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啊,他醉了。汤立对妻子李菁说。
我去看了一下,他一躺下来就睡了。李菁说。
那间屋太冷。汤立说。
汤立和李菁说话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孩子们都上楼去睡了,他们还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汤立说,我让这老家伙搞得没喝好,我还要再来点。
那你就顺便给我也倒一杯。李菁说她想要葡萄酒。
汤立就“啪啪嗒嗒”去了厨房,听脚步声汤立还真是没有喝多。不一会儿汤立就从厨房那边过来了,一只手里是两只杯子,另一只手里是一个盘子。因为是过春节,汤立给厨房的窗子上和大厅的落地窗上都装了那种闪烁不停的彩灯,彩灯这会儿还闪着,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李菁刚才去阳台朝外看了看,外面可以说是灯火辉煌,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口都装饰着这样的彩灯。
汤立又“啪啪嗒嗒”去了一趟厨房,除了酒,他还拿了切好的红肠,汤立特别喜欢吃这种哈尔滨红肠,其实哈尔滨跟他跟李菁都没一点点关系。汤立坐下来,已经把一片红肠放进了嘴里,马上又放了一片,还不够,接着又放了一片。汤立说吃红肠的最好办法就是一下子放好几片在嘴里,这样才能吃出红肠独特的味道。但整根拿在手里往嘴里送的样子可真是不好看,汤立说他只有上大学的时候才那么吃过。
我以为人上了年纪就不会喝那么多了。汤立说。
李菁知道汤立在说什么,但她的心事在另一边,她想不到在这样的晚上家里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不速之客,这个老头居然有这个家的钥匙。李菁刚才已经说过了,要汤立去找找把房子租给他们的房东,问问他到底还有多少把这间房的钥匙,这么下去可不行。
你这就打电话。李菁说。
马上给他们打电话。李菁又说。
是,真不像话。汤立也说。
就这么突然进来了,真吓了我一跳。李菁说。
这是我的房子,我是他父亲。那个老头刚才小声说,按道理他应该大声把这话说出来。
我又不认识你,我要给你儿子打电话。汤立说。
不要给我儿子打电话。老头又说,说他担心儿子又把他送回到养老院去。
那你也不能住在这里。汤立忽然有些生气,但连汤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老头的气还是在生老头儿子的气。
我只想回来看看,我不知道我的房子被出租了。老头很伤心,说这才不到四个月。他们找了辆车把我拉来拉去,结果我就在养老院里边了。老头十分伤心地说。
汤立把酒递给了李菁,说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李菁忽然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杯子里的红酒直晃荡,她的另一只手里是一片红肠,她总是担心自己会发胖,所以吃什么都是一点点。但她吃起水果来让人很害怕,汤立说李菁再要是这么下去就要变成虫子了,亚马孙丛林里的虫子。其实汤立是想夸一下李菁,所以接着说,那边的毛虫可真漂亮!在树枝上一拱一拱地爬,像急匆匆赶去结婚的新娘。
李菁说,问题是,要问问这老头会不会真是房东的老爸。
我看是,汤立说,你看他对这里的情况比咱们还熟。汤立看了一眼周围,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房东的,连电视机和冰箱都是,现在租房子都这样,房东要把什么东西都准备好。
李菁记起来了。李菁是一喝酒就什么都会记不起来,但她这次还是记起来了,这说明她喝得还不够多。她记起来了,老头一开始是在外面敲门,敲得很轻,那么轻的敲门声一般人都不会听到。门被敲了好久,然后才被从外边打开了,这让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当然老头也被汤立和李菁吓得够呛。汤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们正在吃饭,饭才吃到一半,年夜饭总是吃得很慢,不单单是汤立和李菁他们一家。
你是谁?汤立问那个老头。
你们是谁?我儿子他们呢?老头说。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汤立继续他的问话。
那老头却侧着身,两眼看着汤立和李菁。他侧着身子朝卧室走,小声说,这是我的家,我怎么会没有钥匙?
汤立和李菁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老头去卧室做什么,都有点发蒙,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老头从外边一下子进到他们的家里来?虽然这房子是租的,但也是他们的家。这老头居然有这里的钥匙。汤立和李菁把这套房子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
汤立和李菁冲进卧室的时候看见那老头已经坐在了床上。这是我的床。
你不应该坐在这里,汤立说。
这是我的家,你们是谁?老头问李菁,从进屋后,老头说话总是对着李菁。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汤立对老头说。
你们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老头说,这是我的床,这个床现在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买不到了,这种车工活儿现在也不会再有了,这种橡木床现在也不会再有了,西番莲。
说实在的,汤立和李菁租这套房子的时候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张大床。李菁当时还悄悄说,这张大床要是咱们的该有多好。这张大床四边各有四根很粗的柱子,柱子的顶端是四个雕花,四朵西番莲花。
怎么回事!你出去!汤立说,而实际上汤立的愤怒是装出来的。汤立说,这房子是我们租下来的,是有合约的,我才不管这房子是不是你的,这床是不是你的,你现在给我出去。
李菁被汤立的话吃了一惊,汤立可不是这种人。
那老头从床边站起来,很努力地站起来,真不知道他刚才是怎么走到这个区的,他说他是在养老院,但附近根本就没有养老院。老头站了起来,好像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已经锈掉了,都能让人听到“嘎巴嘎巴”的响声了。但李菁还是听清楚了。老头在说,我只想回家过个年,我只想回家过个年。
李菁看了看汤立,汤立也正在看她,老头的话让李菁忽然伤心起来,但汤立拉了她一下,李菁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汤立和李菁跟在老头后边,直到老头走到楼下拐角的那扇一直锁着的门前。那间屋在他们租房子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是房东留着自己用的,因为里边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这间屋里没有暖气。
汤立和李菁站在老头的身后,看着老头从身上掏出来一串钥匙,把那间屋的门打开了。
你是不是今晚要住在这里?汤立说话了。
老头已经进到了里边,“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边发出来。
能不能给我点酒?老头在里边说。
汤立看了看李菁,停顿了一下,小声说,再把菜热热。
李菁站在汤立的后边,老头没把门关好,这就让汤立和李菁能看到这间屋里几乎放满了东西,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这间屋子的里边。靠门的这边衣服架子,上面挂满了衣服,靠北边墙是一张床,床上也放了不少东西。老头已经把床上的东西搬了下来,老头可能是太累了,已经躺在了床上,这间屋里可真够冷的。
你不能睡在这里。汤立说。
老头没说话。
你会冻感冒的。汤立又说。
能不能把门关上?老头说。
汤立没有关门,他拉拉李菁,然后他们就上楼去了。
有没有酒?老头在屋里又说。
他要酒。李菁说。
他是应该喝点。汤立说,这是大年夜,不管他是谁。
汤立已经给老头的儿子打过了电话,老头的儿子在电话里说他们全家正在三亚度假,说三亚这边真热,停停才又说,出了这种事真不好意思。他怎么从养老院里跑出来了?养老院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收了钱的。老头的儿子在电话里不停地说。
汤立没再听电话里老头的儿子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汤立心里忽然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汤立去了一下厨房,李菁正在厨房里热那些剩菜,一个很大的盘子放在那里。他一个人吃不多,李菁对汤立说,少热一点就够他吃了。
汤立去把酒取了过来,是一瓶高度白酒,汤立的父亲就爱喝高度酒,那个时代的人根本就不会把低度酒当回事。所以,汤立也喜欢高度酒。
汤立,李菁说,要不让老头到厨房这边吃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汤立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家。
汤立和李菁又去了那间可真是够冷的小屋,汤立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说请老头到厨房里去吃,那边暖和一点。李菁也说,你在这里吃东西也许会感冒。让汤立和李菁想不到的是老头竟拒绝了,他请李菁把那一大盘菜和那瓶酒放在床上。
既然我儿子把房子租给了你们……老头说。
老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狗呢?
汤立和李菁互相看看,他们没见过什么狗。
我那条狗都活了十六年了,老头说,也得给它吃点东西。
你儿子他们在三亚度假,狗也许跟着他们。汤立撒了谎,这样,也许对老头是个安慰。
我那条狗一直跟着我。老头又说,我回来也是想看看它。
李菁又看了看汤立,他们无论是谁,都没见到过附近有狗出现。
什么颜色?汤立说。
白的,身上有黄花。老头说,他开始吃菜,喝了一口。
那是条好狗,从来没有咬过人。老头说。
那真是条好狗。汤立说,那条狗嘛,跟你儿子他们去了三亚。
老头是饿了,吃得又快又急,酒也喝得很快,看样子,老头身体其实不错。
你慢点喝。李菁说,你喝完了可以过来看电视。
李菁推了一下汤立,然后他们就又回到屋里去,电视开着,欢笑声从里边传了出来。但李菁和汤立都笑不出来,他们面面相觑。
他说他有条狗。李菁说。
我根本就没见过什么狗。汤立说。
你这就打电话。李菁说。
打什么电话?给谁打电话?汤立说,其实他马上就明白李菁让他给什么人打电话了。
问问那条狗在什么地方,李菁说,这老头真可怜。
这真是很奇怪,我们管这些事做什么?汤立说,但他还是很快就拨通了电话。但老头的儿子那边的电话一直响着,就是没人接。
其实你是瞎操心,就是把狗找着,老头也不可能带条老狗去养老院。
李菁不出声了,用手捂着脸,汤立以为李菁是困了,但他马上就明白李菁是怎么了。
我很难过,李菁的眼泪止也止不住,这么一来,好像感冒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她的声音也变了。她站起来,说要去再看看,看看老头还想再吃点什么,或许,他还想喝点什么热的东西,比如牛奶。
李菁去了厨房,冰柜里有牛奶,她用微波炉热了一下。
汤立把烟拿在手里,但他发现打火机打不着了,他把打火机甩了又甩,他翻了翻抽屉,抽屉里也没有备用的打火机。
汤立对李菁说他要出去买打火机,也许老头还想抽一根烟。
汤立出去了,外边很冷,但汤立只穿着拖鞋、一条秋裤,又把那件很长的鸭绒衣披在身上。李菁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这身打扮像不像暴露狂?李菁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她在小道上走,对面就站着一个男的,穿着件很长的大衣,李菁根本就没这方面的经验,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个男的就猛地把大衣张开。李菁那次不是被吓坏了,而是觉得不可思议,奇怪那个男的里边居然什么都没穿。
你真像我上学时遇到的那个男人。李菁说,你这样子真像。
汤立出去了,不一会儿就买了打火机回来,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了。
好家伙,就为了买一个打火机。李菁说。
那边,你没过去?汤立用手指了指,说。
我等你。李菁说。
然后,他们去了老头待的那间屋,那间屋子真够冷的。
汤立已经把要说的话想好了,就说已经打电话问过了,那条狗跟他的儿子去了三亚。但汤立没说什么,因为那老头已经睡着了,脸朝里侧身躺在那,那一瓶酒已经喝光了,大盘子里的饭菜却剩了不少。
这是他的家。汤立小声说。
我们不过是房客。李菁也小声说。
天终于亮了,老头醒来了,头有些疼,那一整瓶酒让他睡了个好觉。
老头醒来的时候忽然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躺在橡木大床上,床上四边的那四个柱子还跟过去一样,柱头上的四朵西番莲花还一如往昔地开放着。
您可睡了个好觉。后来,汤立出现在了屋门口,李菁站在他后面。
汤立说,我想告诉您……
但汤立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