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娣是在桃园里应了汪忠华的。
那时春娣十八岁,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女儿。春娣的家住大山的深处,独门独户,白墙黛瓦的房子被四周的青山拥搂着,像个醒目的纽扣。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外的世界,七弯八拐,离公社有十一二里路。
汪忠华那一年也不大,二十出头,农校毕业后被分配在县农水局工作。县里抽人搞工作组下乡,汪忠华来到了春娣所在的向阳公社。公社办了一个短期科学种田学习班,让汪忠华授课,春娣每天早出晚归来听课。春娣每次都是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汪忠华,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认真地记录。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如此认真听讲,汪忠华越讲越有劲,还有心多提问春娣一些问题。几天下来,春娣和汪忠华就相当熟稔了,彼此之间也很愉快。
学习班结束之时,春娣一本正经地邀请汪忠华去自己家看一下,帮助出一些点子,看怎么发展农业生产为好。汪忠华答应了。两个人揣着几个馒头走了半天的山路,讲了一路的话,终于到达春娣家门口。汪忠华像一个风水大师一样环视着春娣家的前后左右,思考了良久,然后认认真真地说:
“春娣,从你家周围的山势、气候、土质、环境来看……你家附近的山坡上,应该种点桃树,选点好桃树苗,会有好收成的。”
春娣开心地一笑,说:“我不会种啊!得你帮我种才是。你种呗,桃白送你吃。”
汪忠华爽快地说:“行,我来种。”
春娣看着汪忠华笑,汪忠华也看着春娣笑。春娣要带汪忠华去家里,汪忠华有些害怕,说自己的馒头还没有吃完,一边吃一边回公社算了。春娣也不强求,依旧微笑着看着他,那不明不白的微笑,让汪忠华更心慌意乱。
晚饭时,春娣跟父亲谈起绿化荒山的事,把汪忠华的原话说给父亲母亲听。母亲没说话,父亲听了一会,认真地问:
“汪忠华是谁呀?他的话哪中听?”
到了后来,父亲往往胡子一撅,有点不屑一顾的神气:“是公社来的小秀才啊,他们哪懂得种树啊!八成是犯了错误,给赶到乡下来了。”
春娣气急败坏,把饭碗一撂,不再理父亲了。
一周后,汪忠华用板车拉着一车桃树苗来到春娣家,把春娣叫出来,两人一起,在房屋前右边的一块刀字形坡地上种了桃树。
过了几天,汪忠华又拉着一车桃树苗来到春娣家,在屋前左边的一块三角形坡地上种了桃树。
汪忠华第二次种树的时候,没有去春娣家,而是绕着春娣家门口过去的。暖暖的太阳将他的脸晒得通红。春娣发现左边的地上桃树苗的时候,汪忠华已坐在田畦上憩息擦汗了。春娣问:“你怎么不跟我说一下?”汪忠华笑着说:“时间还早,想等种完了,再去你家讨口水喝。”春娣说:“你是怕我大吧?”汪忠华说:“我怎么会怕他?”春娣说:“肯定是怕,我跟你说过,我大最不喜欢读书人。”正说着,春娣的父亲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汪忠华跟前,默不作声地看着汪忠华,把汪忠华看得寒毛都竖起来了。然后,父亲从春娣面前走过,对不知所措的春娣说:
“春娣,叫他来家里吃饭!”
春娣一听,喜出望外,故意问:
“大,他是谁呀?谁是他呀?”
大没好气地说:
“就是你喜欢的秀才。”
就这样,汪忠华进了春娣家门。进了家后,忍不住仔细环视了一番,发现屋里和别家的没有什么两样,是徽派老房子,进屋一个天井,两边各两间厢房,只是后进年久失修,已不能使用了。春娣家比别家要干净许多,唯一不同的是墙上贴了许多张戏文画,花花绿绿的。汪忠华一边呷茶一边问:
“你大喜欢看戏?”
“可不是,最喜欢看戏了,只要锣鼓一响,就走不动路了。”春娣笑着说。
汪忠华睇了一眼春娣,问:
“你大你妈呢?”
“刚才还在这里哩!应是去地里摘菜了。我妈说,准备杀一只鸡款待你呢!过年都舍不得杀鸡,这是把你当贵客了啊!”春娣笑着说。
汪忠华笑开了花,说:“这么客气啊,我可担不起。”
“怎么担不起?哪让你为我们家种了那么多桃树,如果结了果,一辈子都吃不完。”
“你家里……”汪忠华试探着问,“你大和你妈,哪一个做主呢?”
春娣一下咯咯地笑起来,说:“是我妈哩,你别看我大平日里咋咋呼呼,可遇事时,我妈总是比我大有主见。”
汪忠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春娣突然问:“种了那么多桃树,都结果的话,吃都吃不掉,不就坏了?”
汪忠华说:“你怎么这样傻呢!吃不掉,可以卖嘛,要是担不动,我会帮你担的。”
春娣故意嘟着个嘴,说:“你又不能天天来我家。你在城里上班,哪里管得了我们乡下人!”
汪忠华急了,想争辩什么,可又不知说些什么,脸涨得通红。春娣看着他,得意极了。
晚饭之时,春娣家果然上了老母鸡汤,配了点山里的香菇,还有干笋烧咸肉、蕨菜等,春娣的父亲话不多,她娘倒是很精干,也很热情地给汪忠华夹着菜,弄得汪忠华有点受宠若惊。
虽然汪忠华的工作很忙,可过个半个月一个月的,总会步行数十里,来到春娣家,帮春娣家干活。转眼已是年底,春天时在门前山坡上种下的桃树已成活了,汪忠华有时候带着春娣在桃园里修枝锄草,桃林里很静很静,除了偶尔的画眉啼鸣外,只有汪忠华和春娣的低语。
汪忠华说:“春娣,你喜欢读书吗?”
春娣咯咯地一笑,说:“好像不是太喜欢……先前在小学识字时,我顶怕的。可是我喜欢听你讲课,你讲课,我听得懂,觉得很好听,很有用哩!”
汪忠华宽厚地笑笑,一本正经地说:“读书可有意思呢,有许多事情,你从书上才能了解得到。就像你大看的戏文,都是书上现成写着的哩!”
“有在桃林里发生的故事吗?”春娣顺手掐一朵桃花,揉成泥,边染指甲边问。
“怎么没有?‘夸父逐日,掷杖为林’。”汪忠华果然是个书袋子,他得意地讲完这段故事之后,灵机一动,说,“还有、还有更精彩的呢,那是……那是桃荫树。”
春娣被汪忠华的情绪感染得有点兴奋,她在想第一印象中的汪忠华可不是这样,想不到腼腆的汪忠华竟然这样能说会道。春娣一边寻思一边说:
“什么故事呀?你快说快说。”
汪忠华就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如桃花一样艳丽的春娣,说:
“从前有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呀,美若天仙,有一天呀,这小姐遇见一位公子……”汪忠华一五一十地叙述着,只不过他把《槐荫树》中的槐树改成了桃树。
汪忠华终于说完了。也不知怎的,汪忠华和春娣都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树林里鸟也不啼鸣了,好像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汪忠华突然抓住春娣的手,春娣的身体有一丝不明显的颤动。汪忠华语气急促地说:“春娣,我早就想跟你说,可是一直又不敢说……我喜欢你……你单纯……美丽得就像这桃树将要盛开的花朵。”
汪忠华一边激动地表白,一边将春娣用力地拥在怀里。春娣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嗅到了桃树散发出的馨香,眼前是一片桃花缤纷。
平静下来之后,春娣对汪忠华说:“昨天我大还对我说,你是县里的干部,是吃公家饭的,你不会跟我结婚的。”
汪忠华呆了一呆,很高兴地说:“你大说起我们的事情了?”
春娣温顺地点点头:“嗯,说你没事天天来,可又不提婚事,不知你小子安什么心。”
“我什么心?他们不知道?”汪忠华急了。
“他们哪知道啊?又看不到你在想什么。”春娣故意说。
“那、那我现在就跟他们说——”汪忠华起身要走。
“哎,别……这么匆匆忙忙的,其实我大只是说说,他只是不放心,我妈也不放心。”
“那就让他们放心。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变心的。”汪忠华信誓旦旦地说。
到了黄昏的时候,春娣慵懒而高兴地回到家。看见大在院子里面修锄头把,嘴里哼着戏文。春娣就问:“大,你是在哼《桃荫树》吧?”
“《桃荫树》?”春娣大住了口,手中活计也停下了,“什么桃荫树?”老头子很诧异地问。
“不就是一个小姐,一个公子,还有桃树公公什么的?”春娣有点后悔,打着马虎眼想过去。
老头子瞅着春娣的背影,仍然明白不过来,就啐了一口,没好气地说:
“扯淡!”
秋天红遍了山野的时候,汪忠华和春娣结婚了。也没有过多的热闹,那时自行车还挺稀奇,乡村里都把它叫作“脚踏车”或“杠子车”。汪忠华就用杠子车把自己的行李载到春娣家,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好在汪忠华没爹没娘,自己也是外县人,对此并无顾忌。闹新房的众人散去之后,山坳里一片值得回味的寂静。一对新人铺床卸装,洞房里自然别有一番春意。
黑暗中汪忠华喘着粗气说:“春娣,我想过了,我不吃公家饭了,就在你家替你大、你妈干事,我是学农的,有好多农业科技,你们不晓得哩!”
春娣已说不出来话了,只有拼命地点着头,感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早晨,春娣醒来时,汪忠华已不见踪影,春娣走出院门向下瞟,汪忠华在坡下的梯田里像个醒目的标点符号。春娣不声不响地端详良久,看得脸面一阵潮红,四顾无人,慌慌张张就离开了。
晚上,春娣在灯下柔柔地依偎着汪忠华,幽幽地说:
“今天晚上吃好饭,大夸你哩!”
“你妈呢?”汪忠华问。
“妈也夸你呢。”
汪忠华开心地笑着说,说:“我是不错,一个好女婿,抵得上两个好儿子!”
春娣缩回身子,一下变了表情,噘起嘴巴说:“就说你好,也不说我好。”
一阵嬉闹调笑之后,双方的热情都敛了下来。汪忠华一本正经地说:
“再过一年,咱们的桃树就要结果了,我们得攒点钱。我瞧着咱家屋子也太旧了,得翻新,光跟着大伙屁股后头做,也做不出个名堂来,以后要造新屋呀,还是指望自留地的桃树。”
春娣的眼中闪着柔情的光,汪忠华又瞥了她一眼,说:
“你不要走神,你也有事哩!”
“什么事?”春娣问。
“到明年给我生个儿子。没儿子你大要骂我的。”汪忠华嘻嘻一笑说。
又过了一年。春天桃花开过之后,树枝上果然吊出许许多多青翠欲滴、毛茸茸的小桃子,眼见得春娣也起了变化,经常有事无事地丢下手中的活计,踅入桃林里去,摘下树上的果子,用衣袂擦过以后就吃。起先春娣自己也没留意,有一回吃着吃着,忽然就呕吐起来,吐得桃树下面花花绿绿一大摊。春娣忽然想起了什么,晚上洗漱上床之后,春娣第一次拒绝了汪忠华的要求,说:
“不行的,不行的,我一点也不想。”
汪忠华觉得奇怪,有点不高兴,没再追问,也可能是累了,扭过身子便睡了。
半夜里汪忠华起来小解,迷蒙间见煤油灯还亮着,这才发现春娣仍躺在床上,双眼睁得老大,枕头早已湿了。汪忠华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心里有点懊恼,问了半天,春娣才抽抽泣泣地说:
“对人一点也不体贴,干吗转过身子不理人?”
汪忠华说:“你不晓得,女人若是不答应,男人总是有点恼火的。”
春娣说:“你为什么不问我干吗不答应呢?”
汪忠华说:“好了,好了,不要恼了。我现在问,你为什么呢?”
春娣说:“我有了。”
汪忠华呆了呆,没有反应过来,转而醒悟,掀开被子对着春娣的肚皮左看右瞧。
汪忠华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一边听一边说:“看我儿子。”
春娣一下破涕为笑,说:“你们男人呀,结婚前哄着老婆,结婚后不理老婆,生了儿子忘了老婆……我可不要生小鬼。”
气了半宿的春娣,眼睛肿肿的,像水蜜桃一样,脸色也苍白苍白的,显得十分俊俏。
汪忠华忙笑着赔不是:“好了,好了,这回我知道了,你们这些女人啊,怀了孩子总以为功劳大得不得了,说话的口气也冲,也该男人受罪了。”
春娣抽泣着说:“你不知道,女人怀孩子有多苦,也害怕……”
到了六月底,桃子一个个都熟起来,像小孩嫩嫩的脸蛋一样,由里至外泛着红。这时候春娣的肚子也实打实地凸了起来。汪忠华和春娣把树上的桃子摘下来,满满五大筐,不算多。汪忠华舍不得吃,把最好的一一挑出来,放进一个竹篮里面,让春娣吃,其他的都挑到县里去卖。那时四乡八邻种桃树的少,汪忠华的桃价廉物也美,几天下来,一季桃卖得差不多了。汪忠华把钱数了数,一百零二块五角五分。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汪忠华就想,这笔钱应该给怀孕的春娣买一点营养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钱总会慢慢地攒起来。当日落黄昏、暮色初上的时候,汪忠华挑着满满一筐子从县里百货商店买的日用品,回到了山上。
快冬季的时候,春娣分娩了,是个女孩。这有点出乎春娣的意料,躺在公社医院的产房里,刚生完孩子的春娣脸色苍白,哀哀地对汪忠华说:
“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娃的,却没想到是个女孩……”
汪忠华心里很感动,知道春娣想说什么,连忙捂住春娣的嘴:“你不要瞎说,我最喜欢女孩了,像你一样好看,多好啊!何况我们还可以生,再生几个就是了。”
春娣喃喃地说:“我一定要给你生儿子的,一定要给你生儿子的。”
几天后,汪忠华拉着板车带春娣回家。在路上,汪忠华和春娣商量好了,给宝贝女儿取的大号叫汪桃园,小名就叫桃桃。
这一下真的跟桃树结下了不解之缘。
春去秋来转眼间已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了,桃桃不仅会走路了,更会赤着脚漫山遍野地跑了。汪忠华和春娣每年都要新种下一畦桃树苗,桃子也结了一茬又一茬。每年夏初,都是汪忠华担到街上,由春娣扇着蒲扇去卖。
这些年也发生了些不尽如人意的事:一是春娣的父亲和母亲相继过世,二是春娣再没见肚子隆起。也许是当年的月子坐得不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眼看着汪忠华和春娣的希望成了泡影。最初的时候,汪忠华还眼巴巴地指望春娣的肚皮慢慢大起来,可是一天天地过去了,一年年又过去了,奇迹没有发生,汪忠华也变得心灰意冷起来,言语变得越来越少,人也变得憔悴起来。春娣心里也急,有时候暗自流泪。有一日汪忠华过去的同事到公社检查工作,顺便到汪忠华这里待了一个下午。汪忠华和春娣招待得很殷勤,但话却说得少,饭桌上只见汪忠华兀自往嗓子眼里倒酒,同事走了之后,趁着酒兴汪忠华忽然说:
“你别看我这同事如今是个局长,可他早先是不及我的。”
汪忠华话还没有说完,一扭头就看见春娣在那抹眼泪。酒兴就立刻醒了一半,听见春娣哽哽咽咽地说:
“都怪我,我老早就说,我是配不上你的,你要不是娶了我,也吃公家饭,说不定会当上县长了……呜呜。”
汪忠华也动了感情,抚摸着春娣的头发,深情地说:
“我什么时候后悔了?我至死不渝,娶了你这个美丽、贤淑、温柔的妻子,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哩!”
春娣仍然抽抽泣泣:“可我……可我……应该给你生个儿子呀,我总觉得……对不起……对不起你。”
汪忠华忽然豁达地一笑,推开关着的大门,指着外面漫山遍野生长的桃树说:“儿子?这成千上万株桃树,不正是我的儿子吗?”
春娣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向外瞅去。此时正是阳春三月,从大门望过去,大片的绿色中,点缀着盛开的桃花,如烟云般盘桓在青山之上。阳光倾泻而下,桃花变得更灿烂了。这一切真美啊!春娣心里一下子感到温暖,这几年淤积的不好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桃树虽然结了几年果,汪忠华和春娣也卖了几年桃,但积蓄却所剩无几。原因很简单,二老的丧事花了不少钱。汪忠华的孝顺女婿做得不错,二老的寿材都是杉木红漆的,并且办得很排场,热热闹闹的。另一部分积蓄汪忠华拿来买桃树苗了,汪忠华几乎是每一年都要种下一批桃树。这一片山头都要让他种遍了。
女人总是认着死理,天黑之后春娣总是强打精神迎上来。每到此时,汪忠华总是体味到一种人生的悲壮和激越,心里更存感恩和谦卑,到了后来,眼前常常会出现一片桃花般的彩霞,然后发狠地把自己弹射出去。
好在还有个桃桃,总不至于使二位面面相觑。桃桃的模样很是姣好,也很懂事,爱学习,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背着书包走二里来地去一所小学里上学,也经常问汪忠华一些弄不懂的问题,譬如,为什么星星白天没有晚上有?为什么会有风?等等。汪忠华总是很耐心地解答。日子就这么过着,依旧是花开花落,风云不起。
到了1975年,上面传达精神,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汪忠华从大队开会回来,走了一小时夜路,到家后鞋子也没脱,和衣就上床了。春娣觉得蹊跷,就问:
“今儿又学什么了?又评《水浒》批宋江了?”
汪忠华没有吭声。
春娣端来毛巾热水,一边给汪忠华脱鞋,一边叨叨地说:
“也是的,白天里干活那么累了,晚上还开什么学习会,批了这个又批那个,搞得人人自危呢!”
汪忠华顺势坐起来,没好气地说:“这回倒不是批哪个,是要割尾巴哩!”
“割尾巴?割谁的尾巴?”
“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要砍咱们家的桃树了!”汪忠华恶声恶气地说。
春娣大惊失色,讷讷地说:“桃树就是尾巴呀?就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什么呢?”
“不光桃树,所有自留地里的南瓜呀、丝瓜呀、茶树呀,说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都得连根铲除呢!”
说了一会,汪忠华突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于是停下来喝了口水,平静了一会,然后说:
“不过上面要砍的,我们也不能不砍,共产党有恩于我们,总得听党的话……虽然这命令……这个世道,可能是出了奸臣了……”
第二天早晨,汪忠华带着斧子出了门。依旧是春天,当他打开自己家的大门时,灿若彩霞漫山遍野的桃花以一种宽容的姿态拥抱着他,汪忠华的眼泪如瀑布一样落了下来。
一共砍了七天,七天中汪忠华一句话也没说。饭也吃得少,眼圈也黑下去了。当第八天大队的人帮助着把桃树送往附近的林场时,人们突然发现汪忠华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只是在第十天以后,人们才在濒临大道的悬崖下发现了汪忠华的尸体,腰带上仍别着那把斧头。道路并不窄,或许是在想些什么,汪忠华就这样跌了下去。
春娣再嫁给刘明仁,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春娣孤零零地跟桃桃两人相伴于寂静苍凉的山坳里。桃树没有了,起先是光秃秃的一片,后来就是杂草丛生。春娣开始还觉得一个人孤寂,特别是夜晚的时候,后来慢慢就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人到这种程度,也就把什么都看得淡了。好在桃桃还相当懂事,学习很好,劳动也不错,学校的事压根就不用春娣操心。有时回家得早,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贪玩,还帮着春娣做些烧饭、洗碗、打猪草之类的事情。
春娣经常跟桃桃说:“你不要像你大,他贱得很哩!好好的公家工作,却辞掉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吃公家饭!”
春娣每次讲完这话之后,脸上总是现出哀哀的神情。
有时候,春娣的亲戚也来这小山里头走走。春娣也有点感动,毕竟要走上七八里、十几里的山路。春娣开始还好茶好饭地款待,可是坐下来之后,谈的都是些让人心烦意乱的话,有时还分寸把握不好,说出的一番言语让春娣夜里哭湿了枕头。到了后来,春娣有点厌倦人来了,也不愿意来人提及汪忠华。说来也怪,春娣不热情的时候,人来得也就少了。可是整天看不到人影,春娣又有点慌乱。
人就是这样,经常难以捉摸。
转眼间,“四人帮”被粉碎了。分田到户的第二年春天,春娣就在心里立下了个志愿,她背着个竹篓到县里,买了几百株桃树苗,雇了个三轮车,一车拉到山里头。又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门前荒地上的野草。当春娣将树苗全部种下,疲惫而欣慰地回到家时,桃桃怯怯地问:
“妈,还种这么多桃树呀,结了果子,也没有人挑去卖呀?”
春娣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春娣又在汪忠华的坟边种了一圈桃树。
有一年春节,春娣带着桃桃去了隔壁的公社,去表哥吴观海家吃喜酒。吴观海的儿子吴小星结婚,春娣便用红纸包裹了四十元钱送去。
吴小星一共办了八桌,春娣和桃桃坐在第二桌,都是些不太认识的人。春娣一直怕人多,觉得如此场面跟自己有些不太融洽,只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是有时候给桃桃夹一些菜,让桃桃多吃一点。
吃过饭,春娣的表妹把春娣神秘兮兮地叫到一边说。
“怎么样呀,春娣?”
“什么怎么样呀?”春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
“我都瞧见了,那个刘明仁,他不停地看着你哩!”表妹笑眯眯地说。
春娣脸一下红了。她这才想起在酒席上有个细细高高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那个人白白的、文文的。因这一桌上只有他一人是男的,春娣当然记得住。春娣可没注意那个男人在看她,她的心思根本就没在酒桌上。
表妹继续说:“那个刘明仁,原来是个右派。被划右派之前是个医生,后来就离婚了。之后,又打成了反革命!好在现在平反了,补发了好多钱!他要是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哩!”
春娣不紧不慢地说:“钱有什么用?你会嫁给钱吗?”
表妹连忙说:“那是那是。”
春娣不说话了。哪晓得第二天上午表妹把刘明仁领到家里来了,刘明仁看起来有意换了一套衣裳,一件涤卡中山装笔挺挺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很拘谨,也很老实。表妹把刘明仁介绍给春娣的时候,找了个借口便走了,春娣感到很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可是春娣转而镇定下来了,问刘明仁可喝茶。刘明仁点点头,春娣便泡了茶,端给了刘明仁。
刘明仁和春娣谈了一会,回去后刘明仁告诉春娣表妹:你表姐又贤惠又端庄,早先的时候,肯定是恬淑似静山,温柔如春水的。再三请求表妹帮忙。
表妹把刘明仁的原话跟春娣一说,也不知触动了哪一根神经,春娣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有点感动,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刘明仁以后就独自来春娣的屋子,那常常要走上一段路的。刘明仁的家在兴隆乡,坐车只能坐到春娣所在的乡政府,还得走七八里的路。刘明仁到了春娣家,起初双方都有点拘谨。到了后来,熟人熟路的,倒像是娘家的兄弟似的。
桃桃有时放学回来见到刘明仁,就喊一声:
“伯,来了呀。”
有一天桃桃不在家,刘明仁和春娣谈话时切入正题,刘明仁就说:
“春娣,明年桃桃要进初中,到乡里去住校,你一个人待在家里?”
春娣说:“桃桃我不让她住校,七八里地……让她走着回家。”
刘明仁没了话说,歇了一会,他又说:“桃桃总是要走的,以后上大学、工作了呢?你不是说让她吃公家饭吗?”
这回轮到春娣没了话说。过了好一会,春娣开了口,说:
“以后……以后桃桃在城里工作,我一个人在家无事就去桃林走走。”
刘明仁没有言语,他是明白其中原委的。
终于有一天,刘明仁和春娣谈定下来,刘明仁回了趟老家,雇了几辆三轮车,把家中的一些东西收拾了,搬到春娣居住的屋子里来了。
结过婚的人再结婚,当然是一切从简了。只是附近来了几个人,除了助兴,还有做个证明的意思。也不尽兴地闹,只在山下的饭店里摆了两桌酒,一切只是走过场了事。到了天黑客人们都走了,春娣穿了一身鲜红的衣衫,脸被映得娇嫩,怎么也看不出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相比之下倒是刘明仁苍老得很。
入了洞房之后,春娣对刘明仁说,你要应了我一件事,我便依你。春娣说,她想每年春天都种下一批桃树,把这一带能种树的地方全种上,一直种到死为止。刘明仁点点头,说我和你一起种。春娣又幽幽地说,桃桃以后总是要吃公家饭的,也不会在此生活了,老屋就凑合着住,至多翻新一下,不要动它,自己一直喜欢它的老样子。
刘明仁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春娣心里很感动,灭了灯之后,把柔情都化在了行动之中。到了某一个时刻,春娣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片桃花,姹紫嫣红,艳若晚霞,那可是从没有的感觉。
自此之后,春娣和刘明仁就按部就班地生活了。春娣总是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刘明仁也落得自在,把平反时补发的钱及其每月的退休工资悉数交给春娣。到了春天的时候,春娣就拿出一大部分积蓄买桃树苗,春娣和刘明仁一个人挑着树,一个人拿着锄头,在附近山坡的空地上掘凼栽树,配合得相当默契。
起先,春娣每年初夏还把成熟的桃子摘下挑到街上去卖。到了桃桃考取大学那一年,春娣的腰扭了,到了阴天就痛得厉害,刘明仁更是老得抡不动锄头了。这个时候,春娣就坐在屋子门口,端详着漫山遍野的桃树林,那一株株树上结满小孩脸似的红桃子。
乡政府的小管有一天到春娣这儿来办事,看见桃树林里有几十个伢子在摘桃嬉戏,春娣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就问:
“那么多伢子摘你的桃,你不去赶他们吗?”
春娣笑吟吟地回答说:“这么多的桃子,不给伢子们吃,让它们烂了不成?”
春娣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丝很亮的光线从眼睛里面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