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全家决定先去饭店大吃一顿。他们刚从那个谁也不想去的地方出来,那个地方肯定是谁也不想去,但他们必须去,他们在那地方刚办完了事,紧接着就接到医院那边打过来的电话,这简直太叫人吃惊了,简直要让人惊掉下巴。医院那边的人在电话里低声慢气地说:“这件事真是对不起,弄错了,你们的母亲并没有死,而且开始吃东西了。”
这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大卫的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卫说。
大卫的家人现在都怀疑是不是医院那边打错了电话。那个已经被埋在地下的人到底是谁?不是他们的母亲。居然不是他们的母亲!医院怎么会这样?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他们整整忙了三天,结果那人竟然不是他们的母亲!三天以来,他们还不停地流眼泪,流眼泪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在那里流,紧跟着别人也会流。哭也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哭,别人也会跟着哭。他们现在都奇怪自己怎么就从没怀疑过死者不是自己的母亲。不过这种事的发生概率太低了,他们谁也想不通这事怎么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现在倒是有些责怪他们自己怎么就没有把那个袋子拉开看一下,哪怕是拉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只看看里边的那张脸就可以。但医院说那个袋子必须拉得严严实实,那个袋子被喷了消毒液,味道很呛,就是这么回事,这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们居然打发了一个谁都不知道是谁的死人。”大卫的大姐对她的丈夫说,她的表情既吃惊又愤怒,“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这种事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卫侧过脸对他的女友说。
“是有点吓人。”大卫的女友小声说。
“那个人到底是谁?”大卫看着他的大姐,大姐的样子现在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
“太吓人了。”大卫的女友又在一边小声说,用手拉了一下大卫。
“人活着就是不停地烦,这就是人生。”大卫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是他的口头禅。
大卫抬头看着旁边的那棵树,那是棵很大的树,上边居然会有三个鸟窝。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大卫还是把这话对他的女友说了出来,大卫说树上最大的那个鸟窝差不多有五十厘米乘五十厘米大。
“也许是个老鹰窝,明年它们还会回来。”大卫说。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鸟窝?”大卫的大姐马上在一旁对大卫说,“那个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大卫知道大姐说的那个人是谁,就是刚刚被他们埋到地下的那个人。
“这件事得马上跟医院交涉一下。”大卫的大姐夫说。
“吃完饭,见了医院的人,要说就要说到点子上,把咱们一共花了多少钱先说清楚。”大卫说。
大卫穿着一件很旧但很漂亮的棕色皮夹克,这是一件飞行员的皮夹克,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大卫说三天了,真不敢想自己的那些客户会被气成了什么样,虽然他已经向他们解释了,他对他们说谁都有母亲,但未必是每个人的母亲恰好都会在这几天突然去世。大卫这么一说,电话那头的客户们马上就都不再说什么,有些客户甚至还会安慰他:“不要太悲伤,这种事是迟早的事。”
整整三天,大卫的女友一直陪着大卫,这让大卫的家人都很感动。大卫的家人都希望他们赶快结婚。大卫已经不小了,谈过不少女朋友,但后来都分手了。大卫现在的兴趣好像一直都在户外野营上,自打从部队复员回来,大卫就热爱上了户外活动,热爱上了观察鸟。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动物其实是鸟,它们可以在天上到处飞。”大卫对他的女友说。
道边的树叶已经都黄了,只要一刮风,叶子就会飘落下来。大卫和他的亲戚们忽然都不再说话,他们一时都没了主意。他们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们还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可以通车的大路。他们一时都不说话,只顾走路。那个死去的人,他们现在都在心里想,那个死去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被当作了他们的母亲?医院可真够缺德的,三天以来,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那不是他们的母亲,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知道那个人是谁。再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对他们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了。问题是那个人已经变成了骨灰,那些骨灰现在已经被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并且被埋在了地下。那真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充满了生机的漂亮盒子,上边雕刻着仙鹤和其他什么鸟,它们在欢快地飞翔。挑选这个盒子的时候,那个年轻小老板还说:“你们最好不要弄错,这种东西女人用的都是仙鹤和鸟,男人用的才是龙。去那个世界,女人一般都骑仙鹤,男人才骑龙。”
“差不多就像坐过山车。”大卫马上跟着来了一句,差点笑了出来。
那个年纪轻轻的小老板是温州那边的人,长得很漂亮,他看着大卫也笑了一下。大卫奇怪这么漂亮的年轻人怎么会做这种工作。在大卫的想象之中,做这种工作的人都应该是糟老头子。那个年纪轻轻的小老板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留着很长的指甲,两只手上的大拇指指甲都很长。
早上,在殡仪馆的时候,大卫和他的亲戚们每人领到了一份三明治和一袋奶,还有一颗鸡蛋,但大卫发现几乎没人动那些东西,不少三明治和牛奶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椅子上,估计过后还会发给下一拨人。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冷雨,现在气温也真够低的。大卫和他的亲戚们的意见一样,决定先去吃饭,把肚子问题解决了再去看躺在医院里的母亲,然后再跟医院那边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地说清楚,把这几天花掉的各种钱全部要回来。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大卫忽然笑了起来。
大卫的亲戚们看着大卫,也都跟着笑起来。
“你们还有心思笑。”大卫的大姐说,其实她自己也在笑。
于是,他们去了饭店。那家饭店的门口挂着一只很大的鸭子,油光光的树脂鸭子。这家饭店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梅菜烤鸭子,鸭子的肚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那种好吃的梅菜,人们都很喜欢用鸭子肚子里的梅菜吃米饭,所以这道菜去晚了总是点不到。这道菜有个好听的名字:“梅鸭”。
去饭店之前大卫和女友回了一趟家,大卫的女友对大卫小声说怎么也得换换衣服。她这话是对大卫说的,但被其他人听到了,其他人也都马上觉得是有必要把衣服换一下,从那种地方回来是应该换换衣服,所以几乎是所有人都马上回家换了一下衣服。
“我不但没胃口,恐怕现在连那个都不行了。”大卫一边走一边小声对女友说。
“我想恐怕是这样。”大卫的女友说。
“我想我肯定是起不来。”大卫又对女友说。
“从那地方一出来就想这种事好像不对。”大卫的女友说。
“你真不该跟我去那种地方。”
大卫抬起一条胳膊搂住女友:“那种地方一个人一辈子只去一次就够了。”
“这种事,忙了三天,原来却不是你母亲。”大卫的女友突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卫看着女友的脸,他此刻倒有了饥饿感,想吃东西了。香肠,大卫马上就想到了香肠。他最近吃到了一种很香的香肠,陈皮肠,南方战友寄过来的,香肠里有陈皮,味道很特别,以前没吃过,很好吃。
大卫和女朋友回家把衣服都换了,大卫的女友还顺便去卫生间洗了一下脸。
这时大卫忽然有了新的主意,他正在用一块抹布擦皮夹克,皮夹克这种东西是越旧越有味道。大卫看着女友,说他现在不想去医院了,那顶新搞到的户外宿营帐篷他们还没用过。
“就等着跟你一起去。”大卫说。
“这话挺好的。”大卫的女友说。
“要不这就去,咱们不去吃饭了。”大卫说。
“你妈你不管了?”大卫的女友说。
“有他们呢。”大卫主意已定。
“应该先去医院。”大卫的女友说。
“这事可够麻烦的,我今天不想让自己再麻烦了。”大卫说。
“是够麻烦。”大卫的女友也说。
“问题在于咱们谁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大卫很小心地不说“那个死人”或者是那个“被烧成了灰的人”。问题是,他们一直都以为那就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哭得真是够可以的,他们都想不到自己会哭成那样,个个都哭得稀里哗啦。尤其是大卫的大姐和二姐,她们简直都被自己的哭给感动了。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哭了老半天,那居然不是我妈。”
大卫又说:“医院真是太坏了,还在电话里边说我妈一醒来就吃了一颗鸡蛋。”
大卫的女友看着大卫,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妈有三年都没吃过东西了,植物人会自己吃东西吗?会吃东西还是植物人吗?”大卫说。
“医院也真是太离谱了。”大卫的女友说。
“我看是麻烦事来了。”大卫又说,“我看这是医院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是麻烦。”大卫的女友看着大卫,“你想想,墓地、骨灰盒子,各种费用,都要算得清清楚楚,都得一笔一笔去跟医院要,一分也不能少。还有你大姐、二姐、你姐夫他们从外地飞过来的飞机票钱,还有他们这几天住宾馆的费用,都得让医院出,因为这事是他们搞出来的。”
大卫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他电脑前边那把可以不停打转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扶手上的人造革已经破了,被大卫用同样颜色的人造革粘了一下,大卫的手很巧,现在居然一点都看不出破绽来。
“这可真不是一般的麻烦,各种花费都得算清,医院必须出这笔钱。”大卫的女友又说。
“肯定是这样。”大卫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光公墓那块儿地就十万。”
“现在一般人真是死不起。”大卫的女友说。
“这笔钱肯定得让他们医院想办法。”大卫说,“我们该走了,我们这就去湖边,我今天可不想再麻烦了。”
“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麻木?”大卫的女友说。
大卫看着女友,知道她的意思。
“去和不去一样,快三年了,我妈谁都不认识。”大卫说。
“要是当时拉开一条缝看一下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大卫的女友小声说。
“那可是尸袋。”大卫说。
“反正你们都有点麻木。”大卫的女友说。
“问题是现在人们多生活在麻木之中。”大卫说。
“所以说喝酒也许是件好事。”大卫的女友说。
“我做那种事也是为了让自己不麻木。”大卫说,顺便把一捆纯净水提在了手里。
“对,把水带上。”大卫的女友说。
“今天晚上咱们也许要麻木一晚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大卫又说。
“谁又把垃圾放过道了?”大卫的女友说。
“其实你也喜欢麻木,又麻又木。”从楼道出来往车那边走的时候,大卫又说。
“你穿皮夹克挺漂亮。”大卫的女友说。
“是皮夹克漂亮。”大卫说。
大卫穿的皮夹克太老了,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当年大卫的父亲出去打猎总是穿着这件皮夹克,皮夹克的肩膀那地方都有点裂了。大卫给那地方抹了点用来搽手的绵羊油,这是大卫的一个战友告诉他的,所以那地方皮子的颜色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然后,大卫和女友就去了那个湖边,那个湖就在城市的东边,不远。能闻到湖水的气息了,能看到湖了,大卫把车停下来,和女友一起下了车。在这种季节,湖面是灰白色的,虽然还没有上冻。大卫已经和大姐通了电话,他说他累了,女友也累了,不去了,不想吃东西。大卫说他想和女友单独待着。大卫的那些亲戚已经点好了菜,听大卫在电话里这么一说他们便开始吃他们的了,他们的兴趣一时都转移到了梅鸭上,这道菜可真不错。这个季节,店里的顾客很少,窗外的落叶打得窗玻璃唰啦唰啦直响。这也就是说,他们是坐在临窗的地方。大卫的大姐跟服务员要了三个塑料餐盒,她把桌上的每样东西都夹了一点放在了餐盒里边,待会儿她会把这些东西带到医院去。
“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这么好的梅鸭。”大卫的大姐说。
“她当然一点也不会吃,她会吃就好了。”大卫的二姐说。
“唉,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我跟你们说,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说。
“也许吧。”大卫的二姐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不能说它们不知道。”
“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又把这话说了一次。
桌上的人忽然又都笑了起来,医院那边的人居然说他们的母亲吃了一颗鸡蛋。
“真的,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又说。
大卫的亲戚们当然都知道大卫的大姐是在说谁,大卫的姐姐甚至还往盒子里夹了一只鸭腿,虽然她知道母亲不可能吃任何东西,但这么做好像能让她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其实她现在心里有些发愁,其实别人心里也都有那么点发愁,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母亲忽然又醒过来意味着什么,他们的母亲变成植物人足足有三年了,从头一年开始他们就给母亲请了一个从乡下来的女护工,那个女护工的脸红扑扑的,劲可真大,饭量也大。母亲一个人的退休金根本就不够用,所以他们每个人每个月还要给母亲打些钱来。给母亲雇了护工之后,他们轻松了许多,他们去医院的次数也少了,他们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因为每个月给母亲一些钱,所以他们都觉得他们自己很孝顺,听说母亲去世他们心里好像都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人等于是又活过来了。
“医院真够缺德的。”大卫的大姐说,“他们怎么会弄出这种事?”
“那个护工呢?她那会儿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大卫的二姐说。
大卫母亲请的是那种整天不离病人的护工,既然她在,怎么会出这种错?
“到底错在哪儿?”大卫的大姐夫说。
大卫的亲戚们忽然都觉得事情严重了,但他们又想不出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医院怎么会出这种差错。
“所有的花费必须都得让医院出。”大卫的大姐说。
大卫的大姐说话的时候别人都看着她。
“要不要医院给咱们精神赔偿费?”大卫大姐的眼神像是看着每一个人。
“这个太应该了。”大卫的二姐说,“好在我心脏没问题,要不早就哭晕过去了。”
他们就这样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这件事,他们越说越来火。然后他们就去了医院。医院门口排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着进医院,但他们不能一下子都进到里边。风这时候刮得很大,树叶子打在人脸上,生疼,这你就知道风有多大。医院对面是个公园,有人在里边走来走去,用一个耙子搂着地上的树叶子,还有几个人在那里聊天,他们都是些没事的闲人,刮风并没影响到他们的兴致,但医院这边的人谁也看不清那边人的脸,因为他们都戴着口罩。
医院门口的人也都戴着口罩,所以他们也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大卫把那顶黄色的户外帐篷搭在了湖边景区规定搭帐篷的地方。现在这个季节,热衷到户外玩儿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远的地方有一顶蓝色的帐篷,也许是因为那顶蓝色的帐篷,大卫才把自己的帐篷也搭在这里。
大卫的女友说要去水边看看。
“去吧,可别掉进水里。”大卫说。
大卫忽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皮面的小笔记本并在上边记着什么。还没等女友开口问,大卫就说:“我马上就来,我想起来了,不记下来也许会忘掉,要一笔一笔都记清楚,马上把钱退给人家。”
大卫这么一说,他女友就知道他在记什么了。
大卫的母亲“去世”后,朋友们发来不少红包,红包里的钱数五百、一千不等。
“这下好了,还得一笔一笔退回去。”大卫笑了起来,“医院!”
大卫的女友也忍不住笑了,这事可真是太好笑了。
“医院!”大卫又大声冲着湖那面喊了一句。
湖水已经凉到不能游泳了,但大卫和女友还是看到有人在那边垂钓。一只白色的大水鸟在湖面上飞过来又飞走了,又飞过来又飞走了,它总是在湖面上绕圈子。这时候,大卫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没接。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他看了一下,还是没接。
大卫对女友说:“你看这棵大树,上边的鸟巢也够四十厘米乘四十厘米,这说明里边住的也是大鸟。”
大卫的女友也抬起头来看那个鸟巢,这一点她挺佩服大卫的,一眼就能看出鸟巢的尺寸。
“猛禽之类的,它们晚上也许就会回来,你看地上它们拉的那些屎。”
“可别把屎拉在咱们的帐篷上。”女友说,“白花花的。”
“哪会。”大卫说,“不过也说不定。”
“它在找鱼呢。”大卫又对女友说那只在不停地飞来飞去的大水鸟。
那只白色的大水鸟此刻落在了南边那座水泥大桥下边的一个小洲上,成了一个白点子。
“再过几天会有大量的候鸟,它们会在这里待两三天,最多两三天。”大卫说。
大卫的女友知道大卫拍过不少鸟,因为拍鸟,他和他的战友去了不少地方,一有时间他就会去拍鸟。所以他的活动区域越来越大,朋友也越来越多。他们都是鸟友,研究各种鸟。
“它们生在这里,长大后还会回到这里。”大卫说。
大卫的女友说这个她也知道,候鸟几乎都这样。
“而且它们还会再回到它们出生的那个窝里去,在里边再孵化小鸟。”
大卫的女友说,她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些。
“所以说它们的窝就是它们的祖产,它们可以一代一代都住在那个窝里,除非那个窝不在了。人可不行,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大卫说。
“要是能出去,你想去什么地方?”大卫的女友看着大卫。
“去墨西哥,我一直想去那里拍蓝蜂。”大卫说,“蓝蜂漂亮死了。”
“什么是蓝蜂?”
“蓝色的蜜蜂,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大卫说,“这种蓝蜂只有墨西哥才有。”
“像蓝色的甲壳虫吗?”
“对,金龟子,亮的,不知谁给它们镀的金子。”
大卫的女友有点走神,她想不出这种蜜蜂应该是什么样。
“那种大型鸟有时候晚上会飞回它们的巢,白天再飞出去。”
大卫又开始说大鸟,抬着头。他说的大鸟一般都是猛禽,老鹰或者别的什么。
“隼不大,但也是猛禽。”大卫又说,“就这么大。”
大卫的女友说她还没有见到过隼。
“所以说,有些东西不是大就厉害,有些东西看上去不大却相当厉害。”大卫说。
“我怎么就没见过隼?”大卫的女友说,“这种鸟是不是有点神秘?”
“隼都被人们卖到阿拉伯地区去了。”大卫说。
这天晚上,大卫就和女友住在了湖边,不远处的那个蓝色帐篷也没拆,天黑后那个帐篷里也出现了灯光。大卫和女友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做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在帐篷里能听到湖水的声音,这让大卫很兴奋,后来他们在湖水的声音里睡得很香,然后天就亮了。天亮后,大卫从帐篷里出来,向湖边走去。湖边的雾很大,因为雾的关系,大卫现在看不到那顶蓝色的帐篷了。
也就是这时候,大卫的电话响了。大卫想了想,还是接了。
“妈这回可真死了。”电话里是大姐,一声惊呼。
“这回是真的吗?”大卫说。
“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妈的苦难终于结束了。”大姐的声音开始变了,开始颤抖。
大卫的大姐是中学语文教员,她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员。大姐的声音里居然还能让人听出来悲伤,其实家里其他人的悲伤早就让时间消耗光了。感情有时候也是一种预支,包括悲伤,像一壶水,倒光了就没有了。
“悔不该我们昨天晚上都回去睡了,你知道医院是不让任何人留宿的。”大卫的大姐说。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妈不再受罪了。”大卫说。
“早上护工起来,发现妈的半个下巴掉下来了,这回可真完了。”大卫的大姐说。
“怪吓人的,下巴怎么会掉下来?”大卫给吓了一跳。
“人就这么回事。”大卫的大姐突然开始抽泣。
“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大卫说。
这时,大卫的女友也从帐篷里边钻出来了,她手里拿着把梳子。
“看到大鸟没?”她以为大卫在看大鸟。
“我妈这回可真死了,这回是真的。”大卫奇怪自己好像没有一点点悲伤。
大卫的女友看着大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找不出要说的话。
“但愿这次没搞错。”大卫居然笑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大卫的女友开着车,大卫想让自己想想小时候母亲的事,但现在连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真没意思,我大姐说我妈的下巴掉下来了。”大卫说。
“怎么回事?下巴?”大卫的女友说。
“其实谁活着也都没什么意思,折腾到最后也都是个死。”大卫说。
“你得先去把头发给理了,这回可真得理发了。”大卫的女友对大卫说。
大卫他们这地方的风俗是,父母去世后三个月内不能理发。
“这回弄不好我会把头发全部推光,光头。”大卫说。
“先去理发。”大卫的女友说。
“对,先去理发。”大卫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是春天了,这个春天连着下了几场雪,所以树绿得好像要比往年都早。下雪的时候,大卫会在窗台外边的那只大碗里放一些米,这样可以让那些总是在小区里飞来飞去的斑鸠不至于饿死。鸟类怕下雪,只要一下雪它们就有可能什么都吃不到。这天早上大卫一起来就觉得自己应该去理发了,他先是看了一下日历,然后去了卫生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时间上讲真的可以了,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洗脸的时候,大卫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他们叽叽歪歪都在说些什么。隔壁的年轻人刚刚把房子装好,准备结婚。有时候,大卫在走廊里碰见这个年轻人还会说几句话,知道他以前是省队踢足球的,现在是少体校的教练。大卫家卫生间的隔壁就是那个年轻人家的卫生间。
大卫又在镜子里看自己,镜子里的自己正在用手弄自己的头发,大卫的头发现在可真是太长了。“差不多够十八厘米了。”大卫对自己说。三个月头发会长这么长,真是让人想不到。
“狼尾头好看不好看?”大卫马上给女友打了个电话,他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跟女友说说。
“我想起来了。”大卫的女朋友却来了这么一句。
“我跟你说狼尾头,你却说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来了?”
大卫说自己头发的长度现在正好可以留这种狼尾头。
“我想起来了,到今天正好三个月。”大卫的女友说。
“中午一起吃饭吧。”大卫说,“咱们去吃包子。”
大卫的女友说这个主意很好,她也想吃包子了,再来个芝士烤榴梿。上次,那个放在长形盘子里的芝士烤榴梿端上来的时候差点烫了大卫女友的嘴,她是太爱吃那道菜了。大卫的女友问大卫现在在做什么。“在洗脸,待会儿就去理发。”大卫说。这时候,隔壁的年轻人好像在那边打起来了,挺激烈的,弄出了好大的动静,这把大卫吓了一跳。大卫关了手机,仔细听听,那边又不太像是干架。女的在叫,男的在喘。这时候一架飞机正从大卫他们小区的上空飞过,好一阵轰隆隆轰隆隆。
“中午你就到卷毛那儿去找我,做狼尾头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卫对女友说。
大卫穿上他的皮夹克,天还没怎么热,这几天他就一直穿着那件皮夹克,他喜欢那件皮夹克。大卫下楼,去车库,把车开出小区,再然后,大卫就坐在了理发店的椅子上。大卫希望这时候理发店别有那么多人,想不到真还是这样,小理发店里没有一个人,当然除了理发师卷毛。大卫进来的时候那个卷毛正在扫地,把刚才顾客理发时留下的头发一点一点扫到一起,然后把下边有一个大铁盘的理发椅子抬了起来,把碎头发一下子都扫到大铁盘的下边。卷毛的两个年轻徒弟最近都走了,一个去别的地方开了个小发廊,一个每天早上在花园门口卖一种叫“金针”的干货。
“好家伙。”大卫进来的时候卷毛叫了一声,像是挺吃惊。
“你叫什么?”大卫说,“你还没见过头发长的人吗?”
“我还以为你去别的地方理了。”卷毛说。
“没人会理一次发换一个师傅,头发让谁理都是一辈子的事。”大卫说,“起码男人都这样。”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卷毛说。
“现在好人不多。”大卫说。
大卫看着卷毛,他们的关系很铁。大卫发现理发椅背后的窗台那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台打印机,被一块白布蒙着,大卫不知道理发店要一台打印机做什么。窗台上还养着两盆多肉,又小又碎。另外的那个窗台上也养着两盆,也是又小又碎。
“那件事完了没?”卷毛问大卫。
“说清楚点儿,哪件事?”大卫当然知道卷毛是在问哪件事。
“还会有哪件事?”卷毛说,“医院可真是太离谱了,没有他们那么离谱的。”
“谁碰上这种事谁都算倒霉。”大卫坐下了,卷毛让他再重新坐一下,坐到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卷毛一边张罗一边对大卫说:“其实人们都知道你那么做没错,太开心了,你真是没一点儿错。”
“医院太坏了,他们根本就不想赔偿。”大卫说。
“那不行,那个死人与你们又没有任何关系。这全是医院的错。”理发师说。
大卫对卷毛说医院那边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赔偿,完全是因为那个死人是个孤寡老人,医院说根本就找不到她有什么亲人,她就一个人,她以前是毛纺厂的女工,但那个厂子早就不在了。
“要是她有一大笔遗产或者几套房子,你看看她会不会有亲人,到那时候会有数不清的人说自己是她的亲戚,就这么回事,问题是她肯定没有钱。”卷毛说。
“所以找不到人就得让他们医院出,一分也不能少,这是医院的责任。”大卫说医院还想把这事往那个小护士身上推,说是那个小护士打错了电话,把事情搞成了这样。“但问题是,”大卫说,“那个小护士现在也不知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医院说那个小护士是临时工,所以有许多事不归医院管。”
“那个院长让我们去找那个小护士,你说这能不能说通?”大卫说。
“你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医院,那家医院真是太坏了。”卷毛说。
“是啊,医院那边的话根本就说不通!自相矛盾,乱七八糟!”大卫说。
卷毛站在大卫的身后,用两只大手扶住大卫的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
“是不是太长了?”大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可不。”卷毛也用手抓了抓大卫的头发,这里抓抓,那里抓抓。
“留狼尾头够不够长,后边?”大卫说。
卷毛又在大卫的头发上抓了一下,这次是抓后边,抓住,松开,又抓住。
“太好了,狼尾头这个想法真不错。”卷毛儿说。
大卫又抬起手抓了一下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
“你说狼尾头真好吗?”
“好,当然好,这地方,还有这地方,再上点锡纸烫。”卷毛用手指在大卫头上点了点。
“三个月没理过,想不到可以留狼尾头。”大卫说,“这也算是收获。”
“你的事网上都有了,你知道不知道人们都站在你这边?”卷毛说。
“因为医院实在是不像话!”大卫说。
“你那么做真是太让人开心了。”卷毛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事让人很开心。
大卫从镜子里看着卷毛,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了。
“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那医院真是坏透了。”卷毛说。
“留狼尾头的人感觉就像是战斗机。”大卫说。
“是那种感觉。”卷毛说,“你就是战斗机,你太牛了。”
大卫知道卷毛在说什么,自己的事现在是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那真是一件让人们觉得很开心的事。
“医院既然那么说,你说我能不把那个盒子从地里挖出来吗?”大卫说。
“那必须的,那又不是埋她的地方。”卷毛说,“那片地又不是白给的。”
“光那块地就十万。”大卫说。
“十万不算贵。”卷毛说。
“医院既然那么说,你说我能不把骨灰从那个盒子里倒出来吗?”大卫说。
“那必须,那种盒子也不便宜。”卷毛说。
“一万多,光一个盒子就一万多。”
大卫一说这个就来气:“比如那盒子就是房子,我妈还没住进去就让那个谁也不知道是个谁的人先进去住了几天,好在那些骨灰都放在一个袋子里,提出来就行。”
“你就把它从盒子里提出来了?”卷毛说。
“那当然了。”大卫说。
“做得对,你又不认识她,这事得让医院去负责。”卷毛说。
卷毛把一只手放在大卫的肩膀上,从镜子里看着大卫。
“其实这都怨那个院长。”大卫说。
卷毛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希望听大卫的讲述。
“是不是你直接就提着那东西去了,也没人拦你?”卷毛说。
“我推开门就进去,然后我再使劲把门带上,那个院长的办公室里当时还有两个人。”大卫说。
卷毛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大卫的肩膀上,他从镜子里看大卫。
“讲啊,别停。”卷毛说。
“就这么回事。”大卫说,“他们根本就没想到那个袋子里放的是那个人的骨灰,是我对他们说了,我说那个人就在这个袋子里,我把她给你们送来了,你们好好处理吧。就是这么回事。那个院长马上就跳了起来,倒吸了一口气大声对我说:‘你开什么玩笑!’”
“‘这地方是你随便开玩笑的地方吗?你是不是想跟保安谈谈什么?你是不是想跟保安谈谈什么?你是不是想让保安马上过来?’医院院长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也烦透了,他忽然把胳膊抬起来对大卫大声说,‘你给我出去,从这里马上滚出去。’
“‘这是院长办公室!你以为是什么地方,提上东西马上滚!’院长又大声说了一句。”
医院院长忽然有点岔气,大卫都能听到他喉咙里“咝咝”的声音。也是院长的这句话激怒了大卫,这么一来,故事就到了高潮,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结束,但实际上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所以只能说是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令人十分激动的画面,画面的细节是:一些灰黑色的东西突然被大卫从袋子里一下子冲着院长抖搂了出来,院长的办公桌上马上腾起了一片接近小型沙尘暴的灰雾,那是袋子里的骨灰,它们都被大卫抖搂到了院长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是一个大玻璃烟灰缸,院长居然抽烟,还有一个大玻璃茶杯,还有一左一右各一摞的文件,还有一个大海螺,是院长去年夏天从海边带回来的,还有几个琥珀色的空瓶子,里边不知道放着什么液体,桌上还有个眼镜盒子,还有手机,还有四五支笔。
“前后就这些,完了。”大卫笑着对卷毛说。
“真好。”卷毛说。
“但这事没完。”大卫又说。
“对,当然没完。”卷毛说。
“肯定没完,我们的钱也不是刮风逮的。”大卫说。
“说得对。”卷毛说。
“下一辈子我不想做人了。”大卫说。
“对。”卷毛说。
“下一辈子我做一只大鸟,可以到处飞。”大卫说。
“你应该做一头狼才对!”卷毛说。
卷毛突然又笑了起来,他把双手从大卫的肩膀上拿开,他准备给大卫理他的狼尾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