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创刊于1915年,这是现代中国文化运动的纪程碑。他们倡导思想革命、文学革命;中国的新文化,也就以五四运动为分水岭。不过一般人以为《新青年》一开头就提倡白话文运动,那是错误的,《新青年》本来是用文言体写的,和当初的《甲寅》杂志、《新民丛报》差不多的。(张资平曾对郭沫若批评《新青年》,说是“还差强人意,但都是一些启发的普通的文章,一篇文字的密圈胖点和字数比较起来还要多”。)那儿所刊载的苏曼殊小说,也还是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派的风格。胡适翻译的小说,如都德的《柏林之围》,也是文言体的,连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也还是用文言体写的。进入思想革命、文学革命阶段,那是1917年以后的事。鲁迅的《狂人日记》,才是第一篇白话体的小说。
这些掌故,我们还是依照周作人的说法,更为真实些。他说:在张勋复辟之前,鲁迅继续在抄碑,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但在这事件以后,渐渐发生了一个转变。这事,鲁迅自己说过,是由金心异的一场议论起来的。金心异即是林琴南送给钱玄同的别名。钱玄同和鲁迅同是章太炎的学生。鲁迅住在北京绍兴会馆,如鲁迅自己所叙记的,“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抄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没有什么用。’‘那么你钞它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住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在与金心异谈论之前,鲁迅是早知道《新青年》的了,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起它,周作人就说他初到北京,鲁迅就拿几本《新青年》给他看,说这是许寿裳告诉的,近来有这么一种杂志,颇多谬论,大可一驳,所以买了来的,但是他们翻了一回之后,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谬处,所以也随即搁下了。他也说那时《新青年》还是用的文言文,虽然渐渐你吹我唱的在谈文学革命,其中有一篇文章还是用文言所写,在那里骂封建的贵族的古人,总结地说一句,对于《新青年》总是态度很冷淡的,即使并不如许寿裳的觉得它谬。但是在夏夜那一夕谈之后,鲁迅忽然积极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周作人说:鲁迅对于文学革命,即是改写白话文的问题,当时无甚兴趣,可是对于思想革命,却看得极重,这是他从想办《新生》那时代起所有的愿望,现在经钱君来旧事重提,好像是在埋着的火药线上点了火,便立即爆发起来了。这旗帜是打倒吃人的礼教,钱君也是主张文学革命的,可是他的最大志愿如他自己所说,乃是打倒纲伦斩毒蛇,这与鲁迅的意思正是一致的,所以简单的一场话,便发生了效力了。
《狂人日记》是鲁迅的第一篇小说,(鲁迅写小说,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他在家乡时,曾写过一篇《怀旧》的小说,以东邻的富翁为典型,写革命的前夜故事,情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便是后来《阿Q正传》的底子。)作于1918年4月。篇首有一节文言的附记,说明写日记的本人是什么人,这当然是一种烟幕,但模型却也实有其人;不过并不是“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病愈后也不曾“赴某地候补”,只是安住在家里罢了。据周作人说:这人乃是鲁迅的表兄弟,我们姑且称他为刘四,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说同事要谋害他,逃到北京来躲避,可是没有用。他告诉鲁迅他们怎样的追踪他,住在西河路客栈里,听见楼上的客深夜橐橐行走,知道是他们的埋伏,赶紧要求换房间,一进去,就听到隔壁什么哺哺的声音,原来也是他们的人,在暗示给他知道,已经到处都布置好,他再也插翅难逃了。鲁迅留他住在会馆,清早就来敲窗门,问他为什么这样早,答说今天要去杀了,怎么不早起来,声音十分凄惨。午前带他去看医生,车上看见背枪站岗的巡警,突然失惊,面无人色,据说他那眼神非常可怕,充满了恐怖,阴森森的显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临死也所没有的。鲁迅给他找妥人护送回乡,这病后来就好了。因为亲自见过“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书本上的知识,所以才能写出这篇文字。
接着,周作人解释《狂人日记》的中心思想是礼教吃人。这是鲁迅在《新青年》上所放的第一炮,目标是古来的封建道德,以后的攻击便一直都集中在那上面。第三节中云:“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章太炎在东京时,表彰过戴东原,说他不服宋儒,批评理学杀人之可怕,但那还是理论。鲁迅是直截地从书本上和社会上看了来的,野史正史里食人的记载,食肉寝皮的卫道论;近时徐锡麟心肝被吃的事实,证据更是确实了。此外如把女儿卖作娼妓,清朝有些地方的宰白鸭,便是把儿子卖给富户,充作凶手去抵罪,也都可以算作实例。鲁迅说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人肉可以做药,这自然是割股的根据;但明太祖反对割股,不准旌表,又可见这事在明初也早已有了。礼教吃人,所包含甚广,这里借狂人说话,自然只可照题目实做,这是打倒礼教的一篇宣传文字,文艺与学术问题都是次要的事。
果戈理有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鲁迅非常喜欢,这里显然受它的影响,如题目便是一样的。果戈理自己犯过精神病,有点经验,那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发花呆的,原是一个替科长修鹅毛管笔尖的小书记,单相思地爱上了上司的小姐,写得很有意思。鲁迅当初大概也有意思要学它,如说赵贵翁家的狗看了他的两眼,这与果戈理小说里所说小姐的叭儿狗有点相近,后来又拉出古文先生来,也想弄得热闹点,可是写下去时要点集中于礼教,写的单纯起来了。附记中说“以供医家研究”,也是一句幽默话;因为那时报纸上喜欢登载异闻,如三只脚的牛,两个头的胎儿等,末了必云“以供博物家之研究”,所以这里也来这一句。这篇文章,虽然说是狂人的日记,其实思路清澈,有一贯的条理,不是精神病患者所能写得出来的;这里迫害狂的名字,原不过是作为一个样子罢了。(这一节议论观点,多采用周作人先生的话。)
如许寿裳氏所说的,周树人开始用鲁迅的笔名,在《新青年》上写小说,这是鲁迅生活的一个大发展,也是中国文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一章。[鲁迅自言,“鲁迅”这笔名,因为《新青年》编辑者不愿意有别号一般的署名,我从前用过迅行的别号,所以临时命名如此。理由是:(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不过鲁迅自己,在当时只是一种助阵的意思。他说:“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他在《自选集》的自序中,说得更明白些:“《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这一种运动,现在固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陈迹了,但在那时,却无疑地是一个革命的运动。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他的本意,只是‘呐喊’。)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鲁迅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另外几篇小说:《孔乙己》《药》《一件小事》《风波》……我们从文章风格的发展上看,他是比其他作家更跨远了一步,一开头便采取写实主义的笔触了。《孔乙己》,乃是鲁迅所自以为最称心的作品。《孔乙己》,这名字定得很巧妙,对于小说里这主人公是十分合适的。他本来姓孟,大家叫他作孟夫子,他的本名因此失传。这本来也是一个绰号,但只是挖苦读书人而已,没有多大意思。小说里用姓“孔”来影射“孟”字,本来也是平常,又因孔字联想到描红纸上的名字,拿来做他的诨名,妙在半懂不懂,比勉强生造两个字要好得多了。他是一个破落大人家的子弟和穷读书人的代表,著者用了他的故事,差不多就写出了这一群人的末路。他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以至穷得几乎讨饭。他替人家抄书,可是喜欢喝酒,有时候连书籍纸笔都卖掉了,穷极时混进书房里去偷东西,被人抓住,硬说是“窃书”不能算偷,这些都是事实。他常到咸亨酒店来吃酒,可能住在近地,却也始终没人知道,后来他用蒲包垫着坐在地上,两手撑了走路,也还来吃过酒,末了便不见了。鲁迅在本家中间也见过类似的人物,不过只是一鳞一爪,没有像他那么整个那么突出的,所以就描写了他;而且说也奇怪,周家的那些人,似乎气味更是恶劣,这大概也是使他选取孟夫子的一个原因吧!(关于鲁迅作品的批判,另见专章,此不具论。鲁迅是首先描写知识阶级的暮景,指点时代变动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