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和二宫佳世同行的旅程却相当愉快。受震惊历史的阪神大地震影响,新干线部分停运,我们便于三月三十日在羽田机场集合,一路飞到冈山机场,之后再乘出租车前往冈山站。由于还没吃午饭,就买了便当带上伯备线前往新见车站。我们面对面坐在车里吃便当,可这趟车特别晃,我们好不容易才吃完。
我原没打算要长途旅行,就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内衣、毛衣、笔记本和一本小说,行李并不多。二宫佳世的旅行包也不大。
去往新见的一路上,二宫佳世都很兴奋。她一会儿问我窗外站名上的汉字怎么读,一会儿又想了解柴油机车。从常人的角度看,她确实文化水平有限。她说是因为小时候生病,没怎么上学。她还打听了不少御手洗的情况,不过,无需我作答,她所掌握的也已跟我不相上下。她说我的所有作品她都反复读过,做梦也没想到能跟我一起旅行。还说初次见面时,觉得我长相凶,搞得她很紧张。
她这话真叫我大跌眼镜。第一,我丝毫没看出她紧张,从头至尾她的口气都像是认识了十来年的老朋友一样随便,有时甚至还有点看不起我。她说她从小就只跟女生玩儿,几乎没跟男生打过交道。不用说跟男性一起旅行也是生平头一回。她说上中学时老受人欺负。若她一向如此行事,这点倒也不难想象。
她说她成绩很差,只是从小就对鬼魂敏感,经常会看到母亲的脸变成了狐狸。她说得很轻松,我却是硬着头皮听的,真心不善于聊这类话题。
“我妈在厨房做饭,因为学习的事,突然跟我发起火来。我就不敢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我偷眼一看,发现我妈的嘴这样尖了出来,变成了一只狐狸。”我强忍着没出声,但确实害怕,她说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我的身体还会僵住。夜里还看到过颜色。”
“颜色?”
“嗯,橘红色。”
“橘红色啊。”这倒不可怕。
新见站到了。冈山到新见站段所用的列车跟东京到久里浜的一样,是柴油机车。可一小时后换乘姬新线前往津山时,车型就变了。当然还不至于换作蒸汽机车,但车厢很有些年头,内墙是焦糖色木制结构,充满了年代感。至于座位嘛,像是藏青色的平绒面料座席,只是颜色已褪尽。墙上居然还点着一排排昏黄的灯泡,跟博物馆里的展品似的,仿佛马上就会有戴丝绒帽子、留小胡子的绅士走上车来。事实上乘客们多是一些剃着板寸头的中学生。当黄昏初上我们在新见站,登上这列可怜的古董级火车时,我下意识地觉得二宫佳世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快到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它在哪里。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趟车一路都很颠簸。车子快报废了。我小时候约莫也坐过这种旧车,但我记不得了。我生在农村,老家就在邻县——山口县,是个临海的小镇子,如今已发展成一座城市。我平时回乡也少有机会进山,便不曾乘过车。列车在大城市,尤其是沿海地区越来越先进,旧车型淘汰下来便都转给偏僻的农村,让它们继续发挥余热。这趟车就属于这种临近退役的老兵。
没到新见站时,我们还遇见不少学生,换乘姬新线后,乘客急剧减少。车一离开新见,才走了一两站学生们就都下车了,最后我们这节车厢就只剩了我们两个。大概此后沿途就不再有学校。窗外夕阳西下,车内灯光昏黄,四周空荡荡的,宛如一座废墟。
我们所在的这节车厢,虽然旧,却与众不同。车厢后方,连接处前面,有一间装着方向盘的小屋。方向盘差不多有一抱粗,比汽车的大很多。盘面与地板平行,中间一根铁棒笔直地固定在地上。也许过去挂车厢时需要转动它,现在也可能在使用。有趣的是,从车头看过来,方向盘的后方居然有个可容下两个人的座位。坐下后方向盘就相当一个小圆桌,挺有意思的,我们就选了这里。座位右边通过道,前面有玻璃挡板,将其他乘客隔开。站在车内可发现这间小屋比车厢要高出二三十厘米。
我和二宫并排坐在这间特殊的小屋里,把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闷声不响地听着铁轨不断摩擦的声音。伏身在生锈的方向盘上,就能强烈地感到金属车轮与铁轨的撞击。
姬新线用的是单线铁轨,遇有其他车经过就得停车等候。停车地点要么在站外,要么远离站台。太阳已完全下山,窗外一片漆黑。昏黄光影下的空旷车厢,却仿佛要帮助我们忘却的黑暗,统统反映在了身边的窗玻璃上。然而只要把脸凑近玻璃,影子就会在玻璃上留出一块黑洞,叫我们看见窗外全是黑魆魆的树林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我又担心起来,天生胆小的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说走就走的旅行让我患得患失。坐伯备线的时候还不觉得,特别是在新见车站附近,我还很天真地认为那里还算个城镇,也有旅馆。而现在,别说旅馆了,周围连一间民房都没有。我们不但人地生疏,还没有订旅店。谁叫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下车呢?可这真无所谓吗?等到深夜,我们大概就只能到终点站的长椅上过夜了。是呀,这种旅行确实不适合单身女孩,可男的也未必就不出问题。
佳世明显沉默了,她把额头贴靠在窗玻璃上,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她相信一定会有信号传给她,她在等。我原本想问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可一见到她严肃的表情,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就算问,她也不会回答。
我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了好久,窗外偶尔闪过一两家灯火,看样子夜已经深了。我抬腕看了看表,才晚上七点。由于乘客都已下车,车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列车员来回走动。我甚至怀疑司机也不在车上。我们俩听着单调的铁轨声,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列车开始减速,不知道是要到站了,还是给过路的车让路。随着前方模糊的白色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车速越来越慢,那些灯光像是房屋里的,又像是路灯。列车驶进一个村落。我感觉车头处有人拉了刹车,空荡荡的车厢就因为惯性往前冲了一冲。
我看了看停车的位置,果然四处无人,像是处无人站。但过道对面的右侧车窗上,映着灯泡昏黄的亮光,让我看见了站台上破旧的铁柱。而佳世用前额抵着的左侧窗外则依旧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我发现身边的她有些异样,很显然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我之前并没有注意,这会儿她开始发抖了。她猛地转了身。那表情……我被她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脸整个变了,就像被深海的水压击中了似的,奇怪地扭曲着,双眉紧锁,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眼里含着泪水。她紧张得像受到了某种感情刺激,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只感觉身边坐的是一个陌生人而非二宫。
她的脸和肩膀瑟瑟发抖,像是受了寒,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而她似乎过度恐惧,无声地哭了起来。
“窗子上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她用极低的声音跟我说,“石冈老师,快,把行李拿下来。”
我赶紧起身,从行李架上抱下两个行李。等我抓起自己和她的两件行李后再一看,佳世已经离开了座位,她远远地蹲在走廊前面的过道上。我走近时,听见她蹲在地上小声说:“我要下车,快帮帮我。”
走下站台,我才发现这趟车一共只有两节车厢。经过刚才那节车厢旁,我再次确定乘客果真只有我们两个。佳世走路的姿势明显不正常,踉踉跄跄的。
车站相当破旧,连个小卖部都没有。一排裸露的灯泡挂在生锈的铁皮屋檐下,连日光灯也没有。我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站牌,上面写着两个奇妙的汉字“贝繁”。
“贝繁站?没听说过。”我不禁自语道。
小站上没有跨线天桥,我们走到一个类似道口的地方,穿过铁轨,向同样无人的候车室走去。走了一会儿,佳世渐渐平静下来,步子比刚才稳健多了。刚下车那会儿我真为她捏一把汗,担心她会走不动。
下车的只有我们俩,却不见有人上车,列车还停在原地。无人的列车被周围昏黄的灯光包裹着,一动也不动。过路的车一直没出现,早知如此刚才也用不着急着下车了。改札口也没有其他人,我们出了空荡荡的车站,来到站前的马路上,依旧不见有人。在这陌生的街道上空,挂着半轮月亮。月光清冷地照着站前的小广场,沿着环形交叉道依次排开的小店后面,阴森森的都是树。它们静静地看着我们,像是替谁迎接我们似的。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车厢里时我没看到。尽管站前小广场上没有人,出租车停靠点、食堂、小旅馆却一个也不少。对一个久居城市的人来说,这时间夜生活刚开始,而此地人家都像要来台风了一样,拉上了钢窗,看不到一点灯火。没有游客他们也只能这么做,却让我大失所望。不过有一辆老式公交车还灯火通明地停在路边。说是灯火通明,其实措辞还太夸张。因为那车灯也跟之前的黄灯泡一样,光线幽暗。但在沉沉睡去的村里,却有如夜总会的霓虹般耀眼。有公交车就说明路上还有一个人。
没等我询问下一步行动,二宫佳世已径直朝公交车走了过去。这很让我意外。我本打算去前面旅馆敲开钢窗,借宿一晚,其余的等明天再说。这样最为稳妥。事实上我早就在想象热腾腾的澡盆,以及人家现成饭菜里还剩下哪些可以吃了。可佳世如此坚决,完全不跟我商量,一脚就踏上公交车,走进无人的车厢,在正中央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无奈,我只好提着两个旅行包,郁闷地到她边上坐下。车子很快发动了,恐怕我们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热澡盆和白床单了。
“你知道这车去……”我刚开口,就意识到这问题提得太蠢了,转而发了个小牢骚,“你肯定也不知道它去哪儿,何必现在就上车呢?”
“大师叫我下了电车就去搭巴士,这样就会找到水,也就是河。”
“可也不必这么急啊。天这么晚,先找个旅馆住下,明天再搭巴士也可以嘛。”
“太阳一出来我就感应不到了。”二宫佳世冒出这么一句,她已不再发抖,表情也恢复了平静,“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只不过太阳下山后,感应力比较强。”
“哦,这样啊。”她既这么讲我便不好再说什么,我只是单纯的陪同。
“发车了。”司机慢悠悠地说,带着点口音。
“哦,好。”我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松开手刹,换了车挡,发动机轰轰地响了几声,车就颤巍巍地开了出去。这车无疑也是老古董,一换挡就发出刺耳的噪声,叫我每次都怀疑它可能马上就会报废。
然而我也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车子开了。虽然不知道它的目的地,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却也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就像自己正在去往极乐净土一样。上车前我瞥了一眼车牌,只是心里急着追佳世,加上司机头上那一行写着目的地的字上亮着红灯,模模糊糊的,没有看清。但我肯定这是今天的末班车 了。
“你刚才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我忍受着颠簸,有点不快地问身边的佳世。空荡荡的车内只有暗淡的灯光,显得很不真实,给人半梦半醒的感觉。虽然我很清楚自己正身在摇晃的车内,却又恍惚是在一个努力回忆的梦中。我太累了。
二宫佳世又颤了一下:“太可怕了。我后背直发凉,都快哭了,可怎么也喊不出声。”
“是看见什么了?感应到的?”
“看到了很多,也感应到了。石冈老师,你没看到?在我这边窗上。”
“没有。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我随口一问,并不想知道答案。
“窗上……算了,太可怕了。”佳世难过地说,双手捂着脸,“我浑身发冷。刚才窗户上映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你没看到?”
听她这么说,我从行李架上取行李时,似乎也瞥到过一眼。
“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拼命地上下活动双手,好像在行李架上使劲搬东西,然后放到座位上。等我仔细看时,却没发现行李,他就做了个动作而已。”
太吓人了,我手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很不舒服,不想再听了。
“我这边窗上映着他这么做的影子,可……”佳世换了个口气,“石冈老师你也看到了吧?车厢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听她这么说我又是一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说得一点没错。
这时,司机突然按了一下喇叭,我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们要去哪儿啊?”司机看了看头顶,朝我们悠悠地问了一句。他头顶上有一面镜子,可以照见我们。
我瞅了佳世一眼,一切都得听她的。可她低着头根本没打算回答,我便不得不想法应付一下,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只好站起来,硬着头皮朝司机走去。
“那个,往前走是不是有一条河?”我冒出一句。
“河?”司机有点惊讶,他有这个反应很正常,“你说的河,叫什么河?”
“这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有条河,或者池塘什么的。”
“说起河嘛,是有一条苇川,只是很远,下车后还得再翻一座山。”
“翻一座山!”我惊叫起来。
“嗯,也不算什么大山,就一道山岭吧。”司机有点过意不去,又像很意外。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河吗?”
“没了。你们到底想去哪儿?”
“嗯,这……”我回答不上来。我没法向一个外人解释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以及我个人尴尬的立场。
“那你说的那条河,边上有没有旅馆?”
“旅馆啊,没有。以前有过,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车站前面的贝繁旅馆了。”
“啊……”就知道会这样。我彻底没辙了。到底还是陷入了最惨的境地,我们得在寒夜里露宿野外了。出站时我就发现,这里的夜晚比东京、横滨冷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拔高,搞不好我们真会冻死。
“以前,西贝繁村有一家叫龙卧亭的旅馆。现在歇业了。老掌柜前年过世了。游客不来,弹古琴的也少了。”
“古琴?”
“对,之前的老板听说喜欢古琴。”
“是吗?”我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大概意思是之前有过一家旅馆吧。我们只要到那里去问一下,兴许能借宿。还算有点渺茫的希望。
“那也行。不好意思,就送我们去那儿吧。”我脱口而出,这下换成司机不知如何应对了。
“送你们去?这是公交车,不是出租,没法送到门口的。”
“哦,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红着脸赶紧道歉。我太紧张了,竟忘了这事。都怪司机太爱聊天,叫我误以为坐的是出租。
“公交车得按规定路线开。”
“是,是,不好意思。那离龙卧亭最近的是哪一站?”
“哦,就叫贝原岭。”
“贝原岭。好的,就去那儿。”
“就到贝原岭,没事吗?”司机抱歉地说,“那你们就在贝原岭下,翻过一座山就是东贝繁村,你们穿过整座村子就到了西贝繁村,苇川就在那里。你们过河后,有一条路通到山上,不到一公里吧,上去就是龙卧亭了。那里现在歇业了,不过应该会让你们借宿的。”
“好,我们试试。去问问。那从公交站过去大概多远?”
“到龙卧亭吗?两里吧。”司机说。他说两里我没概念,可能是八公里吧。
“挺远的吧?”
“反正我是不会去,大晚上的。”司机实话实说。通常人们都会这么想,要是我也愿意早点钻进被窝睡觉,谁会喜欢大半夜赶路呢?司机说到贝原岭还有一段路,等快到了就通知我们,于是我回到佳世身边,把行李放在膝盖上等着。
“下车时,我看见站台周围的树林里有好多人脸。”佳世又开始说了,我不想再听。
“所以我觉得这里一定就是大师说的地方。”
“是吗?总之我们先去司机说的龙卧亭旅馆吧?要翻山呢,你行吗?”
“应该没事。”
公交车一下子过了好几站,都没停。司机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且站上也没有人,公交车就成了我们的专车,只在出火车站时停过一次,此后一路飞驰,也没有其他乘客上车。
“贝原岭到了。”司机转过大半张脸对我们说,语速还是当地人的那种慢。我赶紧拎起两个包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面的下车门走去。车停了,无人售票,我们问了价付了车钱,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天黑得都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小心脚下。”司机依旧慢悠悠地说,他伸着脖子见我们安全地下了车,才指了指黑乎乎的前方,“到那个拐角左拐,笔直走就是东贝繁村了,路就这么一条,准保不会迷路。路上当心啊。”说完他按了按钮,关上车门。车开走了,留下一股尾气,我又是一惊,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等亮灯的公交车缓缓开走,四周就渐渐陷入了黑暗。那辆满是灯泡的老式公交车在前方的黑暗中,因为路面不平而一路颠簸,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对城市人来说,这乌漆麻黑的夜色足以吓破胆子了。公交车驶过的道路还算平整,却没见有路灯。电线杆很多,灯却一盏也不亮。附近似乎都是农田或水田,看不到一户人家。公交车的车灯消失后,我连身边二宫佳世的脸也看不清了。我再次陷入困境,不知这种地方竟也跟横滨同属一国。司机要我们去前面的拐弯处左拐,可天这么黑,能找到路吗?
我还为三月夜晚的寒意犯愁。不过,要翻山的话就会出汗吧,所以无需太在意。暗夜中唯一能安慰我们的就是潮湿空气中隐隐蕴含的植物芬芳了,也许是某种花香吧。当晚风吹散了公交车尾气的臭味,我们就置身在了这种香气中。
幸好天空中还有月亮,虽然不如满月皎洁,但眼睛适应了以后,就足以看清周围的一切。到了农村我才发现原来月光如此重要。
贝原岭公交车站建在低于公路的水田边一块突起的位置,站上有个小庙似的候车室,里边有条长椅。因为没有灯,得仔细看才看得清内部的情形。小候车室也很旧,贴着地面的板壁都破得卷了边,有些地方还有窟窿。而板壁外墙上全是泥,即使在月光下也十分清晰。
现在要能有个睡袋,我真打算就在这里将就一夜了。往后麻烦事还多着呢,就算顺利地找到了龙卧亭,它不也已经歇业了吗?况且还是这么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到底怎么才能把主人叫起来,告诉他我们明知旅馆已经歇业,还仍想借宿呢?莫非在玄关就得给人家跪下?我叹了口气。
如果这么做就能借宿那也再好不过,可万一不行呢?还是得露宿野外。末班车已经开走,想返回贝繁车站也不可能了。与其跑到埋手腕的那个什么河边大树下冻一晚,还真不如就在这个候车室里将就一下更现实。
我正准备提议,二宫已在前边等着我了。她直直地站在月光下,像一个被定在路边的鬼魂在召唤我,叫我浑身又是一凉。
“石冈老师,快点啊。”她说,我看不清她的脸。若要单独跟她过夜,就算不易,也还是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好,我改了主意,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通往贝繁村去的拐角很好找。因为它左边就有一条稍宽点的路,虽然比刚才路上要窄一些。我们当即决定走这条路,其实也不知道是否正确。路上没有标识,也搞不清还有没有其他路。没有路灯,我们就只能看见几米之内的地方。
这条路宽度始终没变,可走着走着就成了土路,到处坑坑洼洼的。我能感到地上有车辙,应该走过汽车,我好多年都没见过这种土路了。
我们俩都不说话,我禁止她开口了。万一又讲些在姬新线上看到穿白衬衫的鬼魂,或者站前树林里有无数惨白人脸之类的,可真要我命了。我说过很多次,我很胆小。虽然女人总以为男人一定比她们要勇敢,可要我说,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只是男人爱在女人面前逞强而已。尤其是我,若要我在横滨夜晚的坡道上或苏格兰古怪城堡坦然进出,也只限于有御手洗同行时才行。
所以我最不适合做这趟旅行的保镖。有时我一个人住在横滨马车道的公寓中也会害怕。我没告诉过佳世,我的身体也常常会僵住。如果我早点跟她坦白,兴许她就不会叫我陪她走这一趟了。
我边想边默默地赶着路。手里拎着两个人的行李,东西不重,却还是把手拎麻了。我把它们背到背上,换一个姿势,心里还惦记着穿白衬衫的人。佳世的话使我想起确实瞥见过这么一个人。就在左侧窗玻璃上,曾出现过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他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站起来。当时我还留意了一下车厢,的确没有其他乘客。
我不由得后背一紧,也许这儿真是一个诡异之所。我感觉脚有点发沉,以为有恶鬼缠上来了,其实不是,我们在上坡。身边净是茂密的树影向空中伸展着,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进密林里了。黑暗中我看见树下有一些白色的野花。若是白天,该多治愈啊。
“好漂亮。”佳世叫起来。我借着月光见她站在马路中间,仰头望着天空。月光透过树木的缝隙在她的肩膀和背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我也学着她望向天空,紧跟着也叫了起来。天上繁星闪烁,我刚才都没注意,自下车后就没闲心好好看看天空。
繁星满天,可见空气有多清新。话说星空如坠,群星璀璨,眼前俨然就是这番景象,再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了。星星密密麻麻的,眯起眼睛再看,它们就连成了一片白雾。整片夜空满满当当地挤着大大小小的星星。
站在马路中央仰望繁星时,我闻到了阵阵植物和花的香气。恐怖的夜晚、美丽的繁星以及花草的芬芳,它们混淆了我的感知。继续往前走,山路越来越陡,我们逐渐放慢了脚步。我当然不敢奢望这时能打到出租车了,若村子里有车经过就好了,那我一定央求司机捎我们一段。可路上依旧静得怕人,仿佛时光倒流回了江户时代,别说行人了,就连车也没一辆。
“啊!”佳世突然大叫起来,吓得我差点心脏停跳,随即站定不动,眼前刮起了一阵黑旋风,一只黄鼠狼窜了过去。佳世的叫声惊扰了树林,各种来路不明的声响此起彼伏,我的脖子因为害怕本能地往回缩了缩,仿佛树林里有妖怪在嘲笑我。响声持续了好久。
我们赶紧往前走,很快四周就恢复了平静。其实那都是些鸟儿在叫,倒不是它们现在停止了鸣叫,而是都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我们上了一道山梁,我想看表,可光线太暗,看不清。不过,这一路大概走了四十分钟,且都是上坡。我跟佳世都很疲倦,但想到一会儿下坡路能好走些,便略感欣慰地蹲下,稍作休息。等我们慢慢站起身下了坡,就看到在树木之间出现了一些住家,它们像一把荧光粉一样撒在各处。总算到东贝繁村了。
下坡路果然好走,我们几步就走到了村边的平路上。住家分散在农田与水田之间,迎面刮来了一阵风。农民平时要早起,这时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灯。
我们下到平地后,马路还继续穿村而过。路边渐渐有了一座座房屋,马路是修整过的,大概这就是村里的主干道吧。光是走我们很难分辨东西南北。不过天色虽晚,路上还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和鸡叫。一进村,风就停了,大概是被房屋挡住了吧。
沿着主干道往前走,就可以看见食堂、玩具店、卖零食的小商铺,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味道,俨然是一副自给自足的山间小城模样。不过这个时候店铺都已打烊,没有一家亮着灯。纵横于水田之间的田埂都以主干道为起点,延伸至四面八方,在大路相交处建有小土地庙或者稻荷神社,完全不理会是否占据了村镇的中心地段。
尽管城里人一看到主干道没灯、街上没人,便觉得有鬼城之嫌,可只要偏离主路就能发现一些闲散的房屋。主路地势较高,水田很低,分布其间的人家都建在石墙上。有人正在石墙根儿搬木炭生火,也许是在做晚上的下酒菜吧,黑暗里有几个穿睡衣的小孩在追逐打闹。我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感觉肚子好饿。
风停后,天也没那么冷了。尽管如此,毕竟还没到夏天,而这里已有人搬了桌椅到院子里下棋。棋盘上方悬着光秃秃的灯泡。
由于之前一路上都没遇到行人,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到了一个无人的魔界,这会儿看到人,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种情形在大城市已十分罕见。大家发现我俩后,便停下手里的活儿,一个劲儿地打量我们。我的眼神正好遇上了其中的一位,便赶忙上前询问:“请问,这儿有没有一家叫龙卧亭的?”不料他们都不作答,只紧紧地盯着我,又看了看二宫,再又转头看向我。他们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来回打量,甚至收回了刚才跟朋友说话时的笑容,光是一味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们在村里又走了好久。天气虽冷,倒也出了一身汗。我的两条腿都走僵了,时不时就想找个地方歇歇。二宫也差不多,她的倦容已很明显,但凡看到能歇脚的石头,我们就赶紧并排坐下。只是我们都不说话。人一旦累到极致就容易泄气。倘若前面尚有一家运营中的旅馆等着,倒是可以得救,可它已经歇业了啊。一想到吃尽苦头,到最后还会被拒之门外,就更叫人沮丧。
然而我们仿佛到了一处桃花源。尽管还不熟悉当地的人情,夜晚也看不到什么风景,可不时地有花香传来,在当今社会里也可算难得的清净之地。我抬头看了看天,繁星与半个月亮尚在,只是稍有变化。我原以为走到开阔的地方,就会看到更多星星,其实不然。不知什么缘故,星星比之前少了一半。我仔细一看才发觉都被乌云遮住了,乌云在缓缓移动。就在我望向它的几分钟里,它的边缘已触到了月亮,月亮一点一点地被吞没了。周遭随即陷入黑暗。等乌云飘过,月亮再次出现,远处水田就泛起了粼粼波光。
我们起身继续向前,很快就到了河边。在野外待久了,我的嗅觉越来越灵敏,没等靠近就闻到了河水的气味。这是条小河,河面窄窄的,河里有一些大石块,无需渡桥,踩着石块就能跳过去。水流很平缓,只在石块周围泛着些小浪花,将倒映在水里的月亮分割成细碎的斑点,熠熠闪光。
河边长着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有棵老一点的像是樱花,细看枝条上已缀满了小小的花苞,都还没开。天太黑,我看不真切,不过河水应该很清。因为大樱花树下堆着几块石阶,直通到水边的岩石上,岩石附近又正好有一块别人忘了的肥皂,估计村民平时都在这儿洗衣服。河水不干净的话就不会有人来洗衣服了。
我们从河上的旧桥过了河,继续往前走。桥是水泥的,借着月光,我看见河的上、下游都有桥。月光下河面蓝盈盈地铺展开,周遭飘散着水气与花草的香味。耳畔流水潺潺,人迹罕至,我们像是走进了一座天然的大公园。
“应该就是那儿。”一路沉默的二宫突然开口道,“大师说的地方。好强的灵力啊。”
听到这话我不禁朝四下看了看,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也许只有城里人才会有这种感觉吧,这里宛若梦境,一切都太井然有序了。我看见夜雾正慢慢升起,是到了山脚下吗?
“糟了,我的脚有些不听使唤。”佳世说。
“休息一会儿吧。”我说。可她一个劲儿摇头:“没事,不能停,很多双眼睛正盯着我呢。”说着她继续往前走。她跟没事人似的,倒叫我吓了一跳,不由得放慢脚步。与此同时我发现她的侧脸又成了另外一副面孔,跟她的声音严重不符。她又成了另一个人,像是被鬼附身了一样。大概她也有所察觉,立刻加快了脚步,想把恶鬼抛在身后,抑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不敢跟得太紧,小心地走在后边。不一会儿,她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大概危险已经过去了吧。她的侧脸又恢复了平静,表情也柔和了。
“石冈老师,你刚才没感应到?周围有好多张脸呢。”
我又紧张起来,背后阵阵发凉,胃也缩了起来。我受不了了,好后悔最近所做的一切。且不说周围的事物,最主要的是身边的二宫佳世更叫人害怕。她在月色中嘟嘟囔囔,完全不像当初到马车道公寓见我时那么充满活力。我觉得她是故意阴阳怪气地说话,想吓唬我或以此为乐,这叫我对她越发讨厌。
附近又没有人家了,我们已经离开了小河,走进了大山。路是上坡路,月亮躲进了云层,四周黑漆漆的。我不禁怀疑前面佳世的后背就是恶鬼的背影,只等月亮隐没时露出本性,给我一记突然袭击。一想到跟这么个同伴,在这种情形下去寻找龙卧亭,还可能会被拒绝,就更倍感恐惧。我越来越后悔,自己真不该来这一趟。
上坡的山路眼见着陡峭起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痛苦让我暂时忘了恐惧。我集中精力往上爬,前面还是上坡。这上坡路不会永远没个头吧?新的烦恼又冒了出来。我的两条腿已经成了木头,平路早就走完了,接下来都是土路,现在我脚下就是砂石,难走又坑洼,稍不小心就会摔倒。我的脚踝、膝盖和脚底都很痛。虽说行李不重,可两个包拿了这么久,手臂早已没了知觉。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扇大门,因为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我竟忘了高兴,就这么傻傻地站住了。
今天当我再次回想起来时,那门就像是通往另一世界的入口。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眼前金光闪闪的房屋便有如地府的阎罗殿,叫我猛地清醒过来。屋宇恢宏的气势使得我不禁注视了它好久。
这幢建筑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门两边立着巨大的柱子,均由粗壮的古树干打磨而成,上上下下满是疙瘩。右边的柱子在光滑白净的树皮上,刻了“龙卧亭”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夜中散发出有如盘龙之地的神秘气息。穷乡僻壤竟还有这么一处所在,我不由得心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