乐醒。虽然不知道这种希望何时降临,由遥远变成现实;虽然他越来越多地对这种希望渗入疑惑的成分,但他仍然坚持着,义无反顾地充满自信。

在这个季节里,他又该做点什么呢?

他又一次眺望远山,眺望那条唯一通向山外的蜿蜒曲折、像蛇一样游弋着身子的小路。那条路没有积雪,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女人走在那条小路上的情景,是背影,头也不回的。也可能那个女人在哭,所以不敢回头。他知道女人是伤心的,甚至有点悲恸欲绝。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自己未经她同意,就卖掉了那幢带天井的大瓦屋,让她跟随着来到这不毛之地。虽然她极不情愿,可是她毕竟来了,跟他一起在这儿待了将近六个月。他知道在这儿生活,对谁都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永无期限的折磨,除了疯狂的自己之外。当女人有一天哭泣着向他提出那个要求时,他默不作声,只是微微有点伤心,更多的只是奇怪,奇怪自己早已有思想准备,有这方面的预感。他站起身来走了走,跺跺脚,稍微有点暖了,便从口袋里掏出烟丝,又摸出纸,用手卷成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着。他用力吸了一口,觉得一股温馨进入体内,迂回穿行,好像激活了自己冬眠的灵魂似的。现在,他又变得兴奋起来,用力跳了几下,随后重新坐下,端详着远近的山峦。

在人都散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那天晚上,他感到冷清极了,这是他进山之后从未有过的感觉。女人在走之前,给他做了上百个面饼,放在灶台之上。他找到了,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饼真好吃,女人的手艺还是很好的。他几口就把面饼吃完了,吃完后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用手一摸,他才知道是眼泪。他看着屋外冷寂的山峦,不由得放声大哭,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后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的声音,嗡嗡嘤嘤的,像是晚上刮北风的声音。他不敢再哭了,唯恐群山也跟着哭起来。那天晚上,他在清冷的屋子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最后不得不起身走出那个破烂不堪的茅草屋。他注视着四周,四周阒然无声,寂静如一汪黑色的死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感到心脏莫名地一紧,有一股力驱使他,突然对着四周寂寞无奈的土地大声吆喝起来,仿佛情绪淤积压制后的爆发:

“哎——杭——唷——哟——”

一阵呐喊之后,他觉得身体畅达了不少,野山上的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也似乎跟自己亲近了。寂静中,传来了几声鸟鸣,几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号叫。他都视为走兽和飞鸟,在跟自己打着招呼,体味到一种别致的快慰。他觉得身躯慢慢增大,正在慢慢长高,长成山的高度,俯视周围光秃秃的一切。感觉有神灵附体,赋予自己使命,决定这一块土地上的生、老、病、死。

“我可能疯了,我有这么大力量吗?”现在,他坐在破旧的门槛上,注视着远山近山以及通向山外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他又觉得自己渺小了,又变得疑惑起来。现在是冬天,虽然春天不久就会来,但毕竟还只是冬天呀。冬天扼制了他的希望,让他不得不天天坐在那孤零零的小屋里虚度时光。他感到寂寞,感到孤独。无可奈何、无所事事的他,只能坐在门口,遥望这属于他的山。他迫切地希望有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尤其希望是女人,是那种大屁股大奶子的女人。那种女人让人充满情欲,让人不知疲倦忘乎所以地生活。当他再一次遥望那条蜿蜒曲折,没有积雪的小路时,他看见一个人蹒跚向这边走来。

他的心跳一阵加速,感到有一种焦渴从嗓子眼蠢蠢向上地拱动。

慢慢地,从那身影看出,那是个女人。“是我的老婆,”他兴奋地想,“毕竟,她会回来的!”

来人越走越近,他看清楚了,来人不是他女人,是另外一个女人。他有点失望,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近了,他看见女人不是单身一人,还背着个孩子。女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停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来。他的心跳加速,感到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

女人走到他跟前,显得很平静。他低下头,这是他想象中的大屁股大奶子的女人。但他不敢正视她的屁股她的胸脯。他有点不知所措。

“大哥。”女人讪笑着喊他。听口音,不是附近人。

“……”他瞧着女人,讷讷的,不知所言。

“能歇一会吗?”女人央求道。

他点点头,钻进屋里。过了一会他出来,招呼着女人进去。

小孩从女人的肩上解下来。是个男孩,两三岁模样,眼睛溜圆,愣生生地盯着他。他瞧着那个小孩,注意这小孩的头发黄得像秋天里的茅草一样。他起身从灶里掏出个烤山芋,吹了吹,递给小孩。小孩瞧了一眼女人,女人点点头,小孩立即狼吞虎咽起来。那模样让他着急,也让他心酸。

女人的喉头蠕动了一下,显然是咽了一口唾沫。他注意到了,又站起身,用火钳夹出灶里的所有山芋,捧给他们:“吃吧,吃!”

他瞧着这一对埋头大嚼的母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天色已经暗了,借助昏暗的光线,他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她长得极普通,谈不上俊,也谈不上丑,宽厚的鼻子和嘴,吃山芋的时候露出洁净的牙齿,倒显得有点温柔。女人是丰满的,他喜欢的就是丰满的女人,这种女人蕴含着强大的包容力和忍耐力,可以让男人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宣泄、打滚。他先前的女人是不行的,先前的女人俊俏而柔弱,从未给他一种安全感。眼前的女人壮壮实实、敦敦厚厚,在这大山里,就是需要这种壮实而敦厚的女人。

他努力克制内心的思绪。女人吃完之后,他说:

“赶路?”

女人摇摇头。

“走亲戚?”女人仍是摇头。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他想,母子二人,迷路了?还是其他什么?他知道,在这荒山之中,方圆几十里地是没有人家的。只有他孑然一人,在冬天的时候,守着茅屋,盼着春天到来。

女人的眼圈红了。从女人支支吾吾哭哭泣泣的诉说中,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女人从老远的外乡被骗到这里,说要嫁给某个人。拜堂成亲时,却被掉包给了一个傻子。虽然成亲后生了一个孩子,可女人还是想跑,于是某一天趁着月黑风高时,携带孩子逃出来了,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于是走到了这里。

“唉——”他叹了口气,这时候天色已暝,气温也越来越低了。小男孩在一边蜷缩着身体,瑟瑟颤抖。他点着了油灯,灯芯在黑暗的压迫下上下窜动。他对女人说:“你睡这儿吧,这里暖和一些,别让小孩冻着。”

女人仍是缄默。她抱起小孩,踌躇了一下。他接着说:

“你带他,睡我床上。”他又指了指旁边另一间更加破旧的茅屋,“我睡那边。先前那帮南乡佬睡的。”

女人带着孩子进了里屋。他又陷入了沉思,在想那个晚上,前妻走前的那天晚上。女人在哭过之后,便脱得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知道那是一种暗示,在此之前,她一直是期期艾艾的。他也是如此。他们的夫妻生活空乏而没有滋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结婚六年仍没有小孩的缘故。他不想碰眼前这个女人,觉得这个女人跟他已没有关系了,因为他在离婚协议上签过字了。女人躺在床上从被子底下露出丰腴的大腿,他看了看,不由自主地咽起了口水。他心里想,管她是不是自己的女人呢,先享受一番再说。他真想冲上前去,掀起被子,抱住那个滚烫的身体,疯狂地蹂躏着,然后听到女人快活的呻吟声,看到女人闭着眼睛在他身下蛇一般扭来扭去。

可是他强忍着不让自己那样做。

他几乎是逃出那间屋子的,就像逃出一个妖精的魔爪。可是他的女人,哪里是妖精呢?只是一个可怜人。他知道女人对自己是有感情的,毕竟夫妻六年,虽然没有孩子。如果自己重新选择,离开这个地方,女人一定不会走的。平心静气地想,这里的确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尤其是娇美柔弱的女人。有时他想着想着便潸然泪下,甚至后悔跟乡里签了合同。要不是顾忌男人的脸面,他立刻就想卷起铺盖回到村里。只是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当初他已“破釜沉舟”,将村里的房子卖掉了,钱都用来买了树苗。

那天晚上他终于没上老婆的床,而是在稻草上躺了一夜。虽然他听到了老婆伤心的啜泣,可是他强忍着不让老婆小看。现在他有点后悔了,既然老婆如此需要他,自己又需要女人,为什么不苟且一下呢?两人温存一下,客客气气,善始善终,有什么不好?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格外难过,一切都有心灰意冷的感觉。他想:“都是冬天,冬天,等到春天了,都忙起来,谁有闲工夫想这事情呢?”

他注意到有人用火盆生起火来,气温慢慢地变暖了。他知道女人没有睡,又踅回来了。他转过身子,瞧见女人默不作声地往火盆里添柴。他想了一想,问道: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回老家?”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问:

“大哥,你在荒山野岭里做甚?”

“种树。”他苦笑了一下。女人并未抬头,自然看不见他难看的笑。

“种树要到春天,冬天你在这儿干吗呢?”

他又苦笑。他想告诉她自己的房子卖掉了,不住在山上,住哪儿呢?他不愿回村子里面,他觉得村子里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看着女人那亲切的身体,他真想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甚至啰啰唆唆地说,或许说出来了,心里会好受一些。于是他回答:

“等待春天呗,反正春天是要来的!”

她坐在了他身边。他想了想,跟她谈起了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从头开始说,他讲,她听。女人一丝不苟地听,像是要吸收和消化他的每一句话似的,伴以各种各样的感叹词,看得出来,她听进去了,惊叹于他的故事。他终于讲完了,露出苦恼人的笑。女人陷入了沉思,似乎尚未从故事的感染中挣脱出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是在冬天这个季节里从未有过的。

女人仍不说话。他知道沉默是一种理解,这女人一看就很会理解人,粗手大脚的,看起来也能吃苦。他端详着女人,在心底默默地说:“要是她能留在这儿就好了,反正她也没地方去,就待在这里别走。妈的,我太孤单了,我太孤单了!”

“她要是不走该多好,这儿不是很好吗?”女人发出轻轻的叹息。他笑了,男人总是惦记着女人,没想到如此大屁股大奶子的女人也很天真。女人永远是只笨鸟。他想。于是他说:

“算了,别去想了!”他劝告她,又说,“去睡吧。”

他端起火盆送女人回正屋。小孩已经在床上酣然入睡了,俏皮的小嘴微微张着,有时候还嚅动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怜爱,想俯下身亲亲那个孩子。他把火盆端进屋里,放下。又冲着女人吩咐了两句,随后带上门走出来,仍然坐在屋前的栅栏上。他认真地听,没有听见门闩插上的声音,这使他心里得到不少安慰。屋里的灯光过了一会熄灭了,他仍坐在那里,看着夜色中泛白的远山近山。

起床后已是中午,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远山近山更苍茫了。他心里一阵窃喜,小路消失了,人就不会走了。这快乐让他不由自主地哼出歌来,可他立刻噤了口,女人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看着他。那一个小孩也站在那里,拽着女人的衣袂。孩子似乎已适应了这里,不再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了。他感到开心,冲着他们说:“又下雪了。”

她笑笑,冲着他感激地笑笑,不置可否。

小孩专注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瞳仁好亮。女人俯身对小孩说:“狗狗,叫叔叔。”

“叔叔。”小孩倒也聪明,嫩嫩鲜鲜地喊了他一声。他感到一丝暖意,走上前捏了捏小孩冻得发红的小脸蛋:“哎,乖。”

接着便没下文了,便是沉默,他实在不善于逗孩子。他又将眼光移向茫茫四野,什么话也不说。过了好久,似乎觉得不妥,又将视线从屋外纷扬的世界中收回来,睨了下女人,想说什么,可还是没说。

女人有点沉不住气了,就说:

“这场雪下过之后,便是春天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可是过了一会,又点点头,说:“差不多了,冬天该过去了。”

他沉入了一片想象:春天到了,山野如被绿颜料泼过似的,自然界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指过,桃花开了,李花开了,各式各样的花都开了;山泉解冻,弹奏着叮叮咚咚的美妙音乐;还有布谷、画眉、八哥、鹧鸪,各种各样的叫声让人心花怒放……

他问女人:“没有栽过树吧?”

女人摇摇头。

他说:“栽树,最简单不过了,一般的先打个凼,凼的深浅看树种,把树苗填进去,最好在此之前在凼底加上一点肥土,用田泥也行。像松树,怎么插怎么活,果树嘛,关键是选苗,再就是嫁接了……”

女人专心致志地听,小孩也目不转睛。

他又说:“不过这要等到春天。”

女人仍没言语。瞧着他不再说话,随后牵着小孩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女人端出碗热气腾腾的面疙瘩递给他。

他笑了。这才感觉到饿了。他一边吃一边想,这女人真不错。他吸吸溜溜地吃,吃得额头上蹿出一线连珠似的汗粒。清晨进屋睡觉,他竟然梦见了这个女人,内容让人难以启齿,真是怪事!女人在一边会心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微笑,仿佛知道他梦中的内容似的。“真他妈的馋人!”他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可嘴中含糊不清,将话语连同烫嘴的面疙瘩一起咽了下去。“她为什么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呢?是不是想留在这里?”对于女人,他总是不太自信,也不知道女人的具体想法。他真想直冲过去扒开女人深蓝色的衣服,让神秘呈现在他眼前。

这时候雪停了,天变得晴朗了,云层上出现了霞光,太阳要出来了。他将碗里最后一点面汤倒进了咽喉,随后恋恋不舍把手中的海碗递给女人。也不知怎的,他有些慌乱,再一次说:“你没有栽过树吧,那可真有意思。不过现在可不行,得等到春天。”

女人笑了笑,没说话,转身接过碗便去厨房了。他有些颓然,瞧见小孩舔着手指瞧着他,不由得起了一丝精神,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家伙?”

“狗狗。”小孩回答。

“噢,对了,狗狗。狗狗,这儿好吗?”

“嗯——”小孩显然在思考。

“你别看这里荒山野岭,再过两年,我们这儿就会长出许许多多的树,就会飞来好多好多的鸟,红的、白的、黄的、绿的、尖嘴的、勾嘴的,它们叫起来,可好听了。还有许许多多小动物也会来这里,像小松鼠呀、小白兔呀、小狐狸呀、小斑狗呀……”他说得婉转动听,连自己都有些诧异于自己的表达能力。

小孩望着屋外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显然没有能力将美丽的童话与屋外的荒凉世界联系起来。小孩眨巴着眼睛,瞳仁里布满疑问。他看出来了,便说:

“现在是不行的,还得等这里的树长出来,长出来之后小鸟小松鼠才会来。”

小孩显然听懂了。他偏着头又问:

“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呢?他感到心里一阵悸动。什么时候荒秃秃的群山才能长出蓊蓊郁郁的树木呢?什么时候这里才莺歌燕舞生机一片呢?他不敢肯定,虽然他有信心,但他仍然不敢确定最后的期限。这一辈子结束时?甚至下一辈子?他似乎一直在盼望什么,也在等待什么。这种企望是什么呢?他没有细细地思考过。春天?女人?儿子?他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但又好像不全是。他没有回答小孩的问题,只是愣愣地注视远方,想尽力辨认那湮没在雪原里的羊肠小径。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站在他身后。他注意到了,转过头来,看见女人眼里噙着泪水,放任着让它自由淌下。

“你怎么啦?”他惊异地问。

“没什么,想哭。”女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不迭用手掌抹去泪水,又揩了揩鼻涕,牵着小孩走到里面的屋子去了。

晚上,他觉得头很沉很重,全身酸痛。他吃了女人特地为他做的煎饼,又喝了女人特地为他熬的姜汤,按女人的要求早早地睡了。女人不放心,把他的被子掖好,又将煤油灯拿走了。他睡在那里,迷迷糊糊看着女人的动作,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很快,他睡着了,胡乱地做着梦:梦见漫山遍野全长出了苍翠冲天的大树,鸟儿在上面啁啾跳跃;梦见自己下半身也插在泥土当中,手变成了树枝,扩张开来,结实而有力;脚丫变成十根庞大根须,向地底延伸;梦见自己的头上长满了树叶,绿得发翠,像一块块翡翠似的,风一吹,叮当作响……他又梦见那个女人,托起她硕大的乳房,顿时乳汁如雨水一样漫天飘洒。树在乳汁的浇淋下拔节生长,很快高耸入云;小孩也出现了,披一身树叶,像森林中的精灵一样。小孩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各种各样的鸟和小兽簇拥着他……载歌载舞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串振聋发聩的雷声:

“轰隆隆,轰隆隆……”

他从梦中惊醒,侧耳聆听。不错,是雷声,从东方滚过来的春雷!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走出屋外。的确,是雷声!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由远至近传来的盼望已久的季节的敲门声。

他赤着脚站在雪地里,他看到女人和小孩向他走来。他看到女人和小孩的眼眶里都闪烁着晶莹的泪珠。他一点也不感觉到冷,只觉得有一股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热量由地心汩汩涌出,通过他赤着的脚传入身体。整个身体变得发热,以至滚烫。他知道这是春天的信息。他想:春天原来深蕴在土地里,就在自己身边,一点也不遥远,我原先总以为春天是来自天边的,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他听见女人轻轻走过来,俯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我留下来,留下来栽树,好吗?”他点点头,忙不迭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张了张嘴,可是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揽住他们,右手揽住女人,左手揽住小孩,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他想大声对着远方喊:

“我有女人了!

“我有儿子了!

“我有春天了!”

可他仍是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屏住呼吸,继续听那震撼人心的雷声。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这样的情景在梦中出现过,什么时候呢?他没有细想了。反正,有了这声雷声,漫长而沉重的冬天便宣告结束了。 0bCz55NVLSrQ06fn0RikutM/oXla6oHDZBz/Ob5y0RQFhm+3//R09spwj/7O26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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