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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啪……啪啪……”一阵刺耳而又凄厉的枪声打破了山河镇深夜的宁静,把本来就心事重重睡不着觉的永春堂中药铺老板周明义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周明义披了件汗衫,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呆呆地想心事。妻子徐映秀眼看就要临产,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心里又喜又忧,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已经是他们老两口的第五个孩子了,从妻子的妊娠反应来看,很可能是个男孩,可是等待这个孩子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虽说中华民国早就已经宣告成立了,可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状况一点也没见好转,再加上这两年北方大旱,粮食收成普遍不好,很多农村人家都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千里迢迢逃荒去了。周明义的药铺生意也越来越惨淡,日子眼看着就快过不下去了。好在周明义年少时曾跟随济宁的一位老中医学过几年,在山河镇方圆几十里来说,医术还算不错,而且为人热心实在,赢得了一个“周名医”的雅号,靠着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行医治病勉强还能过得下去。不过,他看到贫苦人家的病人奄奄一息而又付不起医药费时,不仅分文不取,还要想方设法接济他们,所以他在山河镇周边的老百姓心目中一直有着很好的名声。

周明义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天空淡淡的云层之中,月亮的四周有一个巨大的光圈,光圈的内部呈蓝紫色,外部却是橙红色,颜色瑰丽,如梦似幻,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彩云追月,这可是大吉之兆啊!”周明义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禁不住自言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镇子东北角却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是县里的保安团剿匪还是土匪在镇子里抢劫?周明义担心妻子映秀,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回堂屋里,闩上门闩,又顶上粗门杠,和衣躺到床上。徐映秀被枪声惊醒了,她没有说话,眼睛睁得很大,呆呆地望着门口。周明义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住了徐映秀的手安慰她。

枪声响了一会儿就停了,四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看来这个夜晚再也无法恢复平静了。周明义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床上干躺着一动不动。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周明义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侧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周郎中,快开门,快开门啊,出事了!”有人一边用力敲打着药铺的大门,一边扯着嗓子喊,听声音有些像孙二愣,他是镇上保安队队长。

周明义回过神来,见屋里已经透进了一些光亮。他对正注视着自己的徐映秀轻声说:

“孩他娘,听声音是保安队的孙二愣,你安心躺着,我去看看。”

徐映秀点点头。周明义把堂屋的门打开,迈步走出去,又回身轻轻地把门关上。他绕过院子里的影壁墙,穿过药铺的大堂,拨开门闩,撤去顶门杠,打开从里面反锁的铜锁,拉开了药铺的大门。

“哎呀,我的周大叔啊,恁弄啥嘞,咋才开门?我这里都快急死了!”

虎头虎脑的孙二愣敞着怀,黝黑的脸上都是汗水,肩上背着一杆锈迹斑斑的“汉阳造”步枪,看见周明义打开了门,急匆匆地说。

“二愣,你大清早咋弄这一身的汗,出啥事了?你们又帮着县里的保安团剿匪了?”

“我说周郎中,我的亲大叔哎,恁赶紧带上家伙什跟我走一趟吧。恁昨晚没听见枪声吗?陈镇长让我叫恁去一趟。”

周明义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看到二愣气喘吁吁的着急模样,赶紧一溜小跑到堂屋给徐映秀说了声,然后把厢房里的柱子叫了起来,嘱咐他看好药铺。柱子是一名流浪儿,幼年就父母双亡,在镇子里讨饭时饿昏在中药铺门口。周明义夫妇可怜这个命苦的孩子,不仅收留了他,还教他认药材,学医术。柱子很懂事,也很聪明,很快就能帮着炮制药材、采药抓药。周明义把平常出诊时的药箱背在肩上,跟着孙二愣迈开大步往镇子东北走。药箱里除了银针、砭石和拔罐等常用的医用器具,还有些金创药、牛黄、紫雪、至宝、麻沸散等应急性的药物。

天刚蒙蒙亮,街上的店铺还没有开门,除了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乞丐躺在商铺屋檐下,几乎看不到行人。路上周明义几次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二愣只顾黑着脸赶路,周明义都快跟不上了,只好先压住心里的困惑与不安。

不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处大宅院门前。周明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这是山河镇,甚至是整个金乡县最有钱的财主吴士顺的宅子。吴士顺据说是南方人,从小生活在长江岸边,后来考中进士后,到了北方做官,曾经在安徽和河南任职,后来到了山东巡抚衙门负责河道治理,因为犯错被弹劾后贬到金乡县任县令。在辛亥革命前夕,吴士顺意识到已经摇摇欲坠的清朝行将覆灭,干脆辞官不做,在距离县城不远、依山傍水的山河镇建了一所大宅子,置了良田,开了商铺,过起了不问世事、优哉游哉的乡绅日子。

吴家宅院不像平常那样大门紧闭,而是完全敞开着。门前两个高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张牙舞爪,显得威严无比。四棵饱经沧桑的古槐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傲然挺立。门口左右两边各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保安队队员,都和孙二愣一样肩上背着杆枪。孙二愣也不说话,径直往院子里走,周明义也只好跟在后面。

刚进院子,周明义就发现青石板路上歪歪斜斜躺着一具尸体,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上满是血迹。不过,尸体的头并不是冲着大门,而是冲着院子里面。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座假山后面又躺了两具尸体,穿着打扮都和第一具尸体相同,而且也是冲着院子里面的方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大片。

周明义虽说是镇上的郎中,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他知道躺在地上的这些人都是吴家请来的护院家丁,专门负责保护吴家人身和财产安全的。他立刻想到了昨晚的枪声,看来就是吴家出事了。

吴家宅院是一座五进的大宅子,还有一个遍植花草树木的后花园,坐落在金乡县地势最高的羊山脚下,坐北朝南,东面是一望无际的金平湖,依山傍水,风景如画,一年四季景色各异。据说吴士顺建造这座宅院之前特意请风水先生看过,说这里是一块能够保证世世代代发财的好地方。

周明义以前曾多次到这座宅院给吴士顺及他的妻妾、孩子诊病,对里面的情形比较熟悉。走到第三进院落时,周明义看到已经年近花甲的镇长陈仁和正背着手,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的假山旁走来走去。这个院子里的假山比较奇特,建在连接正堂和厢房的走廊拐角处,四周都被浓密的翠竹包围着。整座假山看起来像个“山”字形,由三座造型相似的假山拼接在一起,中间的假山最高,都快接近屋顶的高度了,旁边的两个较低,和普通人的高度差不多。

陈仁和到底有没有被县政府正式委任过镇长的职务,周明义也不甚清楚,只是镇上的人,包括吴士顺这样的大财主都一直这么称呼他。他本来也是山河镇的一名乡绅,祖上在明清时都做过官,为官清廉,没能给他留下多少家业,却给他留下了一个爱读书的好习惯。陈仁和家里有百十亩地,不过他对种地的佃户们非常好,这两年大旱,还减免了佃户们的租金。陈仁和从小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因此在镇上开了第一家面向大众的学堂,男孩女孩都可以就读。他热心教育,收费不高,还经常免除一些穷人家孩子的学费。镇上有些大大小小的事,他经常写材料向县政府反映,直到把问题解决才肯罢休。一来二去,他在镇上的威望就越来越高,连吴士顺这样的大财主也要敬他三分。周明义的父亲在世时,和陈仁和的私交比较好,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论些天下大事。周明义也在陈仁和的私塾里上过三年学。

“镇长,俺把周郎中请来了。”孙二愣一进院子就大声喊道。

“明义啊,你总算来了。快进屋里瞧瞧去,看看人还有救没救?”陈仁和比周明义辈分高、年龄大,习惯了直接叫他的名字。

周明义点点头,赶紧走进正堂。不过,孙二愣和陈仁和并没有一起进去,而是站在了门口。

周明义记得,这间院子是吴士顺的二太太住的地方。年初二太太生的女儿鹭鹭发烧,还是周明义过来给她诊脉开方子治好的。二太太长得非常漂亮,杨柳细腰,皮肤白皙,不仅识字,而且还懂些音律,会唱戏曲,尤其会唱四平调。她从小就父母双亡,在济宁一个青楼中长大,是吴士顺花重金把她赎了出来,做了二房。吴士顺有了这位二太太以后,就整日整夜和她在一起,惹得大太太非常上火。大太太本来也是南方富家女子出身,和吴士顺还是同乡,从小知书达理,还给吴士顺生了一个儿子,叫吴江涛。不过,自从吴士顺娶了二太太,大太太烦闷之下,竟然染上了抽鸦片的毛病,后来不明不白地暴病身亡。吴士顺的儿子吴江涛因此和父亲差点大打出手,最后一气之下远走他乡,音信全无。

三个多月以前,吴士顺又娶了第三房太太,是山河镇苏楼村人,名叫苏碧莲,据说还不到十八岁。苏碧莲从小就长得又俊俏又水灵,特别善解人意。她父亲是吴士顺家的佃户,这几年连续大旱,庄稼收成不好,欠了吴士顺不少地租。吴士顺不但不逼他还债,还经常派家人送去东西,后来又不断派媒婆去说亲,苏碧莲的父亲实在没办法,只好同意。据说这苏碧莲长相甜美,性子却很烈,死活不同意嫁给和他父亲一样大的吴士顺做小老婆。后来父母都给她下了跪,哭了半天,她才含泪上了花轿。

进了堂屋,周明义就像进了地狱一样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满头白发的吴士顺歪歪斜斜地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半张着嘴巴,大睁着眼睛,胸口一大片血迹,脚下也流了一地的血,看来已死去多时了。堂屋里间的床上,吴士顺的二太太披头散发,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正值夏天,身上却盖着一床厚厚的绣花棉被。床前的地上,一件女人穿的丝绸旗袍被撕成了条状,还有女人贴身穿的内衣也被撕裂开来,上面全是血迹。

“周郎中,恁快看看二少奶奶还有救吗?”

在如此恐怖阴森的房屋里猛然听到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周明义吓得头皮都有些发麻。他这才发现,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正站在二太太的床尾,看来是吴家伺候二太太的用人。

“这么大热的天,咋给二太太盖这么厚的被子?”

周明义定了定神,问女用人。

“咳,周郎中,镇长让俺进来的时候,二少奶奶是光着身子的,那些挨千刀的土匪轮流糟蹋了她,还不给她穿衣服,临走还捅了她几刀。镇长说不能破坏现场,又不能让二少奶奶光着身子,俺这才找了床被子帮她盖上了。”

周明义点点头,用手指试了试二太太的鼻息,摇了摇头,然后又把手指放在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

“俺们这些丫鬟和用人昨晚都被土匪关在了后面的厢房里,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镇长今早上把俺叫过来,说二太太还有口气,让俺照顾她,等着恁过来救人。”

女用人看来也被吓得有些麻木了,一个人在那里唠叨个不停。

周明义放下二太太的胳膊,叹息着摇了摇头。正在这时,他看到二太太的左手是攥着的,似乎手里藏有什么东西。

“镇长,您也进来吧。”周明义回头冲外喊了一句。

陈仁和走进里屋来。周明义冲着他叹了口气,说:“脉象都没了,身体早就已经凉了。”

“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张一指他怎么就下得去手啊!”陈仁和痛心疾首地说。

从陈仁和的话里可以断定,昨晚是金乡县最大的土匪头子张一指带人洗劫了吴家。张一指本名叫张黑子,据说年轻时因为偷财主家东西,用菜刀砍掉了自己的小拇指起誓,才留下“张一指”的绰号。这张一指也是个穷苦人出身,父亲因为欠地主家的地租被殴打致残,含恨而死,母亲带着不满八岁的张一指跳湖自杀,结果母亲淹死了,张一指却被人救了上来,以乞讨为生,后来遇到一股土匪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最后成了土匪头子。金乡县境内的土匪基本上都居无定所,有时候在羊山附近出没,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湖里躲着,因此清剿起来非常困难。不过,如果是土匪张一指犯的案,昨晚陈仁和为啥没带着保安队进行还击呢?周明义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问。

“镇长,您看吴家二太太的左手攥得紧紧的,像是手里有啥东西。”周明义边说边指给陈仁和看。

两人走向床前,陈仁和让女用人帮忙,与周明义一起掰开了二太太的左手。手掌掰开以后,一个鲜红的“山”字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周明义看了看二太太的右手,果然她右手的食指是伸着的,上面还有一些血迹。这说明,她是在还有气时用自己身上的血写的这个字。

这个“山”字说明了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在临死之前写下这个字呢?周明义和陈仁和都是一脸的疑惑。

“镇长,既然二太太没法救了,俺还是给她换身干净衣服穿上吧,总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啊!”

女用人眼巴巴地望着陈仁和,抹着眼角的泪说道。

“县里王知事一会儿就会派警备队和保安团来。王家和吴家关系密切,我们还是等他们到了以后再说吧,免得破坏了现场,影响了断案。”

周明义再次去看二太太的手,忽然发现她右手的食指似乎在指着一个方向。周明义往那个方向一看,是带有“卐”字格纹窗棂的两扇窗户。周明义若有所思地走到窗户前,打开向外看了一眼,发现窗外就是那座造型独特的假山!

“镇长,快随我来。那座假山看起来有些古怪。”

正在这时,门口的孙二愣喊了一声:“郑老板,恁怎么也来了?”

“俺昨晚还以为是保安团剿匪呢,没想到是吴老爷家出事了。你说这帮狗杂种,怎么有胆子劫吴家的宅子?”

周明义一听说话人的声音,就知道是自己药铺隔壁永利当铺的掌柜郑进财来了。永利当铺名义上是吴士顺开的,其实是现任县知事王文海和吴士顺合伙开的。吴士顺以前是王文海的顶头上司,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所以王文海是吴士顺的铁杆兄弟,两家关系一直走得很近。

陈仁和与周明义走出屋来,冲着郑进财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到假山跟前,隔着茂密的竹林仔细观察,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竹林密不透风,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周明义围着假山,慢慢走到了连接正房和厢房的走廊上。从走廊上可以看到,中间的假山上从上到下用隶书刻着“稳如泰山”四个红色的大字。这四个字刻得很深,就像刀削斧凿的一样。因为风吹雨淋,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周明义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一般人家在假山上刻字都会刻在假山的前面,可是这四个字却刻在了假山的背面。假山背面竹子比较少,只有零星几棵。但是因为走廊与假山之间隔着一列石栏,因此不能直接走过去。周明义看了看石栏,抬起腿来迈了过去,跳进假山下的竹林里。竹林里掉落的竹叶很厚,踩上去软软的。周明义看了一眼站在走廊里的陈仁和,踩着竹叶走近假山,发现那个“山”字中间的竖条有些异样,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而且还有些光滑。他用力握住“山”字中间的竖条往里摁,没有动静。他接着又用力往外拔,结果竟然从假山上拔下一块长、宽各约一米的方形石板来。石板比较薄,是特制的,所以拿在手里也不太重。周明义放下手中的石板,忽然发现石板下面还隐藏着一个窄小的圆形洞口。

“镇长,快过来!假山里面有个洞。”周明义有些惊奇地喊道。

陈仁和已经看到了假山下面打开的洞口,听到周明义的喊声,立刻让孙二愣和郑进财都过来,一起跳过石栏,围到了洞口前。

洞口比较窄小,周明义看了看郑进财,他身形瘦削,应该更容易爬进去。郑进财了解周明义的心思,赶紧往后缩了缩。孙二愣骨架比较宽,陈仁和年龄又大,周明义想了想,让孙二愣去找了根蜡烛,点着以后拿在手上,自己趴到地上慢慢爬进了洞里。

爬进去以后才发现,其实洞里面只有前一段比较窄,后面就宽阔起来。周明义慢慢地站起身来,看到洞的前面竟然有灯光。他非常惊讶,拿着蜡烛慢慢向前走,看到有一个身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正在油灯下惊恐地看着他。小女孩坐在几个陈旧的木箱子上面,木箱子上面铺了一些衣服,还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几个苹果。周明义一下就认出来,这个女孩就是吴家二太太生下的女孩鹭鹭,大名叫吴江鹭,今年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她怎么会跑到洞里来呢?洞里怎么还点着油灯?

“鹭鹭,别怕,我是给你瞧过病的周郎中,你还记得吗?我不是坏人。”

周明义说着把蜡烛举起来靠在自己脸旁,好让鹭鹭能认出自己来。

鹭鹭脸色苍白,紧紧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周明义过去抱起了她,轻声说:“好孩子,没事了,我带你出去。”抱起鹭鹭的时候,周明义无意中抬了一下头,发现洞口的上方竟然有一些亮光照了进来。原来,这个洞的上方与外界是相通的,空气可以流动,怪不得周明义爬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呼吸不畅。

在洞口比较狭窄的地方,周明义让鹭鹭在前面爬,自己则在后面推,直到两人都爬出了洞口。

“鹭鹭,你咋会跑到洞里去了?”郑进财一把抱起鹭鹭,满脸的惊讶。

“洞里还有人吗?”陈仁和问周明义。

“洞里没多大空,没有人了。”周明义摇摇头说。

“哦,那就把这个洞关上吧。”陈仁和说完就转过了身。

周明义从地上捡起带着“山”字的石板,用手握住“山”字中间的竖道,把石板重新嵌到了方形洞口的外面,恢复了假山原先的状态。如果不越过栏杆走近了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鹭鹭从洞里出来以后,既没有哭闹,也不说话,只是眼睛老盯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惊吓过度。陈仁和知道郑进财的女儿长喜比鹭鹭大两岁,就让郑进财先把鹭鹭带到他家,让长喜陪着她。郑进财似乎面有难色,但最后还是抱着鹭鹭回家了。

从这个情形来看,应该是昨晚土匪刚进院子,二太太或者吴士顺就觉得不妙,所以趁乱把鹭鹭送到了洞里。至于为什么他们没有待在洞里避难,可能还是不放心家产,也可能没想到土匪会如此狠毒。不过,这个孩子昨晚在洞里应该听到了外面惨绝人寰的悲剧,尤其是她母亲痛苦的惨叫声。周明义摇了摇头,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昨晚张一指带了几十人,从湖里划船来的,从湖边的高墙上翻进了院子。他们没敢从大路来,因为万福河的桥头有县保安团的一个班在驻守。吴家的十几个护院都有枪,但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陈仁和叹息着说,“镇里保安队只有四个人,虽然有枪,可都是种庄稼的,平时没开过枪,见到这情形都吓㞞了。没办法,我只能安排两人连夜去县城请救兵,结果到现在救兵的影子也没见到。罪过,罪过啊!”

周明义听了陈仁和的话才知道,张一指居然带了这么多人来洗劫吴家大院,而且计划十分周密,看来是早有打算。

“看来,张一指早就钉上吴家了。应该还是图他家的财产吧!”说心里话,周明义也知道这事不能怪陈仁和,他这把年纪,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帮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呢?

“据吴家的用人说,土匪抢走了吴家的枪支弹药和金银细软,还抢走了吴士顺的三太太。用人还听到有土匪说张一指就是为了苏碧莲来的,因为张一指早就看上苏碧莲了,结果让吴士顺先下了手,所以张一指就是为了报复吴士顺才血洗吴家,还当着吴士顺的面轮奸了他的二太太。”陈仁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奇怪的是,张一指后来把吴家所有的用人都放了,还给了路费。”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的保安队员进来报告,县里的警备队和保安团到门口了,王文海亲自带队来的。周明义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日上三竿,县城离山河镇也不算远,他们早就应该到了。陈仁和赶紧拉着周明义一起到吴宅门口迎接。

两人到了门口,看到戴着黑色墨镜,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裤子,脚蹬黑色马靴,手里摇着一把纸扇的王文海正骑在一匹红色的马上朝这边赶来。左边一队人马是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备队,右边一队人马是身着青色军服的保安团。不一会儿,王文海在两队人马簇拥之下到了吴家宅院门口,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冲着大门疾步走来。

“知事大人,可把您盼来了。”陈仁和向王文海鞠了一躬,说道。

周明义和保安队的人也一起向王文海行礼。王文海冲大家摆了摆手,问陈仁和:“陈镇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老爷怎么样了?”

陈仁和简单地把昨夜发生的情况向王文海汇报了一遍,然后低头叹息不已。

王文海一开始脸色还挺自然,越听脸色越发青,颤抖着说:

“我对不起吴老爷啊!吴老爷以前待王某恩重如山,现在他遭此大难,我竟然不在身边,罪过,罪过。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然后就立刻赶了过来,结果还是晚了。刘团长,钱队长,你们是何时得到消息的?”

保安团团长刘德志和警备队队长钱均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刘德志只好拱手向王文海回复:

“知事大人,我们也是凌晨时分才得知消息。另外,有确切消息说,张一指最近和悍匪顾德麟勾结在一起,队伍壮大很快,所以才敢在深夜洗劫吴家。”

王文海和陈仁和他们都知道,即使昨晚就已经得知土匪出动的消息,保安团和警备队也没胆子深夜赶过来,人太少,装备也一般,他们害怕遭土匪伏击。

“非常之时,山东匪患却愈演愈烈,再不清剿恐怕会酿成大祸。不过,张树元将军刚刚就任山东督军,我已得到消息说他下决心要在山东剿匪,还山东民众一个太平盛世。这样吧,既然吴老爷和家人已经惨遭毒手,我们就尽快为他们料理后事,全力剿匪,为吴老爷报仇雪恨。”

“是。”刘德志和钱均一起低头说道。

王文海是金乡远近闻名的秀才,不仅写得一手好诗,而且书法功底很深。他曾经是吴士顺的下属,在县里做过县丞,相当于警备队队长,后来又被提拔为主簿,相当于副县长,后来又攀上了山东督军张怀芝这条线。张怀芝是皖系军阀段祺瑞的亲信,张树元是张怀芝的下属,无论张怀芝还是张树元做山东督军,都是王文海的靠山。

“既然吴家还有一个女孩幸存,我看这也是天意。陈老先生,您不是在镇上开着一家学堂吗?我看就让这女孩寄宿在学堂里吧。她的一切费用我来支付,您帮我教她成才,也算是你我的一点心意。”王文海走到陈仁和面前,握住他的手说。

陈仁和也正有此意,就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派人找到吴家大公子吴江涛,让他回来主持家事。刘团长,钱队长,你们和陈老先生一起,先把吴家的后事料理好,让逝者入土为安。我们今天就在镇上住一晚,明天再返回城里。”

这时,永春堂药铺的伙计柱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大爷,大爷,俺大娘快要生了。恁快回家看看吧!”

在鲁西南一带的方言中,大爷就是大伯的意思。周明义一直不让柱子喊他掌柜的,而是喊大爷。听到柱子的话后,周明义异常惊喜,赶紧向王文海和陈仁和先后施礼,说:“镇长,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先回家照顾家人。有事您就只管吩咐。”

“明义,辛苦你了。赶紧回家吧。”陈仁和说。

周明义听后,忙把药箱从身上取下来交给柱子,自己则一溜烟似的向家里跑去。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西边的天空开始乌云滚滚,而且还伴随着电闪雷鸣,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已经经历了两年多大旱的人们纷纷露出欣喜的神色,望着天上密布的阴云翘首以盼。不大一会儿,狂风骤起,豆粒大的雨点从天而落,砸在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永春堂药铺的堂屋里,随着一声孩子清脆的啼哭声,接生婆满面笑容地给屋里坐立不安的周明义道喜:“恭喜周郎中,您家里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妻子徐映秀看着刚出生的婴儿,不顾身体的虚弱,微笑着对周明义说:“他爹,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孩子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轩宇吧。”周明义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把刚熬好的小米粥还有一个荷包蛋端到徐映秀跟前,用勺子喂着她喝了几口,接着说,“小名叫小五。你看行不行?”

“年景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鸡蛋还是留给孩子吃吧,我吃可惜了。”日子清苦,平时只能吃窝窝头和玉米糊糊,白面都很少见到,徐映秀的奶水并不足,不过她还是面露微笑看着怀里的婴儿,“轩宇,器宇轩昂,挺好的名字。小名叫小五?哦,这是我们的第五个孩子了,我就盼望他能一辈子没灾没难,平平安安的。”

周明义听出徐映秀的话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连忙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揉了揉,免得她坐月子的时候还要为往事伤心。

周明义与妻子徐映秀共生了五个孩子,老大周轩文是男孩,八岁时就跟着周明义的三弟去了济南。老二也是男孩,四岁时感染了瘟疫,死在了周明义的怀里。那年头瘟疫多,几乎年年都有,什么鼠疫、霍乱、伤寒,层出不穷。老三是个女孩,没过百天就夭折了。老四还是个女孩,叫周轩仪,从小就体弱多病,为了治病,五岁时被周明义在北平教书、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的堂弟带去,毕竟在大城市治病更方便一些。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周明义夫妇和两个孩子只能靠书信往来,很难见面。后来连年军阀混战、土匪横行,连书信都很少能正常收到,所以徐映秀一直在心中牵肠挂肚,日思夜想。

永春堂药铺本是徐映秀的父亲徐开来创立的,以前叫“徐记中药铺”。徐开来从祖父辈开始做中药生意,到他这一辈已经传了三代。不过,徐开来从小就喜欢练武,他认为中药虽然能治病,但是不如练武强身,还能保家卫国。周明义的父亲也是喜好练武之人,而且文武双全,一来二去就和陈仁和、徐开来三人成了挚友。

山河镇以前叫周庄镇,镇子不大,有两百多户人家,却已经有近五百年的历史,改称山河镇也已有百年之久。周家在金乡县一直是名门望族,自从明洪武年间周家从山西洪洞县迁来,就落脚在周庄镇。周家选了这个虽交通不便,却依山傍水之地,盖屋垦地,繁衍生息,家族人丁越来越兴旺,也培养了很多优秀人才。《金乡县志》和《周氏族谱》记载,明清两代周家做过六品官以上的就有一百四十余人,其中一品官就有近十人,最出名的两位就是明朝曾任辽东巡抚的周永春和清朝官至一品、曾任勇健营提督兼总统事的周一德。其实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这两个人并不算广为人知的名人,但是在山河镇,乃至整个鲁西南地区流传着他们许多传奇故事。

周永春因厌恶官场黑暗而借为母守孝之机辞官归乡。周一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最后也不堪奸臣谗言,一怒之下辞官归乡,而且留下遗训,不准后世之人出仕为官。再加上周一德性格耿直,仁义宽厚,为官清廉,喜欢接济穷人但不善理财,自此之后,周家开始家道中落。

周氏家族辉煌之时,曾经在金乡县城内奎星湖和文峰塔附近建了一处占地二十余亩的大宅院,整个县城北关附近都是周家的产业。后来随着家道中落,周家的家产被逐渐变卖,到周明义的祖父时,干脆又搬回了山河镇,守着仅余的几十亩地过日子。到了周明义这代,地都卖没了,只剩下这个生意不死不活的药铺。没办法,孩子们要吃饭、要读书、要生存,只能卖地换钱。

周明义的妻子徐映秀从小就生性豪爽,经常跟着父亲学习武术。徐开来就她一个女儿,所以不仅教她学文化,而且也同意她学武防身。徐映秀皮肤略黑,从小就不像周边的女孩子一样缠足裹小脚,她认为裹小脚是对女人最大的束缚,于是经常女扮男装,就像个假小子。徐开来拗不过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映秀母亲去世早,徐开来也没有续弦,因此徐映秀不仅经常跟父亲徐开来一起满山遍野去采药,有时还跟父亲走南闯北去收购药材。周明义比徐映秀大两岁,两人从小在一起读私塾、练武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心相印。后来,经徐开来介绍,周明义去济宁一个老中医那里学医三年,回山河镇后,就和徐映秀成了婚,继承了徐家的中药铺,同时开堂坐诊。后来两人的父亲因病相继去世,夫妇俩就与周明义年迈的母亲一起生活,依靠这间诊所兼药铺勉强度日。

“明义,你在想什么呢?还是先去后院告诉咱娘一声吧,免得她老人家惦记着。”徐映秀见周明义站在床前,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就摇了摇他的胳膊说道。

“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周明义从门前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以后走出门去。

雨越下越大,永利当铺堂屋里,郑进财和妻子吕翠兰正陪着王文海、刘德志、钱均一起喝酒。山河镇的人都知道永利当铺是王文海和吴士顺家开的,郑进财只是他们雇用的掌柜。刘德志和钱均自然也知道这层关系,所以在这里喝酒也就心安理得。

郑进财为了招待老板王文海,特意搞了几个本地特色菜,像烧羊肉、汪鸡丝、凉拌猪头肉、杂拌汤,还有油泼鲤鱼和红烧甲鱼,都是刚从金平湖里弄上来的,新鲜得很。他还备了一坛窖藏多年的“缗城老窖”,因为金乡县古时称“缗”,所以这酒可是本地最好的酒。

吕翠兰年龄刚满二十,穿一身丝质旗袍,身材高挑,丰腴圆润,眉目之间风情万种。她是羊山镇吕家村人,和山河镇正好隔着一座高耸蜿蜒的羊山。吕翠兰小时候家境还算富裕,后来父母先后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导致家境衰败,后经媒人介绍,她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当铺掌柜郑进财。

酒过三巡,面色红润的吕翠兰站起身来,推说不胜酒力,要先回房休息,让大家接着喝。

“各位大人,翠兰不胜酒力就不扫大家的酒兴了。反正外面下着大雨,大伙儿就开怀畅饮,让俺家进财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俺已经让用人歇着去了,你们想喝到啥时候就喝到啥时候。”吕翠兰说完以后,弯腰向大家行了个礼,起身扭动着腰肢姗姗离去。王文海看着她旗袍里圆润的臀部哈哈大笑,满上酒杯,继续推杯换盏。

过了一会儿,郑进财已经喝得眼神开始迷离。王文海冲着刘德志使了个眼色,也站起身来,说要去方便一下,去去就来,大家继续喝。刘德志心领神会,端起满满一杯酒,去敬郑进财。

王文海出了堂屋,沿着走廊直奔后院,走到后院的厢房门前,见里面正亮着灯,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刚走进去,一个温软如玉、热情似火的身体靠了上来,门接着被关上了。

“老爷,你可想死俺了。”吕翠兰双手紧紧地抱着王文海的脖子,声音就像拌了蜂蜜一样香甜。

“宝贝,我也想死你了。”王文海发现吕翠兰身上已经一丝不挂,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着无比诱惑的光泽,于是双手就在吕翠兰的身上一阵乱摸,两人的嘴巴也贴在了一起。

“那你今晚可要好好让我舒服,俺早就等不及了。”吕翠兰像猫一样说着话,身体却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王文海。

“老爷我早上刚吃了补药,今晚一定喂饱你,销魂的小宝贝。”王文海一把抱起光溜溜的吕翠兰,走到床前,扭头吹灭了油灯。难以抑制的呻吟声伴随着床板的吱呀声响了半夜才安静下来。屋外,依然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午夜时分,王文海下了床,点燃油灯,从掉在地毯上的裤子里掏出一串做工精美的白色珍珠项链,给吕翠兰戴到脖子上,双手却贪婪地从上到下抚摸着她的身体,坏笑着说:

“这质地上乘、价格昂贵的珠宝,只有戴在小美人你光滑如玉的胴体上,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啧啧,简直就是珠联璧合、交相辉映啊!”

吕翠兰不由得喜笑颜开,左手摸索着珍珠项链,右手搂着王文海的腰,使劲往自己身上拉。王文海看见吕翠兰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挑逗和诱惑,心里不禁又痒痒起来,顾不上灭灯,再一次扑在了吕翠兰身上……

“进财是不是已经知道咱俩的事了?以后咱们还是要避着点。”王文海抚摸着吕翠兰说。

“知道就知道,怕他个啥?他就是一个胆小鬼。更何况老爷您是县太爷,还是他的东家。老娘论出身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早知道他这么穷,还这么窝囊,俺才不嫁给他呢!还不是俺娘以为他面相富贵,又是当铺掌柜,非逼着我嫁给他?”吕翠兰的脸贴在王文海的胸膛上,愤愤不平地说。

“唉,你呀!天快明了,咱们还是小心点好。”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王文海还是有些忌讳。

“放心吧,这里平常没人住。再说了,郑进财就是知道咱们在这里,他也不敢来,来了他更难堪。”吕翠兰倒是有恃无恐。

天色已明,雨还在一直下个不停。王文海穿戴整齐,从厢房里出来,来到堂屋,见桌子上杯盘狼藉,酒气熏天。郑进财、刘德志和钱均三人都东倒西歪地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只不过,他们三人有人是真醉,有人是装醉,有人是不得不醉而已。

王文海对此并不在意,他沉吟片刻便把三人分别叫醒。吕翠兰也叫了用人过来收拾屋子。用人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有吊炉烧饼、戗面馒头、糁汤、胡辣汤,还有腌好的小黄瓜。五人各怀心事地吃完了早饭,刘德志和钱均禁不住哈欠连天。王文海走到门口看了看天,对刘德志和钱均说:

“鲁西南地区旱了两年多了,总算盼到下雨了。不过,这场雨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县里还有很多事,我们过一会儿就回去吧。”

“知事大人,这么大的雨,路滑不说,道也看不清,不安全吧?”钱均的意思是下雨天骑马走道不安全。刘德志也点点头,冒着这么大的雨回去,别说他们三人,就是手下那帮弟兄也得遭罪。

王文海想了想,说:“也好。一会儿你们叫陈镇长来,让他帮着弄些雨衣和蓑衣。我们就再等等,如果上午雨停了我们马上就回去。如果到了中午还不停,我们就只能冒雨回去了。”

连续干旱了两年多的金乡县,天上似乎积聚了太多的雨水,一旦下起来,就像天河被捅了个大窟窿,雨水止不住地往下倾倒,整个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似乎已经变成了汪洋大海。

到了晌午,风小了点,但是雨水依然如注。王文海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保安团和警备队的人,穿着好不容易凑起来的雨衣和蓑衣,冒着倾盆大雨返回县城。

这场诡异的暴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整整七天七夜。万福河里的水暴涨,从上游源源不断地奔涌到金平湖里。原本水位已经很浅的金平湖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泽国,黄泥色的水面一望无际,湖边的柳树和杨树也只能看见树梢。以往一望无际的农田都已经被水淹没,上面漂浮着树枝和杂草,还有一些已经被泡得发白的动物尸体,隐约还漂着几个被淹死的人。

永春堂药铺一间存放中药材的库房屋顶塌了,为数不多的药材都被大雨淋了个透,什么金乡红花、泰山紫草、平邑金银花、无棣海麻黄,什么茵陈、地黄、车前子、翻白草,统统被泡在了雨水里。周明义望着满屋的瓦砾、泥泞和药材,捶胸顿足却毫无办法。后院的围墙也在暴雨中坍塌了,从坍塌的围墙向外望去,不少人家的房屋都成了残垣断壁。这场暴雨下得如此之大,持续时间如此之久,还不知道多少人家房倒屋塌、居无定所呢!本来持续的干旱就已经让很多人家食不果腹,这场暴雨又是雪上加霜,老百姓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老五啊老五,你咋生在这样一个世道呢?”周明义看着徐映秀怀里正在熟睡的周轩宇,喃喃自语。

“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啊,这光景还能让人活吗?”徐映秀满脸愁容,望天长叹。

不过,不幸之中也有万幸。下了这么大的雨,与金乡县相距不远的黄河没有决堤,流经县境的万福河也没有决堤。鲁西南地区处在因黄河冲积形成的黄淮平原上,历史上黄河每次泛滥都会造成鲁西南地区受灾严重,金乡县因境内地势西高东低,每次都不能幸免。万福河源自菏泽定陶,古称菏水、柳林河,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受黄河决口泛滥及南北运河开发影响,河道变迁频繁,经金乡境内最终流入济宁南阳湖。周明义记得,老辈人曾经说起,清道光年间,万福河在金乡决口,毁坏房屋、良田无数,很多人流离失所,只能背井离乡,以乞讨为生,不少人死在了逃荒要饭的路上。

“这雨不能再下了,再下又会是一场人间浩劫!”周明义双手合十,连连向上天祈祷。

周明义的祈祷似乎起了作用。到了晌午时,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乌云在逐渐消散,风不再刮了,雨也终于停了……

狂风暴雨过后,饱受摧残的山河镇就像被茫茫泽国包围起来的一座荒岛,就连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万福河上的山河桥也被洪水冲塌了一段,无法正常通行。

山河镇所处的位置比较独特,北边是高耸的羊山,西边和南边就是金乡县最大的湖泊——金平湖,只有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清朝中期,黄河泛滥导致万福河决堤,河水改道,万福河在金乡境内形成了南北两条河流,其中北边的新万福河正好从山河镇的东边流过,把镇子与外界的通道给冲断了。后来,人们在金平湖岸边建了一个渡口,取名为“风雨渡”,可以停靠各种载人或运货的船只,希望无论有多大的风雨,船只都能安然渡过。不过,出门靠船肯定不太方便,再后来,镇上的人们集资修了这座石桥,方便了与外界的通行,渡口从那以后就很少再使用。

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山河镇周围河湖外溢,沟满壕平,到处都是积水,积水之上漂浮着各种垃圾、杂物还有尸体,蚊蝇飞舞,恶臭阵阵。

“镇长,大雨之后,必有大疫。现在天气这么热,如果不做预防,恐怕会瘟疫横行。”周明义忧心忡忡地去找陈仁和说。

“明义,你提醒得很对。瘟疫比暴风雨更可怕。我让孙二愣带着一个人翻过羊山去县里求救去了。必须马上修好石桥,要不咱们就被困死了。我俩一起挨家挨户去通知吧,让大家注意卫生,不要喝生水,不要乱吃东西,及时清理家里的污水和垃圾。”陈仁和这辈子经历过数次瘟疫,知道防疫的重要性。

“镇长,咱们现在缺医少药,可千万不能再闹瘟疫。最好找几个人和我一起到街上和附近的村子里去敲锣,提醒大家注意防疫。”周明义再次建议。

陈仁和一听周明义自告奋勇,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我也跟你一起去敲锣。”

三天后,孙二愣翻山越岭回到了镇里,带回了县里回复的消息:全县受灾,修复山河渡石桥主要还是依靠山河镇自己,县里会提供一些物资帮助;另外,县里其他地方已经出现了疫情,据说是霍乱,山河镇要多加防范。

陈仁和听了以后半喜半忧:喜的是镇上至今还没发现疫情,说明预防起了一定作用;忧的是被洪水冲塌的石桥不知何时才能修复通行。毕竟,山河镇不能成为一座汪洋中的孤岛啊。

富人能活,穷人也要活。只要还有口气,日子再苦,也要咬牙过下去。镇上开始有人把多年不用的小船翻了出来,划着小船到湖里用渔网去捕鱼,有人爬到镇子后面的羊山上去狩猎、摘野果,还有人光着膀子游过万福河,再也没有回来。

两个多月以后,天气一天天在变凉,眼看着就到了秋天。秋天本来是收获的季节,可是农田里的积水刚刚退去,除了一片泥泞,就连杂草都没有。万福河上的石桥终于修复了,毕竟桥那边还驻守着保安团的一个班呢。桥断了,他们的生活也非常不方便,所以县里还是想办法帮着陈仁和把桥修好了。周明义看到,陈仁和一下子就像老了十多岁。两个人心里都在想,桥修好了,县里是不是也该来救灾了?哪怕先给一些粮食救济也是好的。

眼看着到了周轩宇出生满百天之日,当地一直有为孩子百天“过百岁”的说法。不过,生逢大灾之年,周明义既没有钱邀请亲朋好友欢聚,也没有钱买长命富贵锁,只能煮一碗长寿面,做一碗鸡蛋汤,就算给孩子过百天了。好在年幼的周轩宇并不知道这些习俗,只知道吃饱以后在母亲的怀抱里傻笑。

朝日初升,周明义早早地起床,打扫庭除,开门迎客。大灾之后,生意更加惨淡,很多人家就是得了病也没有钱求医抓药,只能卧床等死。

“明义,这么早就开门了。快看看,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陈仁和就迈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面容冷峻的年轻人。

周明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感觉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又不敢确认,就笑了笑说道:

“年龄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这位先生看起来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来了。”

“周大叔,您想不起来了?我是吴江涛,小时候您还给我瞧过病呢。我以前还经常和您家轩文一起玩,还想跟您学武术呢。”吴江涛向前走近一步,站在周明义面前说。

“吴家大公子啊!我说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你家遭此大难,实在令人痛心。你要挺住啊!”

周明义看到眼前的吴江涛眼圈通红,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土匪洗劫吴家大院的事情,赶紧安慰他说。

当初吴士顺从青楼里赎出了二太太,娶回家中百般疼爱,却冷落了和他青梅竹马的大太太,也就是吴江涛的亲生母亲。吴江涛当时已经年过十岁,亲眼看到母亲整天靠着吸食鸦片来麻醉自己,理解母亲心中的抑郁和愤懑,因此开始对父亲吴士顺暗生恨意。后来他母亲因为吸食鸦片过度,神情恍惚,竟然从床上滚落到地上,脑袋磕地而死。吴江涛激愤之下,一个人从家里拿了些钱趁夜色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这一晃八九年过去,周明义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其实,吴江涛离家后一个人跑到了济南,又从济南坐火车去了汉口。他听母亲说过,他的舅舅在汉口警察局当局长,所以他只能千里迢迢去投奔舅舅。还别说,一路上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凭借着天资聪颖,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舅舅。他舅舅得知妹妹去世,也对吴士顺非常恼怒,所以当吴士顺派人问他吴江涛是不是在汉口时,他舅舅故意隐瞒了真相。在汉口,他舅舅不仅让他上学读书,而且还把他送进警察学校,毕业后留在汉口做了警察。直到王文海寄来书信,告知他舅舅吴家被土匪洗劫、吴士顺被害,他才安排吴江涛回乡。

“周大叔,我听陈镇长说起,是您救了我妹妹鹭鹭。能不能麻烦您再跟我回去一趟?我想这可能事关我们家的一个秘密,对我以后剿匪也会大有帮助。”吴江涛很诚恳地说。

“吴公子,没问题。你要是能回来剿匪啊,那可是咱全镇人的福气。”周明义爽快地说。

“周大叔,您以后就叫我江涛吧,这样更亲切。”

周明义与陈仁和一起,跟着吴江涛到了吴家大院。吴家大院门口站着两个黑衣黑裤面无表情的警察,肩上都背着枪。看来吴江涛这次重回山河镇,还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时过多日,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当初被土匪洗劫后凌乱阴森的景象,而且每个院子里都有持枪的警察站岗。从窗户里看去,就连二太太住的屋里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些警察是县知事王叔叔派过来保护我的,等过阵子我也会组建一支剿匪的队伍,还要仰仗陈镇长多支持。”吴江涛拱手对陈仁和说。

“江涛啊,你上过警校,做过警察,以后镇上的保安队就归你管了。我老了,管保安队力不从心。以后你多招些人,队伍需要不断壮大,要不然打不过那帮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陈仁和说的都是心里话。

周明义拉着吴江涛的手,指着假山,对吴江涛详细地说了一下那天救吴江鹭的经过,还把假山上那个“山”字的秘密以及那块伪装用的石板一块告诉了他。

吴江涛听完以后,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连连向周明义作揖致谢,并且亲自把周明义和陈仁和送到了吴家大门口。

夜幕降临,药铺里没什么生意,徐映秀去厨房做饭,周明义抱着不停啼哭的周轩宇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孩子饿了,徐映秀的奶水不足,只能去熬小米粥。

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进了药铺。周明义一看,是吴江涛来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周大叔,怎么是您看孩子啊?您看这孩子哭的,保准是饿坏了,赶紧让婶子喂口奶吧。”吴江涛笑着对周明义说。

“不瞒你说,孩子他娘奶水不足,正在熬小米粥呢。”周明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孩子,眉清目秀的,一看以后就有出息。叫什么名字啊?”吴江涛端详着周轩宇的脸蛋问道。

“大名叫轩宇,小名叫小五。我自己随便起的名。”周明义有些自豪地笑着说。

“好名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以后长大了跟我做事吧,我不会亏待他的。”吴江涛说着从周明义怀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要说也奇怪,啼哭不已的周轩宇到了吴江涛的怀里后,一下子不哭了,睁着眼出神地看着吴江涛。

“看来你和这孩子有缘啊,哈哈。”孩子不哭了,周明义不禁笑了起来。

“周大叔,我是来向您表示感谢的。”吴江涛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那个假山的洞里,藏着我家的很多家产,还有一些枪支弹药。小时候我就听我父亲跟我母亲嘀咕过,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藏在了哪里。要不是您的心细,我妹妹也不会得救,我们的家产也就成了不解之谜。您可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那可就太好了!我还以为土匪把你们家都洗劫一空了呢。”周明义想起来当时鹭鹭在洞里时就是坐在一些看起来很破旧的箱子上面,没想到这些箱子里面竟然还藏着秘密。

“有了这些宝贝,我剿匪就有底气了。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张一指,替我家人报仇。”吴江涛眼中似乎有一团火要喷出来,说完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周明义,撩起大褂,掏出一个红布包来,“大叔,这是五十块银圆,就算我的一点心意。以后有啥难处,您老张张嘴就行。”

周明义惶恐不已,连连推辞,坚决不要。

“周大叔,这点心意您必须收下,就算是我给这孩子的见面礼了。您多买点好吃的,让他长得壮实一些。我先告辞了。”吴江涛一把将红布包塞到周明义手里,转身就想走。

“吴公子,这个见面礼过于厚重,我和孩子都承受不起。我无意之中救了你家妹妹,本属行医者的本分,礼物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的。”

吴江涛见周明义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做作之意,只好接过红布包,拱手作揖告别。

吴江涛回到山河镇以后,很快就宣布吴家的佃农全部免除两年的租金。不仅如此,他在县城里和县城周边的山河镇、羊山镇、高河镇、鱼山集、化雨镇等几个镇子里都开了店铺做生意,什么饭店茶楼,什么日用百货,而且都做得风生水起。他还以保安队的名义组建了一支近五十人的队伍,日夜轮班在山河镇大街小巷巡逻。除了装备清一色的“汉阳造”,还有两支德国造的驳壳枪。山河镇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年以后,随着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永春堂药铺隔壁的永利当铺里,吕翠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孩子一出生嗓门就特别大,在夜里哭的时候声音能传出好远。不过,从郑进财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来有啥高兴劲,和吕翠兰生下女儿郑长喜时相比,心情大为不同。只有吕翠兰看到生下来的是个男孩时,乐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抱在怀里一个劲地亲,还给他起了个非常吉祥的名字,叫长福。

周明义和郑进财来往并不多,但是两家住隔壁,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耍。周轩宇自从学会说话和走路,就经常跑到街上玩,慢慢地就和郑长喜、吴江鹭还有郑长福玩到了一起。

后来四个孩子都被送到了陈仁和办的学堂里读书,一起读《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开蒙书,也学习一些文言文。陈仁和年龄大了,他的儿子陈学诚在省城济南读了几年书,回来后开始代替他为孩子们讲课,还会讲一些新思想,很受孩子们欢迎,陈家学堂里一直都有二十多个孩子在上课。

“我不光要教会你们认字、写字,还要教你们学会说话。中国地域虽然辽阔,可是兵荒马乱并不太平,如果你们以后去了外地生活,一张嘴就是方言,又不会写字、认字,和聋哑人有什么分别?”陈学诚第一课就用这种方式让这些孩子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

四个孩子中,郑长喜九岁,年龄最大,学习也最用功,无论朗读、习字还是背诵、默写,都经常得到先生的夸奖。吴江鹭最善于思考,经常向先生提问题,问为什么,还经常把先生问得哑口无言。周轩宇对啥都感兴趣,经常上课走神,答非所问,挨了先生不少批评。郑长福年龄最小,在课堂上几乎坐不住,而且经常捣乱,没少被先生用戒尺打手心。说是打手心,其实先生也不会真打,主要是声色俱厉,看起来比较吓人。

学堂里还有个叫李仁贵的孩子,十岁左右,是李楼村一个财主的小儿子,比周轩宇他们四人来得都早,长得胖墩墩的,喜欢打架,经常在放学后欺负其他孩子。

这天放学后,李仁贵忽然嚷着说他身上的金锁不见了,还说是被人偷走了。

“谁稀罕你的金锁?是不是落在自己家了?”郑长喜一直就看不惯李仁贵,没好气地㨃了他一句。

“是啊,谁会稀罕你的金锁?快回家找找去吧。”吴江鹭也帮着郑长喜说。

“你们还不承认?好啊!”李仁贵一指郑长喜,大声说,“我看就是你偷的,你敢不敢让我搜身?”这小子经常看到送吴江鹭来学堂的人都是扛枪的,所以不敢指她,就非说是郑长喜偷的。

眼看着郑长喜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周轩宇腾地一下站了出来,指着李仁贵大声说:“你无凭无据为何要污蔑一个女孩子?还非要搜人家女孩子的身,我看你就没安什么好心吧!哈哈,小坏蛋。”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连心里委屈的郑长喜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李仁贵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比他矮一头的周轩宇的衣领子,使劲一推,周轩宇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他一声不吭,忍住疼痛,挺着身子又站了起来,冲着李仁贵当胸就是一拳。可惜他个头小,身材瘦弱,拳打在李仁贵的胸前就像打在一扇门板上,手背硌得生疼。

“先生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都一哄而散,李仁贵有些理亏,也赶紧跟着同学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郑长喜、吴江鹭、郑长福和周轩宇四个小伙伴。

“你们咋不跑啊?”周轩宇摸着后脑勺上的包,咧着嘴问。

“小五子,没想到你这么勇敢。刚才是我喊的,先生根本就没来。”吴江鹭调皮地冲周轩宇眨了眨眼睛说。

“是啊,小五子,你真勇敢。头还疼吗?”郑长喜感激地望着周轩宇问。

“不疼,真的不疼!”周轩宇龇着牙大声说。

“五哥,以后那个胖子再欺负你,我帮你揍他。”郑长福拉着周轩宇的手说。

“你呀,像个土豆似的,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周轩宇忍住头疼,拍了拍郑长福的肩膀。

回到家里,周轩宇把书包一扔,抱住周明义的大腿,大声喊着要学武术。

“刚读了几天私塾,怎么要学武术呢?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头上怎么会有个包?”周明义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你不是说咱周家出过很多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吗?我奶奶还说咱家出过武状元呢。我也要学武术,我也要做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周轩宇扯着周明义的衣服,闹个不停。

“你才多大,学什么武术?学武术要吃很多苦头的。你先学会识字,学会读书、写文章,将来还可以学医,据说城里的西医治病可厉害了。”周明义练过武术,知道学武很苦的,“不过,《周氏家训》里说:‘吾人能学武,福寿永长春。上可光先祖,下堪裕后昆。’等你再大一点,身子骨硬朗了,我可以教你练些武术。”

“是啊,你太小了,等长大点再让你爹教你武术也不晚啊。听你爹的话,老五。”徐映秀听到周轩宇在闹腾,也过来劝他。

“爹、娘,我不怕吃苦。我要学武术,学了武术就可以不受人欺负,还能教训那些坏人。”周轩宇叉着腰,挺着小细脖子,倔劲十足。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快搬个板凳坐下,爹给你讲讲周家的故事,听完以后我就教你武术。”周明义坐在屋里破旧的太师椅上,让周轩宇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自己身边,“周姓最早发源于陕西渭河平原,后来逐渐向全国各地迁徙。周武王姬发创建了周朝,后来周朝被秦朝灭亡后姬姓人为了纪念周朝都改姓了周。金乡周家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千里迢迢搬迁来的,虽然在路上死了很多人,但是我们的始祖周敬先最终活着来到了这里,这才有了我们金乡周家这一大家子世代繁衍。”

“爹,为啥要从那么远搬到这儿来啊?”还不太懂事的周轩宇不解地问。

“元末明初,战火四起,民不聊生,中原地区深受战火祸害,很多地方荒无人烟,所以朱元璋平定天下以后,为了恢复当地生产,就开始进行大规模移民。”周明义语气沉重地说。

周明义讲的故事,有的是他从父亲和爷爷那里听来的,也有的是他从书里看到的。周家以前在县城里居住的时候,专门修了一个很大的祠堂,里面除了珍藏着每年都要修订的《周氏家谱》,还有不少周氏名人的遗物。明代周永春在任辽东巡抚的时候,为了阻击后金对边关的入侵,负责后方粮饷和兵马的转送,战功卓著,曾被明神宗下旨嘉奖。为了方便将士作战,他曾经手绘了一幅翔实的边防地图《全辽图》,赢得了前方将士们的交口称赞。回到金乡以后,他做了两件造福百姓的大事,一是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协助县令守卫县城,成功避免县城被匪徒洗劫。这件事被他记录在《守城记》这篇文章中。二是1632年黄河决口,洪水冲击金乡县,县城南北两面的水几乎与城堤持平。已经六十岁的周永春和县令一起出巡城堤,严加防范,并在洪水退去之后,主持重修城堤。这件事情,被他记录在《修堤记》这篇文章中。

清朝时期的周一德,少年时就熟读兵法,苦练武功,康熙壬午年考中武举,第二年中进士,授二等侍卫。周一德任职湖北彝陵总兵时,征讨残暴不仁的容美土司,赢得了当地苗族民众的拥护和爱戴。后来他又远征新疆、西藏、青海、宁夏等地,所到之处,广施仁政,安抚民心,为国家的统一立下汗马功劳,官至勇健营提督,成为赫赫有名的一代儒将。他曾经写了一本兵书《火龙阵论》,对交战中如何使用火枪很有见解。

难能可贵的是,这两人都文武双全,贵为高官,而且都刚直不阿,清正廉洁,仁义宽厚,为周氏后人做出了表率。“雪山老人七十五,须发如霜目如瞽。忆昔当年侍仁皇,手握短槊刺猛虎。自从漠北落雕后,阵演火龙效孙武。云麾拜命守柴桑,旋迁南徐奠海疆……齐年故旧多殒亡,却向何人谈肺腑。儿孙为我介眉寿,饮食恒需待人哺。黄粱已熟梦已残,残梦不醒转长眠。人生如梦梦如幻,幻梦相寻未了缘。至人无梦称大觉,大觉之后登极乐。”这是周一德在七十五岁高龄时练习书法时一气呵成的长诗,也是他戎马一生、两袖清风的写照。

“爹,你背的这首诗咋那么长?你说的那些书啊、画啊,在哪儿呢?我能看看吗?”周轩宇瞪着眼睛听了半天,忍不住问。

“诗写那么长说明周一德文武双全啊。这些书画都在周家祠堂里,由咱们的族人专门看管。离镇子不远的山脚下,还有周家的林地和墓群呢。周一德的墓看起来很威风,石羊、石马、石龟,啥都有。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扫墓。”

“那我啥时候才能长大啊?”周轩宇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渴望。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无论刮风下雨,周轩宇都跟着周明义练习武术,举石锁,蹲马步,无论拳脚,还是刀枪,他什么都想学,也从来不叫苦。

冬日的一个寒夜,漆黑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周明义看着周轩宇打了一路拳,出了一身汗,就让他停下来,准备回屋休息。正在这时,镇子东边隐隐传来一阵枪声。听声音,似乎是李楼村的方向。

“老五,世道不太平,今天就练到这里,快回屋睡吧。”周明义侧耳听了听说,“估计又是土匪放的枪,不知道哪里的百姓又遭殃了。”

“爹,为什么会有土匪?他们难道不害怕官兵吗?”周轩宇好奇地问。

“土匪也是穷苦人出身,活不下去了才当了土匪。土匪太多了,那些官兵管不过来,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的官兵和土匪勾结,兵匪一家。”

“那到底是土匪坏呢,还是官兵坏呢?”周轩宇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接着又问。

“这……”周明义一下子张口结舌,被儿子给问住了。

刚睡下不多久,就听得药铺外有人在砸门,还有人在叫喊。周明义听出来是孙二愣的声音,赶紧穿上衣服去开门。没想到,周轩宇还没睡着,也胡乱套上衣服跟在了周明义后面。

原来张一指趁夜色带了几十人去洗劫李楼村,与李楼村“杆子会”的人发生了冲突。“杆子会”本来是一种自发的民间组织,一般由一个大村或邻近几个村庄联合组成,目的就是维持地方治安、防御土匪。因为他们常用的武器主要是长杆的标枪,所以就被称为“杆子会”。加入“杆子会”的也有很多地痞流氓和别有用心的人,鱼龙混杂,所以这个组织有时候也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为害一方,和土匪没什么两样。

“杆子会”的人都练武术,尤其喜欢练气功,自称可以刀枪不入,打起仗来不怕死。刀枪不入本来是清末义和团运动时期的一种迷信说法,在张一指的“汉阳造”面前,一打就倒下一大片,死伤很多。危急之时,吴江涛带着保安队在土匪的后面开了火,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张一指带的人被前后夹击,死伤严重,他本人腿上也中了一枪,在五六个亲信的保护下趁乱骑马逃走了,吴江涛就带了十几个人骑着马在后面追。

“周大叔,保安队和‘杆子会’的伤员都抬来了,吴队长说请您给包扎救治,费用他出。”孙二愣气喘吁吁地说完,一摆手,外面的保安队员抬着十几个伤员进了药铺,屋子里满满的全是人。

周明义一看,天气虽冷,这些人都疼得脸上冒汗,龇牙咧嘴,但是都很硬气。有的被子弹打伤了胳膊、大腿,有的被刀砍得头破血流,每个人都被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鲜红的血液不断地往外渗,看起来非常瘆人。

“老五,快把你娘和柱子哥都喊来,多个人多双手。”周明义马上吩咐周轩宇,然后从柜子里取出救治的药物和器具。

不一会儿,徐映秀和柱子都一溜小跑进了屋,和周明义一起手忙脚乱地救治伤员。周轩宇年龄虽然小,看到爹娘的手上都是鲜血,看见伤员们一个个都疼得紧紧地咬着嘴唇,却不觉得害怕,还主动在爹娘后面帮忙递东西。

雪越下越大,一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白色雪花,周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吴江涛见再追下去也没啥用,就带着人返回了山河镇。

凌晨时分,周明义一家人忙活了半宿,终于给伤员们都重新上了药,做了包扎。他再三嘱咐孙二愣,伤情严重的必须到县里去做手术才能活下来。孙二愣正在点头的时候,吴江涛也赶到了药铺门口。他下马进了药铺,先向周明义两口子作揖致谢,然后吩咐孙二愣将伤员都抬到他的家,伤重的请县里的医生到家里进一步医治。

“吴队长,你可真厉害!你们杀了几个土匪啊?”周轩宇脸上和手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乍一看还挺吓人。他看到吴江涛穿着一身灰色的军装、黑色的军靴,系着带铜扣的军腰带,腰带上还挎着一支手枪,显得威风凛凛,心里非常羡慕。

“老五兄弟,我们这次杀了二十多个土匪。以后你长大了,我带你一起杀土匪,好不好?”吴江涛说着,摘下手套,用手抹了抹周轩宇的脸,帮他擦去血迹。

“太好了,谢谢吴队长。我现在每天都跟着我爹练武术呢。”周轩宇挺直了腰板,自豪地说。

“有志气,等我有时间教你打枪。”吴江涛半开玩笑地逗周轩宇说。

“哎呀,吴队长,你可别逗他,还是让他好好读书吧。以后最好能去济南或者北平去读书。”周明义还真担心周轩宇只顾着舞刀弄枪,不好好读书。吴江涛听后知道周明义当了真,不由得哈哈大笑。

风一场雪一场,又是一年过去。正月末,刚过了元宵节,街上还挂着些红灯笼,不时还能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声。

夜幕降临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周轩宇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药铺门口放鞭炮。不过,他可不舍得把一挂鞭炮一次都放完,而是拆成一个一个的炮仗,用香火点着,等捻子快烧到头,再用力扔出去。“啪!”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鞭炮就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空中炸响。这其实挺危险的,万一把握不好,炮仗就会在手里炸响。周轩宇不但不怕,还觉得这样放炮仗才叫过瘾。

“老五,你是老五吧?”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周轩宇面前,穿着一身青色大褂,戴着一顶黑色礼帽,手里还提着一个藤条编制的箱子。

“你是谁啊?”周轩宇看了一眼,继续用香火去点手里的炮仗。

“我是你大哥啊。咱爹娘呢?快带我去见爹娘。我上次回家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呢。”

“轩文,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徐映秀担心周轩宇放炮仗有危险,从院子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正和周轩宇说话的周轩文,接着扭头冲着院里喊,“他爹,快出来,老大回来了。”

周明义喜出望外地跑出屋来,一手拍着周轩文的肩膀,一手去接他手提的箱子。周轩文推辞不让,拉着周轩宇的手,一起进了屋。

徐映秀破天荒地炖了半锅北瓜,还烀了碗猪肉,再端上热气腾腾的窝头和玉米糊,把正在照看柜台的柱子也喊了过来,一家人围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边吃饭边听周轩文讲外面的故事。周轩宇刚开始对大哥还有些陌生,很快就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大哥”叫个不停,还不停地问这问那,非常兴奋。

“这些年来,我也没能平静地上过几天学。省里当官的三天两头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一会儿皖系的,一会儿直系的,一会儿奉系的。当官的换了不少,可是土匪越来越多,民众的日子越来越苦,日本人在山东也越来越猖狂。”周轩文毕竟年轻气盛,说起来就义愤填膺。

“是啊,听说临沂那个劫火车的土匪头子被政府枪毙了,咋现在土匪还那么多?咱县的张一指到现在也没能剿灭,‘杆子会’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像土匪,大家也是没法子啊!”周明义长叹了一口气,他整天就待在山河镇,对外面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

“军阀混战,苛捐杂税,贪官污吏,官匪一家,怎么可能剿灭土匪?就说这个刚下台的督军张宗昌吧,简直就是个厚颜无耻、无恶不作的衣冠禽兽。要不是他,济南也不会让日本鬼子残杀那么多人啊!”周轩文说到这里,眼里泪光闪闪,“爹、娘,北平五四运动时,我在济南读小学,亲眼看到了街上游行的学生被驱赶,被殴打,被抓捕。刚刚过去的五卅惨案,那真叫一个惨啊!日本鬼子在济南烧杀抢掠,祸害妇女,见人就开枪,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要不是三叔死活不让我出门,我估计这次也死在日本人的枪下了。这不,日本兵刚撤出济南,我就跟厂里告了假,想办法回家看望二老,结果在兖州下了火车遇到一帮土匪劫道,我就躲在路边的草丛里,直到天黑才脱了身。”说到这里,周轩文似乎还心有余悸。

周明义和徐映秀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让周轩文跟着三叔去济南是他们再三商议的,家里太穷,不出去就没活路。当年轩文跟着三叔走时和轩宇现在差不多大,已经懂事了。可是,老四轩仪跟着她堂叔走时,才刚满五岁,还不大懂事。虽然从为数不多的书信上来看,轩仪学习很用功,已经开始读中学,但是毕竟已经十多年未见,他们心中也是牵肠挂肚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大啊,你最近给老四写信没?她现在咋样了?”徐映秀眼圈发红,忍不住问。

“娘,我和妹妹经常通信。北平和济南的书信往来还算顺畅,不像山河镇,寄啥东西都没有个准头。妹妹现在状况很好,她还说准备以后考大学,堂叔和堂婶都很支持她。对了,她还特意托我买了两本连环画,让我带回家作为送给老五的礼物呢。”说着,周轩文从箱子里拿出两本连环画,是绘画版的《西游记》和《说岳全传》,递到周轩宇手里。

“这是什么书?都是画。”周轩宇不认识连环画,还有些奇怪。

“老五,这是连环画,可以学习我们中国的传统名著,很有趣。你姐姐送给你的,她在北平上学,学习可好了。”周轩文翻着连环画,认真地给周轩宇说。

“什么北平?什么姐姐?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周轩宇噘着嘴,嘟囔着说。

周轩文耐心地给周轩宇解释北平是个地名,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离金乡县很远,但是那里有很多好学校,又给他说了半天姐姐为何去北平,周轩宇才点了点头,接着问:“哥,那你说,是土匪坏,还是日本鬼子坏呢?”

“日本鬼子最坏,什么贪官,什么土匪,都不如日本鬼子坏。哥告诉你,日本鬼子不是人,是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咱们一定要把他们赶出中国去!”周轩文咬牙切齿地说。

“哥,我跟你去,咱们一起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我还练过武术呢!”周轩宇放下手中的连环画,握着拳头说。

“老五啊,你哥和你姐都出门在外,爹娘就不想让你再出去了。你就留在家里,好好学做生意,以后把咱这药铺打理好就行了。”周明义严肃地对周轩宇说。

“我不嘛,我不学做生意,我要去打鬼子。”周轩宇立刻噘起了嘴,一副要哭鼻子的模样。

好不容易哄着周轩宇睡下后,周轩文又陪着爹娘说了半天话。周明义的三弟经过多年打拼,在济南开了一家以鲁西南风味为特色的饭馆。三叔年龄也不小了,只有一个女儿,还在上中学。周轩文去年中学毕业后,应聘去一家纺纱厂做了库管,就是负责仓库物品的收发,偶尔也在饭馆帮忙。

“爹、娘,这里有十块银圆,五块是三叔让我给您两位的,五块是我工作以后攒的。三叔说这几年兵荒马乱,苛捐杂税特别多,还有土匪和黑社会,生意不好做。”周轩文小心翼翼地从大褂的内襟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放在桌子上。

“傻孩子,咋还能要你三叔的钱呢?你和你妹妹幸亏有你三叔和你堂叔照顾,要不然……”徐映秀把布包拿起来,又放回周轩文手里。

“娘,您别这么说。三叔经常说,爷爷去世早,您当年也没少照顾他和堂叔。何况,这些年奶奶都是由爹和您照顾。奶奶去世以后,三叔说该轮到他照顾爹和您了。”周轩文把布包又推到周明义面前。

“先前那日子和现在一样苦。你二叔就是小时候染了病没钱治才没的。你二叔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也就是老五这个年龄。”周明义看着布包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过了两天,周轩文不得不和家人告别,匆匆上路返回济南,逐渐消失在周轩宇的视线里。他和周轩文虽然是亲兄弟,却刚刚认识了两天。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大哥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陈仁和老了,走路都有些喘。吴江涛成了山河镇镇长,也是金乡县最年轻的镇长。有没有政府任命,大家也不清楚,反正是老镇长陈仁和宣布的,大家都认。吴江涛成为镇长的第一年,镇上成立了第一家公立小学——山河小学。校长就是陈仁和的儿子陈学诚。县里也派来了三个年轻的教员,分别教算术、美术和体育。国语课还是由陈学诚来教。

郑长喜、吴江鹭、周轩宇、郑长福,还有那个李仁贵等三十多个孩子成了山河小学的第一批学生,开始了一年级的学习生涯。

周轩宇除了晚上继续跟着周明义练武术,还养成了看书的习惯。因为他老是提问题,有些问题别人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告诉他回家自己看书,他一想也有道理,就到处找书看。周轩宇家里的书本来就不多,他很快就看完了。后来他就让父亲去陈仁和家里借书,什么“四书五经”,什么《增广贤文》,就连《本草纲目》他也找来看。

后来周轩宇就经常缠着周明义带他到周氏祠堂去看《修堤记》《守城记》《殿诤录》《丝纶录》《抚辽书牍》《寻边大略》《兵机秘纂》《火龙阵论》等各种从未听过的周家老一辈传下来的古代书籍,不会读或看不懂的地方就追着问周明义。他还对手绘的彩色军事地图《全辽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图上每一地域的山川、地势、物产、风土人情、战事战例及攻防策略都问个不停。不过,他对祠堂里珍藏的明清时期周氏族人的嘉奖圣旨以及清朝时皇帝赐给周家的“日近天颜”匾额却几乎没有兴趣。

清明节那天,周明义带着周轩宇去羊山脚下的周氏墓群祭奠先人,周轩宇对柏树丛中那些高高隆起的土崮堆和排列整齐的坟墓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对墓碑后面镌刻的墓志铭很有兴趣,尤其是明代周永春和清代周一德的墓志铭,他让周明义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然后自己跟着读了三遍才肯离开。

“……周公,讳一德,字克协,号旦复,貌魁梧,性敏力学,文肖西汉,诗类刘长卿,书如李北海,兼精骑射,娴习诸技勇……举于乡,癸未成进士,授二等侍卫……公历官数十年,在任无赫赫之名,去则令人思。驰骋王事不治生产,故官显而贫,然能以清白遗子孙……”

回家的路上,周轩宇嘴里并不闲着,一个人磕磕绊绊地背诵刚看到的墓志铭,令周明义对他有些惊讶。

从周明义讲的故事里周轩宇才知道,其实金乡周家一直是书香门第、教育世家。周永春的爷爷曾在国子监学习,后来做了济南府的训导。周永春自幼聪慧,喜爱读书,常常挑灯夜读,通宵达旦。他母亲心疼,不让他太劳累,周永春就用布围成一个帐子,挡住灯光,继续苦读。他在童试中得了第一名,受到当时主管山东省地方教育,后来官至兵部尚书的官员李化龙称赞。

周永春在做山西洪洞县县令时,惩处奸邪,废除弊端,爱民如子。后来调任阳曲县,他不畏强暴,严惩贪赃枉法之徒,同时大力兴办教育,政绩卓著,在整个山西的官员考核中排第一名。任职吏部时,他不畏权贵,坚持原则,有人劝他说如果动了权贵的利益,会掉乌纱帽。他却说,如果此举有利于国家社稷,我情愿不做官也要这样做。调任辽东巡抚后,他大力审查官员侵吞、隐藏公款,收缴赃物充作军费,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后来祖母去世,他返乡守孝。回金乡后,他曾经协助县令击退匪徒攻城。有一年黄河决口,县城岌岌可危。周永春以六十岁的高龄和县令一起巡视大堤,监督工事。有人劝他离开,他却说,欲成大事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承受灾难,又怎么能让众人同心合力呢?

周一德小时候学习也很刻苦,擅长写诗填词,练了一手好书法。有一次他看到一本古人写的兵书,就兴奋地说,这是可敌万人的兵法啊!从此不再学习八股文,转而习武。

根据民间传说,清朝皇帝康熙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金銮殿栋梁断折,眼看就要倒塌。这时从云彩间飞来一玉面大汉,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单手擎起栋梁,稳住了金銮宝殿。梦中这个人的神态相貌清晰可见,梦醒后康熙忙用御笔画了出来,第二天升殿命令官员在全国访查此人。

周一德这天外出访友,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倒在一棵大树下。这时查访的官员远远望去,见大树下卧着一条大汉,走向前去仔细观看,酷似皇帝梦中所见之人,再掏出画像仔细对照,确信无疑,于是将他关入囚车解往京城。周一德被困在囚车里好几天,疲惫不堪。囚车打开后,他就两眼直视着康熙。康熙看到周一德就是梦中之人,异常激动,于是亲封他为镇殿将军。

到了雍正年间,周一德出兵边塞,行军走到一个干旱之地,人马严重缺水。他向天地神灵祷告后,开凿山岩,山泉顿时就涌了出来。行军走到荒山之中,风沙四起,山谷中地动山摇,周一德不慌不忙,让士兵们整齐有序地快速通过。刚刚走出山谷,谷中就山石崩裂。

周一德勇猛无敌,战功显赫,官至一品,而且爱民如子,儒雅正直,为官清廉。他任镇筸总兵时,曾经参与处理过花垣县茶峒的一起民变。他极力主张招抚,反对滥杀无辜,向当地苗民发花红和牛酒,与当地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周一德离开镇筸,远上西北勇健营开疆拓土。出发前,当地苗民纷纷扶老携幼从花垣前往镇筸送行,包括苗族头人龙老肉。大家对周一德盛情挽留,周一德没有办法,只能一一加以抚慰,大家才号恸而归,场面十分感人。周一德感慨万千,当场赋诗一首:“历尽千山与万滩,西风吹人客衣单。鹧鸪莫向深山叫,多少行人泪不干。”

“英勇善战,精忠报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这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所以英雄在民间流传的传说都有很多。”周明义意味深长地对周轩宇说。

自从爱上读书后,周轩宇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在课堂上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有什么问题都喜欢找他帮忙,就连比他大一些的郑长喜和吴江鹭也经常在课堂休息时向他请教问题,只有李仁贵见到他就冲他直瞪眼,一脸的不服气。周轩宇也不理会,每次见到李仁贵都若无其事地走开。

一天下课后,同学们都跑到院子里去玩耍,周轩宇看到郑长喜一个人坐在长凳上,神色有些忧伤,就过去问:

“喜子姐,你怎么不出去玩?”

“我……有点不舒服。”郑长喜眼里似乎还有隐隐的泪光。

“哦,有事就跟我说。我出去玩了。”

“小五子,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郑长喜看看教室里没人,轻声说,“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别告诉吴江鹭。”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周轩宇使劲点了点头,看着满脸心事的郑长喜说。

“我知道吴江鹭也喜欢你,你可别告诉她。”郑长喜欲说又止,“我前些天无意之中撞见了我娘和王老爷……他们都没穿衣服,一看就没干好事。后来我娘就打了我一巴掌,还说要把我早早嫁人。”郑长喜眼里的泪珠在不停地转动。

周轩宇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

“哪个王老爷?你娘怎么会和王老爷在一起?”

郑长喜脸上立刻羞得通红,气愤地说:

“就是县里那个王老爷,胡子都白了。他有个儿子王平青和我一样大,以前还来过我家好几次呢。我爹很怕王老爷,我也不敢告诉我爹。我娘说如果告诉我爹,就不让我上学了,还要把我关起来。”

“哎,你娘可真是……”周轩宇似乎有些明白了。

“可是,轩宇,我……想上学。我不想那么早就嫁人……我只喜欢你。”郑长喜脸憋得通红,说话时断时续。

“啊?你别急……我想你娘是在吓唬你,她的事你别说不就没事了。”周轩宇还是第一次收到女孩子这么大胆的表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正在这时,郑长福从外面跑进教室,看到他俩,嬉皮笑脸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两人赶紧装作正在讨论问题。“你姐姐比你学习用功,在和我讨论问题呢。”周轩宇笑着回答。

放学后回到家里,周轩宇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脸上还喜笑颜开的,就问:“爹、娘,啥事那么高兴?”

“快过来,老五。你哥哥和你姐姐都来信了,还给你寄了礼物呢。你说这也是,以前盼个信是左盼不来,右盼也不来,现在一起来了。”徐映秀手里拿着两封信,大发感慨。

“你没看老大在信里说嘛,军阀混战已经结束了,南京的国民政府在全国说了都算。就连山东的政府主席也换成一个姓韩的了,据说也是一个大老粗。”周明义笑着说。

“老五,快来看看你姐姐的照片,这是她特意拍了寄回家的。”徐映秀伸手把周轩宇揽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周轩仪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材苗条,留着短发,眉清目秀,面色沉静,英气逼人。她上身穿白色的襟衫,衣袖呈喇叭状,下身穿黑色裙子、白色袜子和黑色鞋子,显得清雅而又不失干练。

“娘,长大了我要去找哥哥和姐姐。”周轩宇看着徐映秀认真地说。

“好啊。只要你们能有出息,爹和娘是不会拴着你们的。你哥来信还说让你去济南上学呢,说那边学习条件好,可以读的书也多。可是你现在才上初小,总要一步一步来啊。”周明义摸着周轩宇的头,笑了笑。

周轩宇忽然想起郑长喜今天给他说的事来,他知道自己帮不了她,毕竟那是她自己家里的事。不过,他内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冲动,想去济南上学,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知不觉又到了春节。寒风呼啸,雪花漫天飞舞,山河镇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周轩宇对春节并不像小时候那么期盼了。小时候盼望春节是因为可以吃饺子,可以穿新衣服,可以“挣”压岁钱,还可以放鞭炮。但是现在周轩宇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才刚满十五岁,身高就超过了父亲周明义。虽然身材偏瘦,但是因为练武术,显得很壮实。

对周轩宇来说,这个春节很不平常,因为他思念了三年的大哥周轩文又回家了。不光他的大哥,就连他从未见过面的姐姐周轩仪也和堂叔、堂婶一起回来了。周轩文和周轩仪事先约好,分别从北平和济南坐火车,在兖州下了车,聚齐以后一起坐马车回到了金乡。

堂叔周明堂和堂婶都在北平一家中学教书,他们头发都有些花白,各自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周轩仪比寄来的照片上又长高了不少,一身素雅的学生装打扮,显得清新脱俗。

“大哥、大嫂,轩仪已经考上了国立北京大学。这孩子是真替我们周家争气啊!我们合计了一下,趁现在形势还算稳定,就一起来家看看。要不她想你们,你们也想她,整天都牵肠挂肚的,也不是个办法。”从周明堂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对周轩仪可是充满了自豪感。

“爹、娘,时局不稳,兵荒马乱,我们天各一方。女儿这些年虽然一直对爹娘日思夜想,可是却没能回家探望,还请爹娘原谅。”周轩仪泪流满面,说着就给周明义和徐映秀跪了下去。

“好闺女,快起来。只要你有出息,爹娘就比啥都高兴。要说下跪啊,也应该给你叔叔和婶子下跪,是他们把你抚养成人,供你读书上学的。”两行泪水从徐映秀的脸颊上滑落,她和周明义都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起了周轩仪,三个人哭成一团。

徐映秀去厨房做饭,堂婶也跟着过去帮忙。周明义和周明堂两人喝茶聊天。周轩文和周轩仪两人围着周轩宇逗乐。周轩宇不停地问哥哥和姐姐问题,两个人在自己弟弟面前讲得也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把周轩宇听得如痴如醉,一脸崇拜的表情。不过,周轩文和周轩仪也很惊讶,发现从未出过家门的周轩宇懂的东西可真不少,虽说在不停地提问,但是还能插上不少话。周轩文和周轩仪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开始反过来问周轩宇,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见解,回答起来头头是道。

“妹妹,看来咱们小弟还真没少看书,这些年寄回来的书都派上用场了,孺子可教也。”周轩文笑着对周轩仪说。

“大哥,看来五弟天资聪颖,是个学习的好材料。他这水平,都快赶上中学生了。”周轩仪也对周轩宇的表现很认可,连连含笑点头。

周轩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哥哥、姐姐,我……我也想去济南上学,想去北平上学。”

等饭菜做好端上桌来,大家围在一起喝酒。周轩文喝下三杯酒后,提了一个想法:“春节后带着老五去济南参加中学考试。如果考上,就在济南读中学,考不上再回金乡读中学。”

周轩文话刚说完,周轩仪接着说:“爹,老五天资聪颖,不能耽误他。大哥这个提议也是我们两人商议的。”

周明义笑了笑,没有说话。大家一起将目光投向了正在吃东西的周轩宇,没想到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端起周轩文面前的酒杯,仰头就喝了下去。喝完以后一边咳嗽一边大声说:“爹、娘,我愿意跟大哥去济南。以后我还要去北平找我姐呢。”

“哈哈哈……”大家看到周轩宇喝酒以后被呛得满脸通红,都笑了起来。

初六那天早晨,红日初升,寒风依然凛冽。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有些已经融化的地方,变成了厚厚的冰块,在阳光下散发着白色的冷光。周轩宇坐在马车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头上戴着棉帽,脖子上还缠了一条围巾,只露出一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马车的车篷里,还坐着周轩文、周轩仪和堂叔、堂婶。

马车的轮子轧在冰雪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透过车篷后面棉布帘子的缝隙,周明义和徐映秀站在药铺门前的身影已经模糊,就连镇头上那个高大巍峨的石牌坊上面“山河古镇”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也渐渐地消失在周轩宇泪水涟涟的眼睛里…… 6qa4XQFLlfhBMTcbqlUnrbCtjgCvaHnJvFY0uq3bW8wDGjVTPhc0LwL8EJjYOW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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