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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痴

邢玉菊从小就是极爱唱戏的。那时邢玉菊还在浙江,每到春节、端午、中秋,或者婚丧嫁娶什么的,村里的大户人家就会搭起戏台,请来本地外地的戏班子唱戏。邢玉菊不管刮风下雨,竟然每场必到,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瞅着戏台上的男男女女,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邢玉菊的父母亲都是庄稼人,不太敏感,舅舅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几次瞅见邢玉菊的模样,觉得不对劲,便私下对邢玉菊的父母说:

“这个女伢,恐怕是个戏痴哩!那男男女女调情的戏,小孩子居然也入迷,别以后成为一个情种!”

邢玉菊父亲与母亲听了一惊,开始注意邢玉菊的一举一动了。慢慢地就觉得邢玉菊跟其他的孩子有些不一样,经常有些花痴的感觉,有时嘣地就冒出几段戏文出来,“哥哥呀,妹妹呀”的,把父亲与母亲吓一跳。有一天邢玉菊竟痴痴地问母亲:

“侬跟阿大是怎样结亲的哩?”

邢玉菊当时只有八岁。邢玉菊的母亲和父亲是传统婚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媒人提亲,相见洞房,波澜不惊。母亲被邢玉菊的问话弄得大吃一惊,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喃喃地说:

“反正,原先跟你阿大是不认识的,后来就成亲了,你阿大人老实,就是抽烟喝酒让人烦!”

“不是像戏上说的那样,是自己定的姻缘吗?”

“哪能呢?之前都不认识,在洞房里才见到,还好不是瘸子傻子和哑巴。”邢玉菊的母亲开心地笑了。

邢玉菊忽闪着大眼睛,问:

“为什么戏上的总比现实的好呢?”

母亲不应声了。

晚上,邢玉菊父母在谈及此事时明确地表示了担忧。邢玉菊的父母认为,小孩过早地懂一些男女之事,以后肯定不会踏实过日子的。又相互抱怨,这些戏文也是的,整天情啊爱啊,把小孩子都教坏了!

那时候邢玉菊已出落得很漂亮了,一口越剧也唱得字正腔圆。

邢玉菊长到十三岁那一年,安徽一个县的越剧团到浙西山区招演员。邢玉菊的父母听说是吃公家饭的,商议后就对邢玉菊说:“有剧团来招人了,你唱给他们听听,若是考中了,就能端上好饭碗了。”

于是就带着邢玉菊来到招考的地方,招考的人是一男一女,女的叫叶春铃,男的叫吴端祥。叶春铃是剧团团长;吴端祥是剧团弹月琴的,也是叶春铃的丈夫。

十三岁的邢玉菊一点也不忸怩作态,开口便唱了起来,这是一首很老的越调,开口几句是这样的:

春日桃花明媚媚,

奴在园中呀不思归,

远处有个俊俏的哥哥哟,

瞟得奴家心神飞。

邢玉菊吐词清晰,字正腔圆。更难得的是,她在演出时,情绪很投入,沉浸在一种幻想的意境中,仿佛就是戏中人。吴端祥和叶春铃交换了一下眼色,叶春铃就问:

“邢玉菊,你唱得很不错。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唱戏呢?”

“不晓得,就是喜欢唱呗!”邢玉菊很天真地回答。

叶春铃没有再问话,把邢玉菊父母送至门口,对他们说:

“你女儿是天生的演员哩!以后会有出息的。”

于是邢玉菊在她十三岁那年,连同五个浙江小姑娘,一齐来到皖南,成为县越剧团的小演员。

光阴荏苒。邢玉菊一直跟在叶春铃后面,学着唱、念、做、白。越剧最讲究的是扮相和嗓音,扮相要漂亮,嗓音更要柔美,要娇憨、温柔,体现传统女性的魅力。这两点邢玉菊都成于天然,加上她能吃苦,到了十六岁那一年,邢玉菊已经唱得很红了。在皖南山区,是戏迷的都知道邢玉菊唱得好,不是戏迷的也知道邢玉菊长得好。

虽然叶春铃对剧团里的女演员一直管束很严,但是女孩子大了,也有很多管不住了,虽然谈不上热衷奇装异服,都喜欢打扮,经常在衬出线条的列宁装胸前缀一朵红红的小花,有时候还在脖子上扎一条丝巾什么的。邢玉菊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纯朴自然,下了舞台卸装之后,光彩夺人的邢玉菊会换上普普通通的衣裳,一点也不引人注目。有一次县里分管文教的许县长来到剧团检查工作,看见邢玉菊的模样,竟失声说:

“是你呀,小‘林黛玉’!怎么跟舞台上一点也不像啊?”

好在20世纪60年代的风气很正,虽然叶春铃手下有一群丰姿绰约的漂亮姑娘,可敢“骚扰”她们的人却很少,许多青年男子打扮得干净整洁来看戏。每次演出,戏票很快告罄,剧场里一片暖融融的场面。

一段时间之后,叶春铃发现年轻的女弟子们也变得不安分了,有了崇拜者,也跟一些戏迷对上象了,这当中有跟邢玉菊同来的王玉英、程燕等。叶春铃摸清楚情况后很生气,上午练功时,让她们列得直直的,声音高亢地批评她们,让她们树立为人民唱戏的理想,牢记台湾都没有解放,怎么能先考虑个人问题呢?一直把她们批评得流下了眼泪,表示一定要跟追求者划清界限。吴端祥在一边看着,觉得叶春铃有些过了,晚上临睡之前,就劝慰她说:

“你又是何苦呢?她们也不小了,也有十八九岁了,你不能总把她们看作小姑娘,你那么大的时候,不也跟我对上象了?何况像王玉英她们,变声时嗓子坏了,自己觉得没前途,趁着年轻,还可以嫁个好对象。”

叶春铃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

“我不是为她们哩,我是为玉菊。玉菊唱戏太有前途了,我是怕她受周围人干扰,分心不好好唱戏,那可真可惜了。”

吴端祥就劝叶春铃:“那你也不该为玉菊瞎操心呀,玉菊是唱得好,你当年不也唱得好?单唱得好是没有用的,还得有条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小地方,要想出人头地,确实很难哩!”

叶春铃不服气地说:“你不能把玉菊跟我比,她是天生唱戏的坯子,你瞧那扮相,那表情,那嗓音,那感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条件……徐玉兰、王文娟,恐怕也不如她哩!”

第二天晚上,叶春铃来找邢玉菊。这天是周日,越剧团排练厅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到邢玉菊一个人在压腿练身段。邢玉菊一身白色的练功服让汗水浸得透湿,现出来的曲线看起来的确成熟动人。邢玉菊看见叶春铃过来,笑得很甜,就说:

“叶团长,你不去看电影呀?她们都去了,是《羊城暗哨》,新片子哩!”

叶春铃问:“你怎么不去呀?”

邢玉菊咯咯一笑,说:“我不想去,抓特务的,打来打去的,我不喜欢。我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清静得很。”

叶春铃觉得心里泛起一股温情,便柔声说:“玉菊,玉英、程燕她们都谈对象了,你孤单吗?”

邢玉菊又是咯咯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不在乎哩,我宁愿一个人,我就喜欢唱戏。唱戏,可有意思呢。我才不要结婚什么的,那多麻烦,多没意思呀!”

叶春铃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邢玉菊。眼前的邢玉菊,已不是早年那个愣生生的丫头了,浑身上下,丰姿绰约。也许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缘故,她那粉白粉白的脸上竟现出一片桃红,真是天生一个佳丽美人!

不久,社会上闹起了运动,叶春铃的剧团停止了演出,“才子佳人”们都戴起了红袖章热火朝天地干革命了。这当中发生了许多事,剧团里的女演员们都趁风华正茂之年各攀高枝,跟邢玉菊一同来的王玉英、程燕、俞素芳等先后都已结婚。程燕回了浙江衢州,王玉英嫁给了县政府的秘书科长小严,俞素芳则和土产公司的胡经理结了婚。剧团也不再招新人,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叶春铃等几个老同志,再就是年轻的邢玉菊了。

邢玉菊起先也戴了几天红袖章,但很快有人就不让她戴了,天天让她跟叶春铃、吴端祥等几个一起,学习材料,写思想汇报。夏天过了之后,邢玉菊、叶春铃、吴端祥三个人按照县革委会的要求,到很偏僻的山坳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邢玉菊他们劳动的地方叫板桥,一个很有味道的名字。当他们步行十几里地走到那穷乡僻壤时,邢玉菊一瞅四面围得不透风的山峦,愣了一愣,突然张大嘴巴号啕大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很悲恸的样子。叶春铃和吴端祥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怎么劝慰邢玉菊。这时候另外一个同行的年轻人扑哧一声笑了,说:

“好了,哭什么哭?哭得一村人都听见了,更要说我们小资产阶级了。”

同行的年轻人说出这么一句不同凡响的话,邢玉菊他们才反应过来。原来邢玉菊的哭声在山坳里已经引起了回荡,荡荡悠悠的,此起彼伏,真有几分悦耳动人呢!邢玉菊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嗔怪着说:

“偏要哭偏要哭,偏要大家听见!”

邢玉菊说过话之后,擦了擦眼泪,看了同行的年轻人一眼。现在倒是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了,满脸臊红,神态腼腆。这一个小伙子,是文化馆的美术创作员。邢玉菊见他身体瘦弱,像一个高中学生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安顿下来之后,邢玉菊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一些。每天仍旧是早早起来,登上屋边的高坡,咿咿呀呀地练声。山野早晨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闻着有点像竹子,也有点像菊花。每每邢玉菊张嘴练声时,吐纳这样的清新空气,心情就变得异常愉悦,戏文也如流珠一样滚出来。叶春铃和吴端祥看在眼里,心情也松弛下来。叶春铃感到邢玉菊的嗓音,有这清新静谧环境的滋养,更显清亮完美。只是叶春铃一想到当前的环境,就变得情绪沮丧,有时候还忍不住暗自叹息。

同行的年轻人姓曲,邢玉菊他们都喊他小曲。小曲不爱说话,可一开口,就让邢玉菊感到开心。有一次,小曲和邢玉菊在小河沟里洗衣裳。邢玉菊光听到河水哗哗地淌,很无趣,便有话无话地问小曲:

“小曲,你怎么也下乡劳动呢?”

小曲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

“你不知道啊?还不是因为画女人?画裸体女人呗。”

邢玉菊没听懂,说:

“什么?”

小曲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说:

“画裸体女人,就是没穿衣服的女人。”

邢玉菊这回听懂了。邢玉菊有点愤愤,很认真地对小曲说:

“真看不出,你还真无聊哩!”

邢玉菊露出不屑的神情,端起一盆衣裳就要走,弄得小曲连忙解释:“不是的,是书上的,书上有……那是我们搞画画必学的……他们不懂……所以……”

邢玉菊这回听懂了,瞧着小曲辩白的窘态,敛不住脸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邢玉菊住的地方离小曲很近,都是大队的破仓库。邢玉菊住在左边,小曲住在右边。中间是叶春铃和吴端祥的,那屋子稍大一点。邢玉菊屋子前,有一大片茂盛的杂草,有一次小曲从邢玉菊门前经过,眯着眼睛看了下房前屋后,也没吱声。等第二天邢玉菊午睡起来,门前的杂草已被除光了,小曲荷着锄头正要离开。邢玉菊心里涌起暖意,忙叫住小曲,让小曲去她房间里坐。

虽说来乡下时间不算短,可小曲还是第一次去邢玉菊房间。屋子里空荡荡,很破旧,但整洁干净。墙上还挂着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小曲不由得笑了,说:

“你们女同志真爱漂亮呀,下乡劳动,还带这么大的镜子。”

邢玉菊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是为了……”

小曲这才反应过来,邢玉菊是为了对着镜子练口型,练扮相什么的。小曲听着,心里突然有一种被热空气充塞的暖意,刹那间对邢玉菊有了敬佩和爱怜。

打此之后,小曲就经常在休工以后到邢玉菊这儿来坐坐。邢玉菊也不时到小曲那边去,看看小曲的画。小曲的画是很有特色的,那些平日里不引人注目的山水花卉静物景致,只要到了小曲的画布上,都显得别有情调。一来一去地从叶春铃门前经过,叶春铃都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说。

有一天,小曲到邢玉菊那里去,没听到邢玉菊的唱白,也没见邢玉菊像往常一样对着镜子练口型,发现她正伏在桌子上悄声哭泣。小曲心里一凛,赶忙问:

“怎么啦?为什么哭呢?”

邢玉菊听见小曲问话,哭得更伤心了,抽抽泣泣的,怎么也止不住。小曲问得急了,邢玉菊才说:

“我……天天待在乡下……我什么时候……唔唔……才能唱戏呀!”

原来,邢玉菊对着镜子扮唱累了之后,仔细凝视自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白皙的脸庞已爬上几道浅浅的皱纹,随后竟在头顶上拣出了几根白发,然后越想越伤心,就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小曲一听是这么回事,心弦一下松弛了,说:“好了好了,还唱戏呢,你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徐玉兰、王文娟怕是也下农村当社员了,她们都唱不成戏,更何况你呢!”

邢玉菊一听哭声也止了,小声嘀咕道:

“可我……可我才二十二岁呀。这一辈子不唱戏,我该干什么呢?”

邢玉菊又嘤嘤地哭起来。

过了几天,叶春铃和吴端祥奉命回城了,山村里只剩下小曲和邢玉菊。当叶春铃回来时,小曲一本正经地告诉叶春铃,他和邢玉菊已经结婚了。

叶春铃这才注意到小曲的屋子已整理得干干净净,两张单人床并在一块,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是桌子上多了一个古朴的瓦罐,看起来有些岁月了。瓦罐里插着几束素雅清丽的白梨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

叶春铃注意到邢玉菊的眼中噙满清亮的泪水。

结婚不久,上面来通知,让他们回城。回城之后他们发现,越剧团也解散了,邢玉菊被分配到城关文化站工作。在文化站也没什么事做,就是借借图书,书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都是《连心锁》《金光大道》《艳阳天》什么的,来的人格外少。也有忙的时候,那是准备县里的文艺调演,要对工农兵业余文艺宣传队进行辅导,教他们数来宝、三句半、活报剧、大合唱。一会打倒这个一会打倒那个,一会捍卫这个一会捍卫那个,有时候邢玉菊教着教着就兴趣索然,便痴痴地坐在那儿凝眸,一动不动。

那准是邢玉菊在咂摸先前的古装戏了。

婚后第四年的冬天,邢玉菊生了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很可爱。小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小平,大号叫曲正平。这时候家庭的气氛发生了很大变化,生过小孩的邢玉菊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经常对着镜子呆呆地望,有好几次竟顾影自怜,泪水盈满了眼眶。有一次恰巧被小曲看见。问得急了,邢玉菊忽然发起了脾气:

“还不是因为你!”

小曲整个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小曲的脾气极好,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自此之后,邢玉菊的性子变得很乖戾,有时候笑得好好的,忽然就来了性子发起脾气,甚至摔碗、掀桌子,工作最后也辞了。文化馆办公室里也难见到小曲人影了,总见到小曲不上班在家里任劳任怨地忙着,买米、烧饭、照顾小平。几年下来之后,小曲活活地换了一个人似的,头发过早地谢顶了,人也憔悴不堪,走路都担心被风吹走。好在邢玉菊对儿子小平相当好,要是小平吵着闹着什么的,邢玉菊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哄他。再一点就是,不管严冬酷暑,邢玉菊每天仍早早起来,走到四楼的平台上吊嗓子,很响很亮地唱上半小时。台步、水袖之类的动作,也是演绎得有板有眼、毫不错乱。文化馆的人起先怎么也不习惯,大清早的好梦难圆,自然不是个滋味。可谁也不敢劝告邢玉菊,只是被吵醒之后背地里骂上两句。也有喜欢听的,就躲在房间里认真地听,手指打着节拍,因为这样的戏文在当时很难听得到了。到了后来,文化馆的人都习惯了,都在邢玉菊唱第一声的时候下床小解,或者淘把米把锅放在炉上,等到邢玉菊不唱了,再去睡一个回笼觉。叶春铃仍在剧团,平日里无所事事,逢到县里搞文艺调演,便风风火火地当她的导演。有一次县里作者曹小征创作了一个现代越剧《枫林枪声》,主要角色是一个年轻的女游击队长。叶春铃想来想去觉得最佳人选是邢玉菊,就来到邢玉菊家把情况一说。邢玉菊高兴得眉飞色舞:

“好,好,我来演,我来演。”

小曲和小平也高兴得不行,家里气氛一下缓和了不少。小曲特地炒上好几个菜招待叶春铃。叶春铃起先不肯,要走,小曲说您是玉菊的老师又不常来,就在这里吃一顿便饭吧。叶春铃就坐下了。小曲在厨房炒菜时,叶春铃就对邢玉菊说:

“玉菊,你能找到小曲,真是你的福气呀!你也要照顾好小曲,他这两年老得多快呀!”

邢玉菊瞅瞅小曲的背影,现出哀哀的表情,木然说:

“叶老师,我真不该结婚。”

叶春铃叹了口气,说:“这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结婚让你不能唱戏的。”这时候小曲把菜端了上来,两人不再说悄悄话了。小夫妻俩很有礼貌地给叶春铃敬着酒。

小曲送叶春铃送了很远的路。分手的时候,叶春铃叹了口气,对小曲说:

“真难为你了,玉菊的性子我知道。她是个戏痴,从小就离不开戏的,没有戏唱就跟丢了魂似的。她的心情很不好,你得忍着点。”

小曲默默地点着头。

邢玉菊第二天便去扮演那个女游击队长了。小曲总是把饭菜做得好好的等邢玉菊回来,尽管很累,可邢玉菊每次回来情绪总是很好。有时夜里还忽然有了激情,跟小曲分享,很多年都没这样了,小曲惬意极了。可没多久的一天晚上,邢玉菊回来后扑到床上就号啕大哭起来,小曲怎么劝她,她都不理。小曲和小平也不知怎么回事,三个都没动饭菜,一夜就这样睁着眼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叶春铃来到小曲家,把详情告诉小曲了,原来是县革委会汪主任看了彩排,最大的意见就是女主角一举一动都像旧戏中的小姐佳人。“哪有一点女游击队长的影子!”汪主任明确要求换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叶春铃也无可奈何。她把难处告诉小曲。小曲能说什么?只好点着头答应劝慰邢玉菊。

邢玉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去唱戏,甚至没有去平台上练嗓子。家里的一切,比原来更沉重了。

转眼间风云突变,迈入了20世纪90年代。这当中小曲家发生了很大变化,先是小曲动了手术,身体虚脱得厉害,更显苍老的他,就像是邢玉菊的长辈似的。小平也进了初中,学习成绩一般。邢玉菊这时候的性情也变了一些,家务揽了不少,但仍爱痴痴作想。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让小曲和小正平觉得怪怪的。当然,变化最大的是纷纭复杂的社会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收音机里的乐调慢慢变了。邢玉菊开始有事无事地坐在那台大“红灯”收音机前,入迷地听里面的唱腔,有时也随之哼上几句。

这一日,邢玉菊早早地就出去了,到了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脸潮红潮红的,很兴奋的样子。小曲见到了,忙下床替她打来洗脸水,又问她吃没吃。邢玉菊咯咯一笑,说早吃过了。

邢玉菊躺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小曲有点乏了,正蒙眬时,邢玉菊扳着他的肩膀问:

“哎,小曲,我跟你商量个事哩。”

“什么事?”小曲问。

邢玉菊就唠唠叨叨地说,原来她和几个旧友商量,要办一个剧团,重新开始唱戏。小曲听后,不无担心地问:

“剧团?那是要资金的,你有那么多钱吗?再说这剧团是民间的,国家又不管,这以后的事……”

邢玉菊破例这回没生气,而是狠狠地亲了小曲一口:“傻家伙,没有钱,你老家不是有一幢老房子吗?卖了房子,先办起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

邢玉菊的举动让小曲受宠若惊。很长时间邢玉菊没有这一股子温情了,小曲心里又有了一点酸酸甜甜的感觉。

那一天晚上,邢玉菊很激动,在之后的抚爱中,邢玉菊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早晨,文化馆的四楼平台上又响起了那许久未现的唱腔。嗓音略带沙哑,但仍甜美。那一天早晨邢玉菊唱的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一段曲子,歌词是这样的:

花落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日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

不久,小曲变卖了老家的旧房子,把卖房的一万多块钱连同家里零星的积蓄都交给了邢玉菊。小曲同时把老母亲也接来了,好照顾小平。

一万多元是个不大不小的数目。邢玉菊把钱花完的时候,一个三十多人的小剧团轰轰烈烈地办了起来。邢玉菊在老家招了一批学员,边培训边演出。起先是邢玉菊唱主角,唱腔自然无话可说,但扮相却不尽如人意,毕竟是人老珠黄。邢玉菊一开始不承认,两次演出下来,不得不承认了。之后,她把主角让给了一个叫作王文的徒弟。王文果然不负众望,唱、扮、演、做,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没过两年,邢玉菊的“小百合”越剧团在周围几个县开始有了一些名声了。

邢玉菊是“小百合”剧团的团长。当了团长,自然有许许多多琐碎麻烦的事。邢玉菊带着剧团在外演出,经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啰啰唆唆地写下来,告诉小曲。小曲就回信,细细地告诉邢玉菊哪些事情做得对,哪些事情做得不对,哪些事情应该这样做,哪些事情其实应该那样做。小曲写这些信的时候,有时痴痴冥想。小曲的母亲便在一边看着,轻轻地叹着气。

邢玉菊的剧团设在离浙江比较近的一个县城,那里的观众多一点。邢玉菊的“小百合”服务的对象也是农村的,经常在山村里搭起个场子就唱。吃千家饭,喝万家水。邢玉菊长年在外,只是在第一年春节回了一趟家,之后两年春节一直没有回来。小平考上高中那一年暑假,小曲特意带着小平去了剧团。当他们在乡下的一个破礼堂看到剧团的生活环境时,小平怏怏地说:

“爸,这里太苦了,你让妈回家吧。”

邢玉菊听说儿子来了,急急地赶到,也没跟小曲打招呼,看着儿子眼泪簌簌往下落。两年的工夫,小平一下子就变了样,也有点大人的身坯了。母子俩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眼泪淌到嘴里都是苦咸苦咸的。

晚上,小曲挤在邢玉菊的小床上,沉默了老长一段时间,憋不住了,问:

“你准备怎么办?就这样下去?”

邢玉菊叹了口气,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刑玉菊说:

“这段时间,你们还好吗?”

“好不好,反正有妈在家,我就担心你。小平来了之后对我说,让你回家去哩!”

提起小平,邢玉菊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小曲忙安慰她,说:“你看着办吧,我只是有点担心小平,他的性情越来越怪。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会注意他的。”

邢玉菊终于克制不住,伏在小曲肩胛上悄声哭起来。

天亮的时候,他们做了一次爱,很长时间没有如此行为了,双方都显得笨拙,更让人难堪的,是双方都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已是强打精神。邢玉菊气喘吁吁地说:“过几年,等小平考上大学了,我就回去,回去跟你在一起,我真觉得对不住你,欠你那么多!”

小曲也苦笑着说:“我也觉得,我上一辈子好像差你情义似的,为你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

双方都被这种真挚的东西感动了,都把对方搂得很紧,恨不得跟另一半融为一体。

转眼间到了小平考大学这一年了。春天的时候邢玉菊给小曲以及正平写了一封信,信中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也许就要失信不能在小平考大学的时候回来了,原因是剧团里任务很吃紧,省文化厅已指定她的剧团参加国际艺术节,得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才是。看得出来,邢玉菊写这信的时候很激动。小曲读信时也很激动,他看完后把信撕了,又把碎屑放进了煤炉里,烧得一干二净。

可小曲还是回了信,说家中一切均好,勿念;说你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别说你光荣,就是我做丈夫的也相当光荣。信中还说,你如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会尽一切努力来帮助你。

信发出去后的第四天,小曲收到一份电报,让小曲速筹一万元送去。小曲一看电报,明白邢玉菊那边急需用钱了,春天毕竟不是演出的季节,几十号人要吃要喝肯定会缺钱。小曲只好四处张罗着借钱。朋友们也算慷慨,你一百他二百地都借给小曲了。小曲走后,朋友们指指点点,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小曲借钱借了很多人仍是不够,只好向银行贷了五千元。文化馆的马馆长在担保协议上签了字,完全是碍于小曲的面子。画押之后,马馆长看着变得越来越瘦小的小曲,觉得心血管的某一处堵住了。

小曲借到钱之后就于当天赶到邢玉菊的住地,第二天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进家门的时候,已是月朗星稀了。小曲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又看了看在房间里看书的小平,随后烧水洗了个澡。洗完澡后对母亲说:

“妈,我有点累,先回房休息了。”

说罢就回房了。等到第二天早晨,母亲做好早饭叫小平招呼小曲吃饭时,小平这才发现,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小曲死的姿势是相当安详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嘴角还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夏天的时候,邢玉菊终于获得了成功,她的剧团在国际艺术节的演出中获得了成功。邢玉菊的事迹一下在省内广为传颂起来。

国际艺术节的最后一天,举行了隆重的颁奖仪式。当邢玉菊接过光灿灿的奖牌时,她突然怔住了,眼神幽幽地固定在前方的某一处,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下午,邢玉菊收到了儿子正平寄来的一封信,告知她父亲去世已两个月,自己高考也落榜了……之所以现在才告诉她,是不想她分心,怕耽误了她重要的演出。

晚上,邢玉菊呆呆地坐在镜前,她从镜中仔仔细细地注视自己,甚至打开右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掌纹。她有点认不出自己了,总觉得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忽然她涌出一种想法,自己是生活在戏中吗?在此之前,她竟无一点察觉,也无一点怀疑。想到整个生命的过程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主宰着,她的心一下变得空旷而缥缈起来。

夜静极了,寂寥的夜里只有游丝一样飘荡着邢玉菊的歌声:

可记得呀十八里相送长亭路

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

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

可记得呀井中双双来照影

可记得观音堂前把堂拜

……

邢玉菊终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从戏中醒来,重归生活,也会跟小曲再见面,到时要把自己的遭遇一一告诉他。这样想着,她的眼泪再次如小瀑布一样流下来。 Yrytm2MOQ+PYCp/UdcvHG++LSHELCSH21Agm7mUkk0BNMgUWo9ndhluyANLDWM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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