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神秘的卫星发射地西昌来,原本没有期望能亲眼观看卫星腾空的壮观。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谁也不会料知什么时间要实施卫星发射。真是令人喜出望外,我们真的就遇上了,去参观一颗被命名为“鑫诺”的卫星发射。
这是1998年7月18日下午,即使记性很差的我仍然记住了这个日子。这个时月无论在中国的南方、北方或者东西部,都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在森林和草地覆盖着的大小凉山,也是热风袭人。汽车出西昌城,沿着安宁河谷走,沿途可以看到低矮的灰色的村舍,吆喝着羊群的山民和背着竹篾背篓的女人,路边上隔一小段距离便有几位站岗值勤的武警,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发射临时布岗。然而那些放羊的汉子和背着竹篓的农妇仍然悠悠地走他们的路,即将到来的神秘的卫星发射对他们来讲似乎平淡无奇,许是早已看惯了。
汽车驶过安宁河桥,便盘旋而上一座青山。山根有一片高高矮矮的漂亮的建筑群,彩色的旗帜在建筑物的最显眼处飞扬,酝酿着一种节日般期待的浓郁的气氛。朋友指给我看一幢建筑,那是总指挥部。我便不是通过想象而是仿佛看到了那里边的一切,我已经许多回在电视上看到过火箭和卫星发射过程中总指挥部里的程序和紧张的气氛。汽车就从总指挥部的墙角擦身而过,神秘的总指挥部触手可及,指挥部里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鼻息可感。当这种过去作为军事机密的科学进入和平利用的新时代以后,便自己动手撕开其不必要的神秘幕布,给平民和外行人一个感知的机会,于是便有了这个置于半山上的视角尤佳的观望台。然而我仍然继续陷在神秘之中。
从这里向西望去,安宁河两岸连绵着的群山肃穆着。在那个被选定为发射场的河湾里,一边的山绕出一个大圈儿来,形成一方三面环山的幽幽的天地。银白色的发射架在绿色环绕的山谷里透出一缕娇娜,像万绿丛中一个飘飘欲仙的靓女。
当中国第一颗卫星“东方红”号升入太空的时候,那种振奋性的记忆至今犹存。我那时候在家乡灞河岸边的一个公社(乡)工作,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喧嚣里提心吊胆地做事,面对着的却是年复一年的普遍的贫穷和我自己的困窘。我的孩子的被窝是用烧得发烫的河石烘热的,这是我夫人最原始也最英明的发明。她在灞河滩里找到一块又薄又扁、光滑漂亮的暗绿色河石,在灶锅的柴火里烧得发烫,然后塞进孩子的被窝。我那时买不起一只暖壶或一只热水袋,依然虔诚地听取“忆苦思甜”,会上因为拥有一只竹皮热水瓶或一双胶质雨鞋的感恩戴德的叙说……当收音机里传出《东方红》乐曲的时候(这乐曲不是素常发自树杈上的大号喇叭而是来自太空),我感到了由衷的自豪,我们国家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令人扬眉吐气、腰杆挺硬,纵然肚腹里装着酸菜和杂粮,纵然给孩子的被窝里塞着烧热的石头取暖。国家在现代科学技术方面的巨大成就,使原始式的贫穷的我们依然欢欣鼓舞,腰杆增加了硬度。
轰然一声巨响,我感到了脚下大地的颤抖。我的眼睛还迷乱在白烟和烈焰翻卷着的火团之中,火箭托着的卫星早已峭立在白云和蓝天里头了。火箭尾巴喷着耀眼的火焰,端直直冲向白云悠悠的天际,洒下一条乳白色的线带。火焰喷发出啪啪啪的连续性爆炸似的响声,从河谷里一路震响到长空,威风凛凛又卓尔不群。乳白色的线体大弯角转向,朝着东南方延伸,愈来愈纤细以至从肉眼里消弭。
令人陶醉的灿烂一瞬。
晚霞羞羞地洒满青葱的山峰和河谷。人类智慧的轰然一爆,观者的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壮怀激烈的欢畅。当生活中太多的诸如种种腐败的丑行噎得人忧愤不堪的时候,这样的一声轰鸣陡然使我感到了情感的超越,涨起某种对于腐败丑行的鄙夷。腐败者在灯红酒绿中继续腐败,撑着国家和民族脊梁的人在神秘的山谷默默成就着大事。
安宁河在夕阳里愈加妩媚多姿,拥着两岸婆娑的柳烟向东款款而去。最现代的科学技术隐蔽在最偏僻的丛山之中,隐身在灰蒙蒙的村舍围墙和背着背篓的女人之中,羊群散落在山坡上,耕牛拽着犁具在田地里来去翻耕,路边简陋的烟酒店里聚着赤膊的闲人在闲聊。似乎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可思议地统一在这河谷里。
那样震撼人心的轰然一响,那样动人的灿烂一瞬,使我长期感到神秘又是十分遥远的距离全部消失了;眼见的可靠的壮景,使人在那一瞬间突然心底踏实起来,做我们自己应该做的事去。
1998年11月13日于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