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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龙卧亭、贝繁村和警察们都乱成了一团。

首先全体警察不是愁云惨雾,便是沉默不语,见到人也不再有笑脸,光打招呼或点头敷衍了事,无论问他们什么,都不作答。村民们从前还跟犬坊家有些交往,现在则完全疏远了。即使看到我们这些住客,村里人八成也十分冷淡,路上碰上也会远远地走开,故意躲着我们。我去邮局交钱时就遇上了,好像我是可怕的传染病人似的,我倒不在乎,这些都是初来乍到时村里人常有的反应。

我尤其想说的是我又见到那个鬼了。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而是从犬坊菊子被害的“四分板”篱笆上看到了一个活动的人影,他的头上插着手电,光线左右摇晃,一闪而过。据我观察,当时“四分板”前的走廊上并没有人。第二天早饭时我询问了大家,也没听说昨晚有可疑人物进过“四分板”。这么说,我看到的就只能是鬼魂了。

在留金八十次尸体被找到的两天后,大家决定为他、犬坊菊子和仓田惠里子合办一个葬礼。听说菱川幸子的遗体已经由她的父母、兄弟开车到贝繁警局领回京都家里去了。当时菱川家人连招呼都没到龙卧亭来打一下。小野寺锥玉的葬礼在津山已经办过了。中丸晴美的遗体虽没找到,家人也为她在贝繁家中操办了葬礼。那次犬坊夫妇都出席了,听说人家非常不待见他们。犬坊一家已被这一连串的案件搞得狼狈不堪。

因此,龙卧亭已经无法光明正大地给犬坊菊子举办葬礼了。即便办了,恐怕也不会有村民来吊唁。另一方面,留金的家人都已亡故,没人给他举办葬礼。所以大家决定在离开村子较远的火葬场为他们三位合办一个仪式,费用全部由犬坊家承担。

他们三个人可以说都死于同一案件,何况村里之前也有过合办葬礼的先例。这稍微有些异样的合葬,也就较为容易接受一些。况且举办葬礼也需要一大笔开支,听说仓田家境不好,见犬坊家愿意负担所有丧葬费,便也欣然接受了。

自四月七日起,他们仨的棺椁就被安放在一个叫棚藤的地方的火葬场停灵室里了,那里离贝繁村稍远,靠近橘暗渠。葬礼准备于第二天共同举办,停灵室顺理成章地被安排成了合葬的礼堂。如今村里人一看到恶名昭昭的龙卧亭就唯恐避之不及,估计不会有人前来吊唁。

葬礼当天早上我还在急急忙忙地记录案情,必要的话打算再复印一份,然后一起寄给远在奥斯陆的御手洗。上一封信里我只记到了仓田惠里子的遇害,还没有报告犬坊菊子被害,以及后来发现留金八十次上吊身亡的事,所以这些情况他都还不知道。

那天上午我本想穿丧服的,可人在旅途,没有随身带着行头,就尽量找了件黑衣服,也就是一件毛衣。衣服穿上后,我又换了条普通的裤子。除了犬坊一家外,其他住客的衣着也都跟我差不多。

火葬场所在的棚藤离龙卧亭很远,作为一个城里人总觉得那种距离非开车不可,可若找不到可容纳所有人的大车子,步行前往也没问题,因此大家吃完了早饭,一个小时后就全体出动,沿着苇川一路向火葬场走去。天很阴,路又不好走,我跟守屋、坂出在一块儿,大家不自觉地都没有说话。大家都对事态感到绝望,加上真相仍未解开,此外大家也厌倦了讨论案情。既找不到新线索,也没有新的推断,大家就都只顾走路不说话了。

路上我们经过了橘暗渠,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觉得它与我的想象多少有些出入。我原以为它是将苇川水引进来之后,在跟苇川交接处设置的一个水门。而实际上引进来的水流自己就汇成了一条小河,流入附近的水田里,河的入口有一个蓄水池。通往水田的水流,就像一个隧道,从蓄水池开始渐渐流向地下。隧道入口有一道金属栅栏,拦住了体积较大的垃圾,防止它们流进田里,人也过不去。所以这个蓄水池更像是灌溉用水的一部分。

池水并不干净,水上漂浮着许多碎木板、脏兮兮的泡沫塑料,一个苦于寻找抛尸地点的凶手,很容易想到这种地方。四周基本上都有石墙围着,只其中一小部分砌着水泥。我们所走的小路在通往水边的地方长着杂草,最靠水边那儿竖着一排细细的木桩,以防泥沙流入。水面很宽,差不多有学校游泳池的大小。

人站在水边,可以望见四面八方的水田,而苇川的对岸则是一面山坡,竹林斜斜地伸到了水边。河东面的那片水田因为地处山间,面积并不大,离它五十米远的地方就是斜坡了,不过它南北狭长,沿着苇川东侧长长地延伸出去。小路基本上都在苇川边上,向右不时地有些岔路,从水田中央穿过,直接通往分布在山脚下的一户户农家。我看见各户人家屋前都停着一辆轻便卡车。

过了橘暗渠,我们继续向前走。自打离开龙卧亭,沿着苇川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了。这之后由里美带路,我们走进了右边的一条岔道,朝着右侧的山脚前进。很快我们就看到山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烟囱,以及砖头砌成的一家古旧的火葬场。

进了火葬场,只见房子是建在四面竹林的空地上的,没有铺水泥的地上布满了杂乱的车辙。可那天早上房屋对面只停了两辆轻便卡车。这两辆车子我有些眼熟。

火葬场阴森森的,我们围着房子,一个接一个地转到了屋后。我们走在房边靠墙的小路上,四周竹枝低垂。刚到后门,我就闻到一股湿土和植物混合的气味,味道越来越浓,有点像我看见鬼魂的那晚闻到的,火葬场特有的气味。后门附近就是停灵室的入口,门口摆着几个葬礼用的黑白花圈,花圈不大。虽是三个人共同的葬礼,花圈的数量却少得可怜。

入口处有很多玻璃窗,也就是说有很多木条制成的窗框,它们左右大开着,扎在一起,使入口处显得十分宽敞。进去之后正面最顶头就是一个挂着白布的祭坛,上面摆着棺椁、白花和三个人的遗像,我注意到有一扇窗的玻璃竟然是破的,这叫我隐隐有些不安。毕竟在即将举行葬礼的圣地有窗玻璃破了嘛。

停灵室的装修十分符合火葬场的氛围,它的地板是黑乎乎、冷冰冰的水泥地。我至今还记得我们一行人进去后,跟先到的客人们打招呼的尴尬场面。比我们先到的客人是冈山县的三位警官以及犬坊夫妇。他们正在跟穿灰色衣服的火葬场管理员说话,大家的表情都很严肃。我朝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几位熟悉的现场勘察人员也在,他们一会儿站一会儿蹲,像在做些什么。刚才在停车场见到的那两辆车就是他们的。

我跟坂出冲他们点了点头,就朝福井他们谈话的人群中凑了过去。几位警察匆匆地点了头,马上避开了我们的视线,慌慌张张地出去了。看到他们这副落荒而逃的模样,我不由得又担心起来,正准备跟田中打听一下其中的缘由,没想到他也躲着我,默默地在按上司的命令办事。

“出什么事了吗?”坂出也说,他用手拍了拍正在发呆的犬坊一男的肩膀。

“啊?哦哦。”一男这才清醒过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哦,没什么。”犬坊很不耐烦地说,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观察着四周,似乎十分在意那几个埋头工作的勘察人员。我感觉他的举动好生古怪。

“你们过来一下,到这儿来。”犬坊没把话说完,就走到盖着白布的三个棺材那儿去了。我看见棺材上有一层黑色的污渍,像是沙子。一男用右手指了指棺盖上的小窗,我跟坂出也凑了上去,往小窗里面看。只见里面铺满了菊花,而且只有菊花。

我们身边还站着阿通和雪子母女,另外还有里美。她们也跟着往小窗里看了看,二子山父子跟守屋也照着做了。我跟坂出又去看了另外两个棺材。其中一个的小窗子关着,我们拉开后,往里看了一眼。只有菊花。棺盖和窗子周围同样又黑又脏。

“只有花啊。遗体呢?”坂出说。

“被偷了。”犬坊回答得太过干脆,众人一时语塞,很快大家就一起惊叫起来。男男女女的叫声在停灵室里回响。阿通的孩子虽不明就里,也跟着大人一起叫。勘察人员听见后,瞥了我们一眼,便又投入了工作。

“凶手打碎了那扇玻璃,然后开了窗,把三具遗体从棺材里偷走了。”犬坊十分震惊,我们也都一样。

“这些黑色的都是铝粉,查指纹用的。虽然留金已经死了很久,我也不想大家看到他,可没有遗体,怎么开追悼会?”犬坊一男说,我们也怔住了,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怎么又是偷尸体啊?”坂出说着,双手抱在胸前。却没有人理他。大家都厌倦了凶手的想法以及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这些案件实在太莫名其妙。

“遗体很容易偷吗?”守屋说,他一脸的愤懑,意思是要凶手赶紧住手。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不,这确实是一个盲点。”坂出抱着双手说,“这深山里,昨晚也没有警察守着,大概只有管理员一家住在附近吧。门窗上的锁那么小,趁晚上打碎玻璃,手很容易就能伸进去把门打开的。谁会想到有人偷遗体啊。只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三番五次地偷尸体呢?他到底想干什么?”坂出说完又陷入了思考。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说。

“嗯,对。”

“上一次凶手就破坏了尸体,分尸,再把尸块扔进河里、鸡窝里。这次他又想这么干吧?”我说。

“有可能。”守屋答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他还想抛尸。”守屋说。

“他想通过偷走尸体、对尸体施暴以及抛尸来表达些什么。”

“用抛尸吗?”坂出问守屋。

“嗯,在尸体脸上写字,又把某些部位割掉……”守屋想了想说。

“那他想表达什么呢?”

“是啊。或者是抛尸的地点,抛在哪儿?用什么方式抛?这些都有可能是凶手想表达的。嗯,我是这么觉得的。”守屋说。

“凶手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

“那也就是说……”犬坊育子开口了,“菱川的头被放在木筏上扔在橘暗渠里,就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喽?”

“估计是的。”守屋说。

“也就是说,把人头放在木筏上、在人头上写‘7’字再扔进橘暗渠或者苇川上,同时把身体放在法仙寺的鸡窝里,这些都是凶手向我们传达的信息?”坂出总结了一下。

“嗯,是的。”

“那他想说什么呢?”育子说。

“不,稍等一下。要是凶手想告诉我们什么,又何必这么麻烦?直接写在纸上寄来龙卧亭不就好了?”坂出说。

“嗯,照理应该是这样的,但凶手不会这么干。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也恰恰给我们提供了思路,也就是说他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守屋说。

“是啊。”坂出点了点头。

“那理由会是什么呢?不会写字?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笔迹?或者是我们太熟悉他的笔迹了,他不能给我们写信,怕露馅。”

“那他可以从报纸或者杂志上剪一些字贴上啊。”里美说。

“对啊,可他偏偏又没这么做。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他可能并不是要表达什么。”听到育子这么说,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只等她继续说下去,可她仍在思考,没有接着往下讲。

“如果他不是想表达什么,那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犬坊一男代替大家问道,可他的妻子依然陷在思考中,没有作答,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偷尸体可得费一番力气,故意这么做,绝非只是一时冲动。”我说。

“是啊,绝对不容易。”坂出也说。

“真搞不懂凶手是何意图。”他说,我们也只能点点头,双手抱在了胸前。

可葬礼还得继续。犬坊家已经给村民们发了葬礼通知,就算不管留金和犬坊菊子,仓田惠里子应该会有人来吊唁。现在如果告诉大家遗体被盗葬礼推迟不办的话,村里准会传出闲话来。棺材上人脸的部位开着一个小窗,这个小窗是可以活动的,如果关上它,用胶水封好,倒也不会引起来宾的怀疑,顺利地办完葬礼。所以大家决定就这么办。

不过大家觉得既然追悼会后没有遗体火化,就不需要去焚烧炉前举行仪式了。等追悼会结束,准备烧棺材时,所幸吊唁的来宾都已经走了,所以村里没人知道棺材里其实没有遗体。只是仓田惠里子的母亲,说什么都要再见女儿一面,挺叫人为难的。最后大家没办法,准备告诉她真相了,她又说算了,不见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过大家还是得早做准备,毕竟纸包不住火。吊唁的来宾都没见到死者的最后一面,要真出什么事,还是让警察跟仓田的家人把事情解释清楚比较好。

这天晚上吃晚饭时,龙卧亭又发生了叫人悲伤的事。尽管育子、里美和阿通顶替了中丸晴美和仓田惠里子的空缺,进厨房帮忙,让晚饭照常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可餐盘里的饭菜太简朴了。

犬坊一家人就像之前里美跟我说过的一样,在案子告一段落后都各有打算,他们好像要离开村子。在我看来他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可另一方面,如果真走得了那也算幸运,因为这表示他们全家都还活着。

那天晚上我们晚饭吃得比较晚,等大家都喝了日本茶,正三三两两地准备回房间去。这时我听见门帘对面隐隐有电话铃在响,犬坊太太接过电话讲了几句,不料这电话竟与我有关。我刚准备起身回屋,只听见有人拨开了门帘上的珠串,犬坊育子把头探了进来,叫了我的名字:“石冈老师。”

“是。”我应道。

“你的电话。”她这话让我十分意外。

“啊,是吗?真不好意思。”我答应着,向里屋走去。我掀开门帘时,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县里警官们的身影,便估计电话是田中打来的。

“喂,是我,我是石冈。”

“石冈和己先生吗?”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的。”

“有你一份电报。我现在读给你听吗?还是给你送过去?”

“电报?哪里来的?”我懵了,完全没想到会有人给我打电报。

“国外来的,挪威。”

我吓了一跳,是御手洗。

“啊,我明白了。长不长?电报。”

“不,很短。”

“那你读给我听吧,快点。”我急了。

“可以吗?”

“嗯,可以。”

“打碎那条龙,御手洗。”我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却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半晌。

“要我再读一遍吗?”对方见我不说话有点紧张就说,这下我吓坏了。

“啊?就这些?”

“是的。”

我又不说话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说:“那请你再读一遍吧。”

“打碎那条龙,御手洗。就这些。”

“果然就这几个字。”

“是的。”

“打碎那条龙?打碎那条龙?什么意思?其他真的什么也没写?”

“没有。”

“哦,是吗?”

“嗯,那就这样?”

“哦,好的,谢谢。”我放下话筒,回到大餐室,住客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女人在收拾餐具,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是说大餐室里只有育子、里美、阿通,还有雪子。四岁的她,两只手里也各拿着一个空的小汤碗,跟在母亲身后从走廊走去厨房。一男正在整理坐垫,我过去帮他归拢。这时候二子山一茂大概是上完厕所回来,也过来帮忙。

“那个……”我对犬坊一男说。

“什么事?”他停下手里的活问。

“冒昧地问一下。”

“啊,什么事?”

“中庭里的那个龙像……”

“龙像怎么了?”

“那东西贵吗?”

“很贵。”

“大概多少钱?”

“嗯,好像花了五十万吧。”

“五十万。”

“是的。”

“好贵啊。”二子山一茂从一旁插嘴道。

“这么贵啊。”

“设计费还没算在里面,如果连设计费的话,那最少要上百万了。”

“哇,这么贵。”

“那个龙像怎么了?”

“你很喜欢它吗?”我问。

“那当然喜欢了。它是家里的象征嘛。”

“是啊。”

“你问这个干吗?”

“能不能把它打碎呀?”我试探着问。犬坊一男惊得张大了嘴:“你说什么呢?别开玩笑了,说什么傻话。”说完他又去收拾坐垫,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大餐室里。

“那怎么能打碎,石冈老师?那东西可贵了。再说怎么打碎?那是金属的,结实着呢。”二子山一茂也说。是啊,他说得没错。 9LhzH2d/XG38CTc4/np8pIfRRdw1a6dI3yGfot7h9R8ijWpjazpTNl+4rxf3lhV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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