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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一种沟通
——与莫斯科大学留学生汪健的通信

尊敬的陈忠实先生:

我是一个公派的留学生,现在莫斯科大学攻读语言文学硕士学位。我一直是您的一个忠实读者,您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拜读过,其中尤以《白鹿原》为把玩之最。当我把您的《白鹿原》的大致情节译给我的论文导师后,他也极为感兴趣,并建议我与您联系,写一篇关于《白鹿原》与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相比较的论文。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两部作品之间有着极为相似的轮廓,又各具民族性和民俗性。

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向您请教:

一、您是怎样看待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的?《白鹿原》中“黑娃”这个人物与《静静的顿河》中的格利高利·麦列霍夫是很类似的,您在创作中是怎样选择这样一个主人公的?

二、在您的文学创作过程中,有哪个作家对您的影响最大?

三、“格利高利”是肖洛霍夫作品中的“唯一”(他没有再写过类似的主人公),那么,您是否在以后的作品中再现另一个“黑娃”呢?

四、您的作品是否翻译成其他语言?

殷切地盼望着您的回信。

汪健
1994年7月13日莫斯科

汪健:

您好。7月13日的信诵悉,请释念。并致以遥远的问候。

您我素不相识并不重要。您“几乎读过”我的“每一部作品”尤其令我感动。这主要是出于我对创作这项劳动的理解,即:对于作家来说,他是用作品和这个世界对话的,作品其实就是他的从生活体验进而到生命体验的一种展示,而展示最初的和终极的目的都是为了与读者进行交流和沟通,能与读者完成这种沟通和交流才是作家劳动的全部意义所在。进一步说,文学沟通古人和当代人,沟通着不同肤色、操不同语言的人,沟通心灵,这才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痴情、矢志九死不悔的根本缘由。从这个意义说,您我早已是真心朋友了。谢谢您对《白鹿原》的理解。现在就您提出的几个问题逐条答卷。

一、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是我阅读的第一部外国作家的翻译作品,这是我在读完初中二年级那年暑假里读过的。从此我便不能忘记一个叫作哥萨克的民族,顿河也就成为我除黄河、长江之外记忆最深的一条河流;一个十六岁的乡村少年竟然感觉到了自己并不复杂的生活阅历与顿河上的哥萨克有诸多相近相似之处,自然包括风俗文化以及生活的痛苦和生活的欢乐。我的眼界也一下子从家乡门口的灞河扩展到连方位也难以确定的顿河草原。我不必赘述这部史诗如何如何,只是简单地告诉您我当时的阅读直感。我对俄国和苏联文学的浓厚兴趣也是从阅读《静静的顿河》引发的。这部小说大约是196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我的阅读在获奖之先四年。之后直到现在,我没有再读第二遍,主要是我把有限的阅读时间和热情投向世界上较为陌生的新作品。

黑娃是《白鹿原》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之一。算不得第一号,而格里高利(格利高利)却是头一号人物。我只是按这部书的总体构思来设计各色类型的人物,黑娃是我所理解的白鹿原上的一种类型。他的最基本的诱因当然是我长期生活体验和生活积累的结果,直接的诱因得之于我对家乡周围三县蓝田、长安、咸宁地方党史文史资料的整理收集。

最初的构思和后来的整个写作过程中,似乎没有想到过格里高利。书出后,国内有个别评论家提到过黑娃曲折的人生道路与格里高利的某些相通之处,还有人把他与《百年孤独》作类比。我没有太多去思考这种现象,主要是觉得,作家尽心竭智所要塑造的某个民族的富于典型意义的人物,可能总有某些相通之处,因为人类无论哪个种族、何种肤色,其作为人的本性是相通的,对美的追求和对恶的奋争,各个民族争取合理的生存状态的斗争历程,也有其本质的相通之处,形式和色彩的差异而已。

二、我所崇拜的作家随着我创作实践的发展不断变化。初中二年级对文学发生兴趣时,我顶崇拜赵树理,这一年里我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了赵树理截至那时所出版的全部长、中、短篇小说,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可尊敬的最伟大的作家了。到当年暑假读过《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又成为我崇拜的第一位外国作家。从60年代初到80年代初,我因为对《创业史》的钦佩自然联系到对柳青的崇拜,这是我们陕西籍的一位当代作家,也是我崇拜时间最长的一位。我崇拜柳青,却从来也没有拜访过他,只是在两次文学集会上听过他的演说。我以为,崇敬乃至崇拜一位作家的最虔诚的行为便是研读他的作品,他的全部思考和艺术理想全都灌注在他的作品里,尤其是作为他艺术成熟象征的代表作,研究他的作品便可以获得他的艺术精髓。至于登门拜访仅仅只是一个感情联系的形式,所以绝对不会超过对其作品的研究。

关于崇拜,我更深的体会便是,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你对某人产生崇拜的时候,同时也就要准备尽快走出被崇拜者的巨大阴影。崇拜是一种学习,在获得了被崇拜者的精神和艺术精髓以后,融会为自己的新的艺术启示,就要尽快走出被崇拜者的阴影,摆脱被崇拜者的巨大吸盘,去走自己的路,去开拓只能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去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如果不是这样,而是长期蜷伏在被崇拜者的巨大艺术阴影底下,你所能做的便是对被崇拜者的艺术重复,不仅对自己来说亵渎了创造的神圣含义,对文学界来说只会造成艺术创造的萎缩。

三、我创造的黑娃只有一个,以后的作品再不会有这种类型的人物了。在我看来,重复别人是作家的悲哀;重复自己则是缺乏艺术创造勇气的表现,更悲哀。按我以往的创作习惯,完成一部作品之后,便把其中的所有内容和人物搁到一边去了,兴趣和热情随之转移,投向陌生的生活领域和新的陌生的人物。用农民的话说,我对在熟茬子地上反复耕作兴趣索然,对未曾开拓的生茬子荒地充满陌生的惊喜和热情。

四、《白鹿原》去年已在香港和台湾先后出版,据那边过来的文化人说,发行销售不错。台湾另一家出版社随之又出了一本中篇小说集《地窖》,因为读者对《白鹿原》的兴趣而引发其对我其他作品的兴趣,《地窖》据说发行也不错,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正在排印中。这是中国的两个地区,同种同文,不算外文翻译,但也确实是两个特殊的地区。

《白鹿原》已有韩国和日本两家出版公司分别于去年和今年春签约,目前正在翻译和排印中,预计今年下半年和明年初在韩国和日本出版发行。美国一家著作权代理公司正在洽谈用英语在美国出版的事宜,有的条款正在洽商。

专此复述,祝您进步、愉快。

握手。

陈忠实
1994年8月14日 TcGNPyNlUiC7oz22oG2ZmSwqXVRJ5S7FzuUJtxvVj0lwgYHooJ33WHSElHUqC/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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