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福死了。
死之前是放出话的,放出那句话后就死了,说到做到。平平静静的,像出趟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村前的白果树枝杈上,腰里还插着那杆烟筒,地上的要饭打狗棍劈成两截,拦在路中间,上面有狗牙啃下的齿痕。
乐福说:“这个时候你们要出去讨饭,是没良心!丢村里的脸、国家的脸,硬要去,我便死了,死给你们瞧,省得连我也给你们羞死!”
村里人都有点惶惶。乐福当时脸涨得通红,之后便是发紫,像地里的老茄子一样。
村里人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乐福真的死了。
乐福被人从树上解了下来,硬硬的、沉沉的,全不似生前那个瘦小佝偻的小老头。眼睛微闭,舌头伸出老长,上身着那件破旧的老头棉袄,下身只落一黑色棉裤。裤裆阔阔的,布料抵别人两件的。
村里人都伤心,可惜了,村里唯一的文化人!人大都沉默不语,也有人哭,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尖尖粗粗的声音都有。
于是又想起了乐福死前的话。
话是在村东的破祠堂里说的。今年冬天闲着,村里人合计又要把粮食锁在家,出门去乞讨,吃一冬白食,明年春上回家,捎带一口袋脏票子。这样的风气,从明朝时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现在。村民们商议好,还在祠堂里集合,再决定去哪里。
乐福遽然赶到,脸色如三九冰冻天,眼神如冰窟一样冷,扫过来便引起一串寒噤,村里人不由得想起村后亭子里的冷面山神。
乐福眼睛一瞪,脖子一下变得粗直:“什么?还要出去要饭?现在你们谁家不打个千儿八百斤粮食,又有政府补助,坐在炕上一边屙一边吃,也咽不完。再说现在种苎麻都发了,谁不是手头滑滑溜溜?是不是?”
众人只好接口说是。
“是!是还出去?在街上站着,伸手要钱,挺光荣是不?”
村里人都不尴不尬地笑了几下。
乐福情绪激动起来,僵着脖子,眼珠凸起,脸涨得通红,随后发紫,于是说出了那句话:
“这个时候你们要出去讨饭,是没良心!丢村里的脸、国家的脸,硬要去,我便死了,死给你们瞧,省得连我也给你们羞死!”
村里人都不明白乐福的举动,更没见过乐福粗脖子瞪眼睛地说话。
村里人记得要不是乐福劝着队长,也没想着去要饭。
新中国成立后,生活好了,城市也管得紧了,整个五十年代,村民们冬天很长时间出门去讨饭。六十年代初,村里闹饥荒,只要能填肚子的都填了肚子,可还是饥得见人都流涎水。村民们吵吵嚷嚷要出去讨饭,队长不敢答应,便上门找乐福问主意。乐福读过私塾,能闭上眼睛背诵古书。
乐福正在屋里收拾,看样子也准备出门,瞧见队长进来,没吭声。
队长进来后,把屁股往破椅上一撂,一口气长叹。
“天不饶人啦。”队长胆小,不敢往天外想。
“人可救天。”乐福呆着眼睛说。
“……”
“只有一样可卖了,卖了便可活人。”
“什么?”
“脸皮。”
“脸皮?”队长摆了摆手,“不行的,不行的,咱们不能丢这个脸。”
乐福瞅着队长,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像螃蟹一样鼓出:
“总比死人好!”
队长不语,又长叹一口气,身子便软沓了。
乐福从破破烂烂的衣襟里摸出一个缺了口的瓷碗,苦笑着说:“圣人不食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而今圣人不为者,吾为也!”
然后便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让他们去吧。”
队长不语,闷闷地往回走。过了几天,村里人一个个跟着往外溜,队长没去,和婆娘两人孤零零待在家里。
乐福和一帮人回来时,队长已在坟墓里待了一个月。婆娘只剩下人形,眼眶凹下能盛卵石。
自此之后,村里又恢复了讨饭的传统,每年冬天一到,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家门一锁,拄了个棍子,揣一个破碗,便往外走。
乐福不再出去了,一直待在家里。
乐福葬了之后,村前的狗棒儿对人说,乐福把自己挂上白果树之前,曾有次和他说过一些话,现在寻思起来,耳膜还震得嗡嗡响,该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那时候阳光正旺,狗棒哼着曲儿,在白果树下眯着眼睛看太阳,听见脚步声,嚓嚓地向他走来。
“瞧见队长了?”声音哑声哑气。狗棒听出是乐福大叔。
“队长?啥子队长?”狗棒问。
“队长,石娃子队长。”乐福大叔说。
狗棒吓得一激灵,一窜便站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乐福。乐福笑嘻嘻地瞅着他。
“不是死了吗?十几年前就死了。”狗棒说。
“——噢,死了。”
“死了还见得到吗?”狗棒问。
“怪,我明明看见的。”乐福自言自语地说。
狗棒猝然来了精神,问:
“村长跟你说什么啦?”
“要乡……要乡亲们别再出去,现在生活好了,犯不着去丢脸。”
乐福哭丧着脸,覆压一团黑云。
“不能不要脸,到处要钱,讨饭。”
“脸皮可卖钱的事,谁不干?”
“那可不好,现在生活好了,是吗?”乐福问。
“……是。”
“是还出去要饭?”乐福没好气地冲了狗棒一句,随后定了定神,转而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事你是不懂的,不懂的。”
狗棒说:“是不懂的。”
乐福没再说什么,蹒跚着步子,便走了。
乐福走到一人家门前,屋子破旧,歪歪斜斜的,墙面灰黑,屋里满目疮痍。乐福看见队长的遗孀正在那儿敞着怀喂奶——她已改嫁给村里的黄宝了。她是个好女人,脸色已不似先前那么水嫩了,老巴巴的如那面有岁月的墙,怀里的娃是她跟黄宝的第三胎。乐福记得她和队长没孩子。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她也抬起头来看看他,对他笑笑。他也笑笑,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皱纹挤在一起。
“香香。”他叫。他记得队长以前叫她香香的。
她怔住了,惊诧地看着他。她不晓得他怎么知道她叫香香,十几年了,没人如此喊她了,总把她和孩子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说:“香香,我见到队长了,石头娃子。”
香香看着他,眼里涌出泪水。
他咧咧嘴:“不骗你,香香,他还是那样年轻,有力气,不爱笑。”
她回过神来,换了只乳房喂孩子,问:
“梦里?”
他点点头,又说:
“要是那会儿……队长跟我走,到南京、上海……也不至于饿死。”
女人的泪水涌出眼眶,看起来怪可怜的。她用袖口揩了一下,哽哽咽咽地说:
“他大哥,要是听了你的话……”
“唉!”他打断了她的话,“谁让他当个队长呢?”
女人的泪水如瀑布般披下来,他瞧着,心里一阵酸楚。
“怪我,队长问我意见,我说,让他们走吧,放条生路,让别人活一下,便都走了……队长不敢走。石娃子是好人哪,好人!”
女人哭得更凶了,终于遮掩不住,哭声似海浪一阵凶猛一阵。
他也哭起来,嘤嘤嗡嗡,像病牛。
哭了几分钟后,他止住悲痛,对女人说:
“香香,咱村里再不能让人出去讨饭了,是吗?”
女人点点头。她记得前夫是坚决不让她出去的。
“我要阻止他们,现在生活好,哪能再出去讨饭呢?”乐福坚决地说。
乐福便走了。走时看见女人对他很温顺地笑了一下,很美。他心里直犯嘀咕:这样的女人,队长死后自己为啥不娶她呢?好像当时也想过,只是有点犹豫,怕别人说话。没想到让黄宝这小子占了,糟蹋斯文,糟蹋斯文!
想着走着,乐福便来到村口,走到白果树下,把手中的棍子拗成两半,扔在路边。他第一次感到,天气好冷,风像冰锥一样,能刺进肉里。他在白果树下坐了一会,什么也没想,然后扯下裤带,扣了个环,打个活节,把绳子倒拴在树枝上。站起来后,裤子便往下落,他想了想,路边采几棵狗尾巴草,绞了绞,接得长长的,勒住裤子。又搬起几块破砖,叠在一起,踩在上面,把头伸进绳子,低头望了望,脚下是黄土。
他用力一蹬,吧嗒一声,砖头倒了。乐福悬了起来,嗓子里吐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乐福葬了之后,村里再也没有人出去乞讨了。村民们都说:出村乞讨若是从村口过,乐福便会用那根棍子赶你。
并且有人看见村长和乐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