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国内某些传媒和传闻给人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像美国和加拿大这些属于自由世界的国家,一切都是自由的,自由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随心所欲的形态,甚至自由到混乱无序的程度。走马观花式地到这两个国家走了一遍,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似乎也根本不像国人对自由的想当然式的理解,反而觉得那边的人起码在某些地方还很呆板,某些方面还不如国内自由。
我们说得最多的是言论自由,可以在大街上骂总统而不担心被传讯。我所走过的五六个城市没有看见谁这样骂过,甚至连一些吵架骂仗的场面也没有发现。在纽约的地铁车厢里,无论白人黑人,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大家都静悄悄地坐着或站着,有的看书,有的看报纸,什么也不看的人就呆呆地端坐着或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旁若无人、声贯车厢的交谈,更没有肆无忌惮的浪谝和浪笑,偶尔有认识的人打招呼或说点什么,也是轻微到只让对方听见就行了。有时很空有时又很挤的车厢里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地铁穿行在地下隧道里的机械运行时单调的回响,就这么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运行着。据说美国法律没有关于在地铁里大声喧哗违法的条律,车厢里也没有张贴悬挂不许喧哗、不许吐痰、不许乱扔果皮纸屑的牌子。大家都不说话显然不是美国种系的人生性寡言,也不是法律制约或罚款强迫制裁的结果,那是一种社会生活的无形的公约、自然的习惯、个人的修养。你大声喧哗、浪说、浪谝、浪笑干扰了别人,你也同时会被别人在心里斥为缺乏修养的人而不受尊敬。
有次在地铁里碰到一位演说的黑人,他肯定是从前面的车厢窜到我坐的这节车厢,放下一只黑提包就开始讲演。我听不懂英语,但从他说话的腔调、表情和打出的颇为有力的手势来判断,对什么事义愤不平因而情绪激昂慷慨。陪我的朋友悄悄告诉我,这个黑人在骂纽约市市长。说那个混蛋市长竞选时曾许诺改善失业者的生活,结果当上了市长就把许诺忘记了,失业者的救济金没有增加一个钢镚儿……令我惊讶的是,他长达十余分钟的演讲过程中,车厢里寂然无声,看书读报的人依然津津有味地阅读,闭目养神的人懒得睁开眼睛,无论白人还是黑人,几乎没有谁有兴趣看演讲者一眼,更没有凑热闹瞎起哄的现象。那黑人演讲完毕就从皮包里掏出一件什么小物品推销,一件也没售出,就提着包窜到后边一节车厢去了。他走了,车厢里仍然没有丝毫反应,对黑人演讲者的行为没有任何褒贬和议论。是美国人对这种事见多不怪习以为常,还是生性冷漠?
在人群聚集的场合,没有我们的城市里那种嘈杂的市声。无论大饭店或小饭铺,无论白人开的西餐馆或华人开的中餐馆,食客选好食物就坐在餐桌上静静地吃喝,没有猜拳行令,没有喧哗,即使结伴而来的三五朋友在一桌进餐,交谈也是小声地进行,绝不影响临近餐桌的食客……为了贴近美国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我坐火车也坐公共汽车,所有这些公共场合,男男女女的乘客也都和地铁饭馆里一样安静地旅行或进食,使人感到一种清净、一种轻松、一种和谐。
而居民聚居区更是一种难以理解的静谧。在大波士顿的一个中产偏下阶层聚居的小城里,各式各色的尖顶木板小楼房鳞次栉比,一般都是三层或两层的私有住宅。我住在一位华人家里,首先惊讶的便是这里的安静,从早到晚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不必说引车卖浆提篮卖蛋的吆喝,连孩子嬉耍的声音也听不到。早晨起来走出后门,树上是一片鸟鸣,邻近一位看上去年过七旬的老头往草地上撒着面包渣儿,鸟儿便从树上扑落下来,在老人的脚下啄食。松鼠也从树上溜下来,与鸟儿争食。凡有街树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见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动物和鸟儿对居民的信赖达到了无防无虑的状态。
这个几万人聚居的城镇从早到晚都是静悄悄的,家家的汽车来也悄然无声,走也悄然无声,没有喇叭鸣笛之声。唯一破坏这宁静的是偶尔传来的狗叫声,美国人爱养狗,一般都在屋子的狗居室里,但每天都要遛狗,狗的叫声大都是遛狗时牵出屋子的叫声。在这里住着,我望着稠密的尖顶楼群,对这里的安静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总是无端怀疑那些漂亮的建筑物里是否都有人居住,然而从家家门口停放的汽车判断是不容置疑的。人居住在这样恬静的环境里,即使有什么窝火的情绪也都容易平息舒缓下来,起码有利于心脑血管有毛病的人养息。
如果说公众场合的良好秩序凭的是每个公民的自觉来维持,那么对酒的严格限制却带有法律的严肃性制约。美国的大小餐馆都不许售酒,各种饮料应有尽有,可乐、咖啡、果汁等等,都是不含酒精的,连啤酒也不许在餐馆销售,一边吃饭一边喝酒是不可能的。酒类只许在酒的专卖店和酒吧里销售,那里有世界各国的名牌酒供你选择,然而晚上十二时以后全部停止售酒。
在温哥华的最后一晚,朋友让我看看温哥华的夜景,转转大街小巷,看看夜里的海滨和夜色中的原始森林,反正明天到飞机上可以睡觉,我便兴趣十足地去了。转得夜深了,朋友问我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喝一瓶啤酒。转着找了几条大街和小巷,所有尚未关门的饭馆和酒类专卖店都拒绝出售,而且很有礼貌地摊开手笑一笑,说这是国家规定的。那一夜尽情感受了一个环绕在海滨和原始森林之中的现代化城市的夜色,唯有缺少了一瓶啤酒的遗憾。其实,这遗憾的另一面,是我对那几位店主的尊敬,他们尊重政府关于酒的法则,其实是公民对国家的尊重,也是一种职业道德。
和一位律师吃饭,在朋友家里自然可以喝酒了,然而律师说,他这种职业是不允许喝酒的。这个规定的唯一目的,是怕律师喝得神经兴奋胡说八道。为执行这一规定,律师的管理机关说不定某一天通知某律师到医院去突然抽血化验,一旦发现血液里有酒精,便停止律师一季度的营业,连犯两三次便取消律师资格。这位律师朋友说,自己的职业本身就以法律为神圣的,自己如果不遵守律师自身的职业规定,连自己心理上都难以自信起来。这显然又是一个职业道德和人本身修养的内质性话题了。
如果从这几个方面来对照我们,我们显然比美国加拿大人自由度大得多。而这究竟是一种光荣的自由,抑或是一种丑陋的习惯?按某些传闻,似乎美国自由到可以为所欲为的说法,显然只是一种猜想。
我不可能在短促的时间里了解这些国家的政治集团和商业集团的内部结构,我对那里发达的交通和城市设施也大开眼界,然而我更注意或者说更感兴趣的是,看看美国的最普通的人是怎样生活着,最底层的美国人以怎样一种形态和情绪过他们的日子。结果却发觉这个号称自由世界里的人们过着静悄悄的生活。
现代文明显然不单是物质一面,现代人自身的文明修养、高尚的操守,从根本上决定着一个社会的基本形态;而健康健全的心理形态,对于整个民族的复兴复壮来说,是决定性的素质;如此,才能形成一个既有益于生理健康又有益于心理情绪的生存环境。
1995年7月1日于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