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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慢慢吞吞地走回屋,拿了换洗衣服独自去龙头馆洗澡,洗完回屋后便开始琢磨御手洗给我发的电报。我打算想累了就继续在练习本上做记录,写累了再去琢磨电文。

电文只寥寥数字,却是我这一年多来收到的唯一一个御手洗寄来的、与案情有关的文字材料。我熟知御手洗有过多么辉煌的破案经历,所以他的这几个字,也就是电文,现在对我真是太珍贵、太及时了。尽管至今为止御手洗不知给我找了大大小小多少麻烦,但他无人能比的才能仍让我深深敬佩。

写完这几行字,我突然感觉很不是滋味,自己的用词还不够精准,这二十年间我对御手洗的感情可不仅仅是“敬佩”二字。不,也不能这么说。我对他当然很敬佩,但还缺乏理性,应该说我对他是一种“敬畏”。就像对异类那样,不,事实上他就是异类。这个比方似乎还不够准确,应该是外星人那种。他总因为某些情绪而斗志昂扬,用某种魔法般的手段迅速理清案情,再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找出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他总是嘲笑我无知,并以此获得满足。

他敏锐的思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叫我常常如坠云里雾中。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闹了笑话。直到案件破获后两三年,我的经历和思想才跟上他的节拍,想明白他当时说过的话,不过这也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这种愚钝该怎么说呢?就是非得过个两三年,才能认识到之前的错误,它们叫我丢尽了脸,而我非要等经历过无数次独处后才能悟出来。说来惭愧,我常常为自己的愚钝羞愧落泪。我还总把御手洗当朋友,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愚蠢。等我终于承认朋友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后,我便任由自己跌入了自闭的深渊,甚至还想到去死,所以很久以来我一直躲在横滨马车道的公寓里不肯出来。

而如今我竟能独当一面了,这都得归功于换了个环境吧。大约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和美丽风景起了作用。在横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难受,难受得要命。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之前我虽然表面上和御手洗要好,说到底是怕他。别看他每天都在讲无聊的笑话,对我来说却像一个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的魔王,叫我心生畏惧。

跟往常一样,他这次的电报我也看不懂,但我肯定这些不明所以的文字里一定藏着巨大的神通,就像一如既往的那样。

“打碎那条龙”一定就是“砸了龙”的意思。可说到龙,这里的建筑本身就像一条巨龙,犬坊育子和里美弹的琴也是一种像龙的乐器。前者是龙卧亭,不可能砸了,莫非是要我砸了琴?可到底是哪把琴呢?这么说要砸的就只有立在中庭的那个青铜龙像了。

可我征求了犬坊一男的意见,他不同意。因为不算设计费,它的造价也要五十万呢。不能这样糟蹋东西。另外,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砸,去找一个巨型的大锤子?或者把车开进石墙下面,用绳子把龙像跟车子绑在一起,用车子拉倒它?

我写一会儿想一会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午夜零点了。在龙卧亭每天都起得很早,我昨晚没怎么睡好,现在却一点也不困。如果真要打碎一条龙的话,就只有中庭的那个龙像了。可他或许是指的其他东西呢?就像我每次认定的深信不疑的事,最后都会被御手洗拿出其他我想象不到的东西所替代。莫非这次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出了房间,在走廊上面向中庭站了好久。

今天晚上又是大雾,这里的雾可真多。不过今天已是四月八日了,空气中明显有了变化。原本又冷又湿的空气有了些许不同,春天的气息已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俗话说:“菜花黄,疯子忙。”村民们也说那个恶魔是在春天的晚上一口气杀了三十口人的。虽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春天的空气却总蕴藏这种因素。应该不能光用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万物复苏来解释。

我望着右侧的中庭,下意识地顺着走廊向“四分板”走去。只见走廊外的泥地上铺了块踏脚石,上面放着一双木屐。我站着朝龙尾馆看了一眼。雾气中三楼的巨大玻璃房和上面的铁架子都成了一道剪影。龙尾馆对面也点着灯,所以龙尾馆也是一片阴影。而龙尾馆的前面就静静地安放着那个龙像。从我的位置看去,它只有针尖那么大,因为周围没有灯,所以很不容易看到。

我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去寻找龙像的位置,渐渐地便想向草坪走去。我慢慢地将赤脚伸进木屐,踏上草坪。草坪微微起伏,我顺着它上去下来,首先就到了花坛。我顺着碎石小路继续往前,发现头天晚上见过的黄水仙已经不见了,花坛里开着风信子和三色堇。大概水仙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吧。

身在黑暗中,又有蒙蒙的雾气,我看不清楚花的颜色,刚要弯腰,就看见龙像边站着一个人,好像还穿着和服。原本灯光是从我这边照过去的,应该可以看见那人的脸,可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是谁。不过她个子很矮,从发型上判断是个女的。那女人没发现我,匆匆地顺着小路向龙头馆去了。我想起之前曾追着一个瘤子一样的影子,到法仙寺的墓地去过。我怀疑她就是那天那个人影。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她究竟是谁?可我不想去墓地了,我不想再碰到一个没有脸的鬼魂。尽管如此,我也已经走过去了,大概是想看个究竟吧。况且我也想搞清楚她是否就是那个消失在墓地,之后又变成了一棵山茶树的影子。

我穿的是木屐,所以不敢跟得太紧,担心太近了容易被发现。可再怎么小心,木屐在石子路上还是会发出声音,于是我蹲在花坛边,决定等人影走到背光处后再行动。

人影移动得很慢,这不太正常。照理她走路时双脚的活动频率非常急促,可是移动的速度相当慢。这跟上次引我去墓地的影子很不相同。上次的人影像是从石子路上滚过去的。

我发现这次她走得慢是因为穿了和服,和服限制了步幅,像脚上加了枷锁一样,迈不开步子。

我蹲在地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人影越来越小。她上了石阶,沿着龙头馆走。她走到那条建在石墙上的小路上去了,路边没有栏杆,十分危险,然后就躲进了龙头馆的阴影中。我马上站起来,为了避免响声我没有走碎石路,而是飞快地在草坪上跑了起来,跑到龙头馆往左去的那条路上。碰到转角,我就仔细地查看一下前方,很快就到了屋后的空地,那里仍像之前那样湿湿的。

夜色中周遭寂寥无人,有雾却没有风,故而听不见竹叶的沙沙声,只有潺潺的流水发出一些响动。我马上就要走到竹丛里去了。我先在井边的手压水泵前站住,再到水井边,我把一只脚踩进竹丛,站定后看见头顶茂密的竹叶缝隙间黑暗隧道似的深不见底。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还记得追踪黑影时的情景,知道无论怎么小心,拨开草丛或者踩到枯枝败叶时都难免发出响声。可如今竹林里静悄悄的。如果说刚才的人影确实到过这里,那她现在就只有腾空而去了。

不,等一下。一提起穿和服的女人,我的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犬坊育子和里美母女俩来。我很快地想到了里美穿和服的样子。她很爱惜和服,另一方面和服的价格不菲,一般女人怎么会穿着和服到满是泥泞的草丛中来呢?我觉得不太可能。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黑暗中传来了女人的低吟声。我吓了一跳,本能地佝偻起来。一遇到情况,我的身体总能随时做出反应,太不可思议了。大概我本能地认为,在黑暗中遇到紧急情况就该立刻蹲下吧。

周围太安静了,侧耳倾听就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响,像有人偷偷藏在这雾气和夜色中一样。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却弄不清声音的来源。我的头上都是茂密的竹叶,至少那里绝对安静,绝没有声音。

我蹲在竹林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这下我发现那些忽高忽低的声浪是来自小屋那边。于是我矮着身子,一点点地向有圆锯的小屋挪去。一靠近,声音果然就变响了。看来我没弄错,声音的确来自那间有圆锯的小屋子。声音依旧含混不清,像喘息,又像有人在抽泣,尾音拖得好长,有时又在断断续续地呻吟。

起初我以为声音是怨灵发出的,既害怕又担心,后来我改变了想法。因为那声音太真实了,肯定是一个人。我先考虑是不是有人碰到了危险,不过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样的话只要大声喊出来,或直接呼救不就好了?可它并非如此。它只是随性地忽高忽低,长久地发着没有意义的呼喊,就像是动物在跟母亲撒娇,连绵不断。

我扶着小屋的板壁,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往前移,等到了格子窗下就站直身子,扒着窗户往里看。里面跟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圆锯的刀刃被龙头馆那边的黄色灯光照得白花花的,十分吓人。地板很干净,并没有散落多少纸屑和木片。我看到的就只有这些,没有发现响声的来源。可声音并没有消失。我轻轻地把手掌按在板壁上,小屋微微震动了一下。

我听见有女人细微的叫声拖得很长,断断续续的,像要断气了似的。这时周围陷入了沉寂,如同掉进了黑洞一样。就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种静寂中都成了轰鸣。我心乱如麻,对黑暗的恐惧渐渐向我逼近,我在寂静中强忍着,不敢站起来。只等着解开问题的答案。

不一会儿我就听见脚步声了,有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木门快要打开了。我离木门很近,怕被发现,便转身向后看了看,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我赶紧转到小屋背后去,尽量不发出声音。我蹲在一个角落里,只露出一只右眼,偷偷地观察着木门的门口。

木门造得很差劲,费了不少劲儿才被打开。不过那人的动作并不粗鲁,而是非常清楚窍门在哪儿似的巧妙地把门打开了,可能他怕开门时会发出响声。

门口出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身影,他穿着黑汗衫,下面好像是一条牛仔裤。因为逆光,他探出脸时,一道光正好打在他的鼻尖上,整张脸就被黑暗吞没了。只那么一眨眼他的侧脸像一幅静物画似的映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叫我久久不能忘记。

黑暗中我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急急地把惊讶咽了回去。他的脸我认识,可我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是藤原彰。

藤原还活着?他平时就不爱说话,这会儿就更像是一个哑巴一样出现在夜色里,他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屋,踏进竹丛,消失在竹林里。看样子他是想爬上斜坡,往法仙寺庙里去。

我稍稍松了口气,等藤原走后,才开始思考刚才的所见所闻。因为我实在没明白。藤原居然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这么说他真是没有跟前辈守屋打声招呼就跑掉了。守屋曾断言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可现在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守屋判断藤原一声不响就离开,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看他刚才那样似乎不像。

藤原犯了他们那个行业中的大忌。这就说明藤原已经决定改行了。要做出这种决定可不容易,他一定是想到了些什么。到底会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决定彻底离开呢?

可真正叫我大吃一惊的还不是藤原。当我看见从藤原打开的木门里,又悄悄地走出了一位和服女子时,我才更惊恐万状。她轻轻地关了门,又小心地拿出锁,把门锁上了。就算天再黑我依然看到了她衣冠不整的模样,连头发也乱蓬蓬的。她竟然是犬坊育子。

我就算再笨,也立刻明白了小屋里发生了什么。是偷情。里美的母亲夜里背着丈夫,到有圆锯的小屋来和厨师藤原偷情。真的是那个贞洁贤淑的龙卧亭老板娘?!我越来越觉得震惊,可能说法还不太准确,但我真实地感受到了这种震惊。我终于理解了仙人山下雨那天,以及在这屋子旁边,里美对我说的:“我妈妈漂亮吧?”还有“这间小屋很可怕”这些话的真实含义。虽然难以置信,但一个读高中的女儿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母亲的偷情事实。

里美的母亲锁好门,脚步虚浮地向龙头馆走去。我脑海里却依旧印着她那光线映照下的侧面。

说实话,我之前并没有觉得里美的母亲有多漂亮。大概是因为火灾那晚,她没有化妆,给我的第一印象很邋遢,还有就是里美的年轻貌美抢走了她的光芒。而现在,她那张侧脸出现在灯光下,却是完全另外一副模样。散乱的头发让她的脸显得极为性感,无比凄绝。刹那间我竟没认出她来,脑子里乱乱的。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而实际上她已年近五十,可是在黑暗中像是三十多的样子。

我不想把她跟丢了,就从阴影里走出来,贴着板壁慢慢地往前走。我原以为她要回龙尾馆,便没打算追上去,可她竟然在水井的手压水泵边站住了。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只是站的时间有点久,我猜大概跟里美一样在祈愿。可事实并非如此。

我屏住了呼吸,因为她把和服拉了下来,夜色中我看见了她雪白的肩膀和后背。她把和服脱了,放在井盖上,赤裸着身子去按水泵,把水接在铁桶里。水泵的吱呀声、倒水声和水溅在石头上的声音,打碎了夜晚的宁静。她弯下赤裸的身体,毫不犹豫地把冷水浇在身上,水声哗啦啦地响了一阵。紧接着她又站起来,去按水泵。

水声在四处回荡,我想这时行动应该不会被发现,便从小屋边踏进竹林里去,慢慢地靠近她。她冲了几桶凉水,大概觉得洗干净了就拿出手巾开始擦身。她虽不苗条,但身材匀称且丰满。

就像里美跳进苇川里那样,今晚她母亲在雾中清洗身体,对我来说那是一幅美好的画面。

她擦干了上身,又站起来仔细地擦脚。都擦好后,就拿起旁边的和服,背对着我,朝有亮光的地方走了两步,仿佛专门要给我看到似的。

我又惊得屏住了呼吸,因为我看到她的背部下方和屁股上,有一整片烂掉的疮疤。可这一瞥时间很短,她很快就把衣服穿上了,井边灯光下站着的又是那个熟悉的穿着和服的育子了。她把白腰带在腰上慢慢地围了一圈,在前面打了个结,走过去穿上木屐,缓步向龙尾馆方向走了回去。夜色中井台地上只剩下湿漉漉的碎石。

我在竹林中定了定神,就像一场迥异于演奏会的演出刚刚结束似的。演出既美好又给我留下了思考,极其难得。 KcdVu3SLpzB1UQhhzYjLiI8uquGrSHvCrv8UiZRgunImbpEDA0Ogog8/fVP1NN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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