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

我告诉你我不相信一切，这是我得出的有关生活的真谛。我说这话，仅仅相对于生活而言，要是引起你的联想你可别怪我。有了真谛在手，你就俨然头戴无形的荆冠，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会清醒而不折不扣地生活下去，直至死亡。

我大学毕业。在大学时我学的是中文，不是考古，更不是做古董商。我热爱这个行业，是因为我确确实实地热爱钱，这点毫不隐讳。除了私生活方面的细节，我全都直抒胸臆。我不喜欢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我说我热爱钱，如同热爱生活，迷恋美丽的女人。所以我辞去公职做了古董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只要哪里散发着陈腐的古董味，我就会嗅着死人般的味道赶到哪里。生活的意义在于发现古董，这就是我全部的信念。

实不相瞒，我曾赚过很多钱，至于具体数目，属于保密范畴。反正今生今世，我的钱足够让我满足一切身体欲望，以及正常范围内的大脑欲望。

跟战争中没有常胜将军一样，做生意也不能保证包赚不赔。奇怪的是，往往是赚钱的经历让我忘却得干干净净，赔本的经历却让我牵肠挂肚，以至肝脑涂地难以忘怀。我第一次亏本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敦煌，在那里我花了五千元买了当地人一个漂亮的瓷器。我以为是汉唐时代的珍品，后来鉴定出只是民国时代一个沙漠旅人的夜壶。我第二次受骗是在山海关，那时我软硬兼施从另一个文物收藏家那儿找到一把李自成的御用宝剑，我寻思李闯王带着它戎马倥偬斩将杀敌、劳苦功高，一定能赚不少钱。我给了他一万元，后来发现它根本不值一百元，只是一把高仿的三流龙泉剑。第三次是……一想到此等受骗上当之事，我不仅沮丧财富的打水漂，更让我感觉人格遭受污辱。每一次它都影响我的斗志，让我怀疑人生和自己的智力，让我没有气力迈出前进的步伐。

我讨厌那些名胜古迹的所在地，多年的生活经历教育了我，在那些地方，人的心灵早就被丑恶的东西玷污了，他们依靠老祖宗给予的文化遗产老脸皮厚地赚钱行骗，既很难有真实的古董，也很难有真实的友情。假的，全都是假的！我向往那山清水秀的地方，我要去那钟灵毓秀、古朴自然的地方去寻找我的生活，去继续我的事业。

我到的地方是安徽南部，就是古徽州，刚刚改名为黄山市。我的足尖刚一着地，就认为这应该是我辛勤耕耘的地方了，这里风光优美、山清水秀、民风淳朴，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着实一世外桃源般仙境。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古董买卖就像钓鱼，一切必须小心为上，不可贸然行动，要不动声色地观察和寻觅，先抛下诱饵，等鱼咬钩了才能提竿。你抛出的诱饵越大，你的目标就越不容易上钩，一切得小心再小心，因为人比鱼狡猾得多。

我去了徽州南部的大深山里，那里有一个山村，只有十来户人家，不富也不穷。我到的时候，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瞧我，都把我看作一个星外来客似的。更有甚者，竟有好几个人坐在门口的大瓮上，一边拉屎一边向我送来最芬芳的微笑。我后来注意到，几乎每户门口都有这样的大瓮。虽然我见过各种稀奇古怪之事，可是我仍旧有些难堪，因为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可是我转而欣喜，惊喜地发现诸多拉屎的瓮罐，竟是十足的古董，很可能是宋元之时的陶瓷。我大喜过望，我不仅为自己的初步发现感到高兴，还为这里的民风淳朴纯正感到高兴。我吮吸着这山村的芬芳，就像酒鬼吮吸着刚刚开坛的老酒一样。

我佯称我是一位归国华侨。我来此地是为了寻根，我的祖上曾在这里居住和劳动过。我开始用我半生不熟的广东腔对他们说话，立刻，我发现我的行为见效了，我唬住了他们，这点你从虔诚专注的眼神可以看出。我的目标是使他们完全相信我，不折不扣的。这是一切部署的前提。

我对他们说，我非常非常喜爱这里，这里曾是我祖上生活的地方。他们先是惊讶，随后是骄傲。我提出要在这儿小住几天，他们简直是有点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着头，就像是祖上迎迓大官省亲一样，忙着去准备了。

我住在一个姓吴，名叫吴有发的家里。他是这里的村主任，年纪二十多岁，孤身一人，父母前几年都去世了。第一天晚上，他就殷勤地替我打来了洗脚水，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一向认为人格是人格，钱是钱，钱和人格不是一回事。

那一晚我跟吴有发谈了很多。起初他有点腼腆，甚至讷讷不知所言，可是后来我发现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健谈。我跟他谈美国纽约、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德国汉堡什么的，他听得双眼瞅着屋顶一个劲儿地出神，目光像一把锥子，非得把屋顶钻出个眼似的。他跟我谈起他的家世，爹妈死亡什么的，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尽管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如何处置这小山村的古董文物，可是我还是装腔作势地“嗯嗯”，并不时唏嘘哀叹两句，并故意做沉吟状，帮他出谋划策。他对我感激涕零，说我是他一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要不是因为贫富差异遭我嫌弃，他一定要认我做干哥哥什么的。

有了这句话就好办了。

我暗暗抛下绳索。我还是忘不了他门前那个装屎的宋代大陶罐，可是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决不能提出要买。我了解这些人，如果我提出购买的话，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惕，也许他们就会漫天要价，那么，很可能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尽可能表达了自己对金钱的鄙夷态度，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对金钱简直是厌恶极了，因为在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中，我根本没有得到亲情、友情和爱情。我甚至想用大把大把的钞票擦屁股，如果不是嫌它脏的话！我告诉他，我跟他的友谊是纯粹的，不沾丝毫金钱意味的，不应该用任何非分的、不干净的想法和举动去玷污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可爱，有时两眼入神，痴痴地想什么。最后那双斗鸡眼竟兴奋地放出亮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屁股。这显然是那愚笨的脑袋经过一番转弯抹角思索的结果。这点真不容易，我一边暗自感叹，一边暗自得意。

我经常和吴有发一边走一边聊天，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走上了村边最高的山坡。从这里看下去，山下的景致一览无余，更远一点的是新安江，在阳光灿烂的季节里，泛着银白色的光芒。稍近一点的，是分割成各种碎片的水稻田，远远看去，像一块块碧玉。早春的油菜已经开花了，青苗如玉，黄花灿灿，百蝶飞舞。这一切和蓝天、白云、小桥流水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美的风景图。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对吴有发说，你们这儿太美了，美得让人流连，甚至让人纯净，心旷神怡，我真想栖身于这一片土地，在此居住，享受这田园风光、湖光山色，甚至变成一只小蜜蜂，“优哉乐哉，不亦乐乎？”我说。我还告诉吴有发，你们这里山好人也好，就是太封闭了，太封闭了，怎么会不穷呢！我又说，这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桃花源”啊！当年陶渊明肯定来过这里，一定是以这里为蓝本，写出千古名篇《桃花源记》的！

我瞟了吴有发一眼，我看吴有发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我以为他的微笑是乐不自禁，心里暗自窃喜——这个傻蛋！

转眼间，我在这个地方已蹲点一个星期了。受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吴有发殷勤地招待我吃、喝、住，却只字不提跟我算钱。虽然我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可是我暗自得意。这说明我的“攻心术”获得了初步成功。

这一天，一个意外的发现更让我兴奋。无意之中，我走进了吴有发家院子里的一个杂物间。忽然发现那间阴暗小屋的小窗户上挂着一卷黄黄的东西。我走过去取下一看，我的天！原来是一份圣旨！我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真是暴殄天物啊，皇帝的圣旨竟拿来做窗帘！我粗略地扫了一下，圣旨上的时间是淳化，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年号。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我努力平息住兴奋，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在此前后，我悉心巡察，还发现了诸如明王方腊的御用枕头之类的宝贝，全都被乱七八糟地丢在阴暗的角落里。我简直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我心花怒放，谁能想到在这穷困艰苦不知魏晋的地方，竟然如此宝物荟萃。最令人欣喜的是，这个地方不仅如此风光优美，村民们还那样纯朴可爱！

舍不得“鞋子”套不到狼。我绞尽脑汁考虑了几天，一个周密的计划在我心中酝酿成熟了。我必须干净彻底地一举掳获它。当然，这一切必须全盘谋划，不动声色地进行。

我继续找吴有发谈心。我对他感叹地说，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决心在有生之年，为改变家乡人民的面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咽了一口唾沫，我想在山的那一边，靠近新安江的地方，为全村人盖几排楼房，让全村人迁移此处搬进新居。我说，这是一个海外游子为自己的父老乡亲奉献的一个微薄的礼物。

不等他接话，我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新房盖好之后，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各家各户乱七八糟的家什一律得留在这里，不准带到山脚下。我激动地说，我不希望一些杂乱无章、破烂不堪的东西继续存在，破坏这山清水秀的氛围，破坏这美丽的环境。虽然最后两句话对吴有发来说有点费解，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听懂了。

出乎意料的是吴有发对这些表现得并不热衷，甚至有点漫不经心。这与我原先估计的大相径庭，我猜想这可能是我平日灌输的“视金钱为粪土”的思想潜移默化的结果。吴有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得我有点心慌意乱。好半天，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那太不好意思了，太让你破费了，而且，村民们会不会丢下他们家中多年的东西，这很难说。”

我简直有点伤心至极，亦恼羞成怒。我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个想法，并不是意气用事，我实在是想改变乡村贫困落后的面貌，对于金钱，我一向视若粪土。我是太爱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太爱这里的人们了。”至于村民们家中的旧什物，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准备为每家配置一套新家具，让村民们搬去的新房里不再空荡荡。至于那些老旧物件，实是不能要。”我强调说，那些东西“太难看了”，必须扔掉才是。

吴有发沉默不语，看得出来，他有点动心了，也看出我的诚恳。随后，他缓缓地说：

“待我和乡亲们商量一下再说！”

那一天晚上，我夜不能寐，彻夜等待着吴有发和乡亲们商量的结果。一直到半夜时分，吴有发才走进家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时，我装作已入睡。听见吴有发叫我，我像从睡梦中刚醒过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吴有发轻轻地对我说：

“我跟乡亲们说了，他们说，让你破费，太过意不去了。但好歹，他们同意了。他们还说，得给你造个牌坊，竖立在村口，上面篆刻文字，旌表你的功德。你一定要答应，否则，他们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我窃喜，但佯装着无可奈何：

“好吧，好吧，其他的随你们，我是不想什么流芳后世什么的，只想给家乡人民做点实事。”

就这样，我用了很大一笔钱制造了一个大大的“阴谋”。半年后，新建的一幢楼房矗立在山脚下的新安江边，楼房的影子映在江水之中，显得格外漂亮。进楼房的水泥路上，也横跨了一个牌坊，正面刻的是以我名字命名的XX山庄，背后刻的是对我此举的评价。文字是花了五百元酬劳，让当地一位著名作家写的。虽然我对此毫不感兴趣，甚至嗤之以鼻，可是我一直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是搞文物收购的，古董在我眼里不是历史，而是金钱。我生来就对出名不感兴趣，也不想为后人留下几件作为古董卖钱的东西。

那一天我参加了山庄建成的剪彩活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我干净利落地剪下那拦在路口上的红绸之后，又给了他们一沓厚厚的钞票，就溜之大吉了。在我身后，村民们像一群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快乐无比，笑逐颜开地搬入新居。之前，我一直守在古村落的村口，不许他们从村落里带走一件我认为陈旧的东西。尽管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沉浸于金色的发财梦中不能自已，可我还是努力睁大眼睛，不让那些古董从我视线下漏过。

随后，我一声号令，让村外聚集的车队进村，将村民们破破烂烂的东西全部拉走，那些村民门口装屎尿的陶瓮也不例外。这些人在搬运这些陶瓮时，一个个捏着鼻子做龇牙咧嘴状，我在一旁看着，暗自发笑。我监督搬运的全过程，唯恐他们留下只砖片瓦。将这些东西全部带走，吸取精华剔除糟粕才是上策。

汽车临走之际，吴有发带着村民们赶过来为我送行。站在车顶上，我激动得声泪俱下，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

“我太爱这个地方了，爱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太爱这里的人们了，我真不想离开呀！”

吴有发和村民们的脸上露出了悲苦的神情，我知道他们忘不了我的功德，逢年过节时，甚至可能为我烧香拜佛。我暗暗好笑，但我还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调低沉地说：

“再见了，乡亲们！我会来看你们的！”

我带着长长的车队离开了小山村，那个坐落在新安江畔青山绿水之中的小山村。汽车开了很远之后，我看着越来越渺小的山村，心里未免有些惆怅。即使是骗子和强盗，也有真情的一面，的确是这样。转眼间，我又心安理得，生活、世界，犹如一场梦，人人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更何况在梦中生活的我，又何必为这得得失失而惆怅呢！

半年之后，我带了这批文物中的两件来到沿海去找一位德高望重、学富五车的古董鉴定家。老人用放大镜仔细观看了一番后，戴上眼镜，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瞅着我，问：

“你一定去过皖南吧？”

我如实回答。

“难怪！”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这明显是有意的了——在此之前，我就鉴定过好几件来自那地方的古董，仿古的精巧简直以假乱真。那可能是一个村办企业，有高手带着，成批成批地生产这种东西，工艺很好，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作坊在皖南的什么地方。”

我手脚冰凉。我想说我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清澈无比的新安江边，位于一个小山坳里。我不知该说什么，喃喃不知所言，只觉头晕目眩。

“你怎么啦？”古董鉴定家问。

我能怎么啦？我不知道怎么站起来的，又怎么从他那地方出来的。占据我头脑的，只有那个小村，我竭力搜寻每一片记忆，竭力想冷静地发现其中的破绽。可是我怎么想，也不觉得那是破绽，更不是陷阱。想到后来，那个曾经的小村开始旋转起来，越旋转越快，正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呼啸着向我压来。

生活就是这样，你叫我相信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