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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一天,我们为小凯茜没少伤脑筋。她兴高采烈地起来了,急着要去找她表弟。一听说表弟走掉了,她伤心得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起来,埃德加只好亲自去安慰她,声言表弟不久就会回来,不过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能把他弄回来的话。”而那是毫无希望的。

这一许诺并没使小姐平静下来,不过时间更有威力。虽说她时而还要问问父亲林顿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还没等到他们再相见,林顿的容貌在她的记忆里早就模糊不清了,以至于他们真见面时她倒认不出他了。

我有事到吉默顿去,偶然碰到呼啸山庄的女管家时,总要问问林顿少爷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几乎像凯瑟琳一样与世隔绝,从来没人看见。我从女管家那里得知,他身体还很虚弱,是个很难侍候的人。她说,希思克利夫先生似乎越来越不喜欢他了,不过他还尽量掩饰着这种情绪。主人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反感,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多坐几分钟就受不了。

他们两人很少交谈。林顿在一间他们称作客厅的小屋里学习功课,消磨晚上的时间,不然就是整天躺在床上,因为他经常咳嗽,感冒,这里疼痛,那里不舒服。

“我从没见过这么懦弱的人,”女管家又说,“也没见过这么顾惜自己的人。我要是晚上迟一点没关窗子,他准会大吵大闹。哎哟!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简直是要他的命!仲夏时分非要生个火,约瑟夫的烟斗也能毒害人,总是要吃糖果细点,总是要喝牛奶,什么时候都是牛奶——也不管我们大家冬天过得多么紧巴。他总是裹着毛皮斗篷,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炉台上摆着烤面包、水,或别的饮料,好一点点啜饮。如果哈雷顿看他可怜,来陪他玩——哈雷顿虽然粗野,但是心地不坏——他们肯定要不欢而散,一个破口大骂,一个号啕大哭。我相信,主人若不是念着他是他的儿子,真乐意看着哈雷顿把他揍个半死。我敢肯定,主人若是了解他是怎样顾惜自己的,哪怕只了解一半真情,准会把他赶出门去。不过,主人是不会那样做的:他从不走进客厅,假如林顿来到他所在的堂屋,显出那副德行,他马上就叫他上楼去。”

我从这番话推测,由于完全得不到同情的缘故,小希思克利夫变得自私和讨人嫌了,如果他本来并非如此的话。因此,我对他越来越不关心了。不过,我仍然为他的遭遇感到悲哀,但愿他当初留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埃德加先生鼓励我去打听消息。我想他很惦念他,真想冒着风险去看看他。有一次,他叫我去问问那个女管家,小希思克利夫有没有来过村里。

女管家说他只来过两次,骑着马,陪着他父亲。而且他两次都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之后三四天也缓不过劲来。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个女管家在他来到两年之后就离去了。来接替她的人我不认识,那人如今还住在那里。

光阴流逝,田庄里还像过去一样快活,直至凯茜小姐长到十六岁。她过生日那天,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欢庆的表示,因为这天也是已故女主人的忌辰。每逢那一天,她父亲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黄昏时溜达到吉默顿教堂墓地,常常在那里逗留到半夜以后。因此,凯瑟琳只得想法自己玩耍。

这年三月二十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春日。等父亲回房后,小姐便走下楼来,穿戴好了准备出去,说她要和我到荒野边上走走,林顿先生已经同意她出去了,只要我们不走远,一个钟头内回来。

“那就快点,埃伦!”她嚷道,“我知道我要去哪里。那地方有一群红松鸡,我想看看它们有没有搭好窝。”

“那一定很远吧,”我答道,“红松鸡不在荒野边上抱窝。”

“不,不远,”她说,“我和爸爸去过,很近。”

我戴上帽子出发了,不再去想这件事。她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又回到我旁边,然后又跑掉了,真像一只小灵 。起初,我觉得挺有意思,听着百灵鸟在四面八方歌唱,沐浴着和煦宜人的阳光,瞧着她,我的宝贝,我的欢乐,只见她那金黄色的鬈发飘散在身后,那光彩照人的脸蛋就像盛开的野玫瑰一样柔和纯洁,双眸中闪烁出无忧无虑的欢乐。那些日子里,她真是个快乐的可人儿,是个天使。可惜她还不知足。

“喂,”我说,“你的红松鸡在哪儿,凯茜小姐?我们该看到了。田庄的栅栏已经离我们很远啦。”

“哦,再往前走一点——只走一点点,埃伦,”她总是这样答,“爬上那座小山,过了那道斜坡,等你一到山那边,我就把鸟轰起来了。”

谁知有那么多小山要爬,有那么多斜坡要过,最后我开始感到累了,便告诉她我们必须停住,顺原路往回走。

因为她走在我前面很远了,我就冲着她大声喊着。她不是没听见,就是不理睬,只见她还是跳跳蹦蹦地往前赶,我无奈只得跟着她。最后,她钻进了一个山谷。等我再看见她时,她离呼啸山庄比离自己家还近两英里。我瞧见两个人抓住了她,其中有一个,我认定就是希思克利夫先生。

凯茜被人抓住,是因为她在偷猎,或者说,至少是在抄松鸡的窝。

山庄是希思克利夫的领地,他在责骂偷猎者。

“我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找到,”当我吃力地走到他们跟前时,只听小姐说道,一边摊开双手证实自己说的是实话,“我并不打算来捡什么。只是爸爸告诉我这里有好多松鸡蛋,我想来看看。”

希思克利夫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脸瞥了我一眼,表明他认出了对方,因而也表明他起了歹心,便问“爸爸”是谁。

“画眉田庄的林顿先生,”凯茜答道,“我想你不认识我,不然就不会对我这样说话。”

“那么你认为你爸爸十分受人抬举、受人尊重啦?”希思克利夫挖苦说。

“你是什么人?”凯瑟琳问道,好奇地盯着说话人,“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是你儿子吗?”

她指着那另一个人哈雷顿,他虽然长了两岁,却没有什么长进,只是比以前高大些、强壮些,他似乎跟以前一样笨拙、粗鲁。

“凯茜小姐,”我插嘴说,“我们出来不止一个钟头了,马上就到三个钟头啦。我们真得回去了。”

“不,那个人不是我儿子,”希思克利夫回答说,一把将我推开,“不过我有个儿子,你以前也见过他。虽然你的保姆急着走,我想你们俩还是歇一会儿为好。你愿不愿意翻过这长满石楠的山头,到我家里坐一坐?你休息一下,还可以早些到家。你会受到热情的欢迎。”

我悄声对凯瑟琳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邀请,那是绝对不能考虑的。

“为什么?”她大声问道,“我跑累了,地上尽是露水,我也没法坐下。我们去吧,埃伦!何况,他还说我见过他儿子。我想他搞错了,不过我猜得到他住在什么地方,就在那座庄宅里,那次我从佩尼斯通石崖回来时,曾经进去过。是不是?”

“是的。好啦,内莉,别多嘴啦。顺便看看我们,这对她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哈雷顿,陪这姑娘往前走吧。你跟我们一道走,内莉。”

“不,她不能去这种地方。”我嚷道,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极力想挣脱。不想凯瑟琳已经飞奔着绕过了山坡,快到达大门前的石阶了。她那被指定的伙伴并没装出护送她的样子,而是怯生生地闪到路边,溜走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这很不正当,”我接着说,“你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她在那里会看见林顿,等我们一回去,她什么都要说出来,我会受责备的。”

“我就想让她看看林顿,”他答道,“林顿这几天气色好一些,他可不是常常能见得了人的。我们等一会儿跟她说好,不要把这次串门的事讲出去。这有什么要不得的呢?”

“这要不得的是,她父亲若是发现我允许她走进你家,就会恨我的。我相信,你怂恿她这样做,肯定用心不良。”我回答道。

“我的用心正大光明。我可以全盘告诉你,”他说,“让这两位表姐弟彼此相爱,结为夫妻。我对你家主人很慷慨。他那个小丫头没有什么可指靠的,她要是依了我的意愿,跟林顿一道做了继承人,生计马上就有了着落。”

“林顿要是死了,”我回答说,“他很难说还能活多久,那凯瑟琳就是继承人了。”

“不,她做不了,”他说,“遗嘱里没有这样的条文规定,他的财产要归我。但是,为了避免引起争执,我希望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而且下决心要促成这件事。”

“我也下定决心,再也不会陪着她到你家门口来了。”我回答道。这时我们已走到栅门前了,凯茜小姐在那里等着我们过来。

希思克利夫叫我别吭声,然后领着我们顺小路走去,赶着去开门。我家小姐望了他好几眼,仿佛拿不准该怎样看待他。不过,希思克利夫触到她的目光时,倒还笑了笑,跟她说话时,也是轻声轻气的。我便傻乎乎地认为,一想起她母亲,他就是想害她,也会心软下来。

林顿站在壁炉边。他才去田野里散过步,因为他的帽子还戴在头上,并且在喊约瑟夫给他拿一双干鞋子来。

就年龄来说,他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六岁,而人倒是长得挺高了。他的面容还很漂亮,眼睛和气色也比我记忆中更有光彩,虽然那只是从清新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中,暂时借来的光彩。

“瞧,那是谁?”希思克利夫转身问凯茜,“你说得出来吗?”

“你儿子?”凯茜说,疑惑地先审视一下这个,再打量一下那个。

“是的,是的,”希思克利夫答道,“难道你只看见过他这一次吗?想一想!啊!你记性太差。林顿,你不记得你表姐啦,你不是老缠着我们想见她吗?”

“什么,林顿!”凯茜叫道,一听这名字不禁又惊又喜,“这是小林顿吗?他都比我高啦!你是林顿吗?”

这年轻人走上前来,承认他是林顿。凯茜热烈地亲了亲他,两人互相凝视着,看到几年不见,彼此都变了样,感到非常惊异。

凯瑟琳已经长足了个头。她的身段又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样富有弹性,浑身焕发着健康活泼的光彩。林顿却神情倦怠,行动懒散,身子极其单薄。不过,他举止比较文雅,多少弥补了这些缺陷,使他还不令人讨厌。

和他尽情地表示亲昵之后,他表姐便走到希思克利夫先生跟前,希思克利夫先生此时正待在门口,一边注意屋外的事,一边留心屋内的人,说穿了,他是假装察看屋外,其实只在注意屋内。

“这么说,你是我姑夫啦!”她嚷道,走上前去亲了他一下,“我本来就觉得挺喜欢你,尽管你起初脾气很大。你为什么不带着林顿到田庄来?做了这么多年的近邻,却从不来看看我们,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出生以前,我去得有点太勤了。”他答道,“去——该死!你要是有多余的吻,就送给林顿吧——给我是白费。”

“调皮的埃伦!”凯瑟琳嚷道,一边扑过来,抱住我乱亲,“坏埃伦!还想不让我进来。可我今后要天天来这里散步,可以吗,姑夫?有时候还带爸爸来。你乐意见到我们吗?”

“当然!”姑夫答道,由于对两位要上门的客人深恶痛绝的缘故,脸上露出一副难以压抑的苦相。“不过等一等,”他转过身对小姐又说,“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为好。林顿先生对我有成见。我们曾吵过架,吵得凶极了。你要是跟他说起你来过这里,他决不会允许你再来了。因此,你不能提起这件事,除非你今后不想见你表弟了。你想来就来,但是不能说出去。”

“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凯瑟琳十分懊丧地问道。

“他觉得我太穷,不配娶他妹妹。”希思克利夫答道,“后来我把她搞到手了,他很伤心。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永远不能宽恕这件事。”

“那是不对的!”小姐说道,“我迟早会对他这么说的,可是,林顿和我并没参与你们的争吵呀。那么我就不来了,他去田庄好啦。”

“那对我来说太远了,”表弟咕哝道,“走四英里路会要我的命。不,还是你常来这儿吧,凯瑟琳小姐,不要每天早上来,一礼拜来一两次。”

做父亲的鄙夷不屑地瞥了儿子一眼。

“内莉,我恐怕要白费劲了。”他低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这呆子是这样称呼她的)会发现他值几个钱,而叫他见鬼去。要是换成哈雷顿——哈雷顿尽管这么落泊,我一天倒有二十次渴望他做我的儿子呢,这你知道吗?这孩子要是别人的话,我会喜爱他的。不过,我想他是得不到她的爱的。我要让他们两个争风吃醋去,使那个窝囊废振作起来。我们估计,他很难活到十八岁。唉,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真该死!他光顾得擦他的脚,看都不看她一眼——林顿!”

“嗳,爸爸。”那孩子答道。

“你不领着你表姐在附近看看什么吗,连个兔子和鼬鼠窝也不去看看?先别换鞋,带她到花园里玩玩,再到马厩里看看你的马。”

“难道你不情愿坐在这儿吗?”林顿用一种表示懒得动的语气问凯茜。

“我不知道。”凯茜答道,以渴望的目光往门口望了一眼,显然巴不得要活动活动。

林顿还坐着,向炉火那里凑得更近了。希思克利夫站起身,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到院子里喊哈雷顿。

哈雷顿应声而去,过了不久,两人又进来了。那年轻人刚洗过澡,这可以从他的满面红光和湿漉漉的头发看出来。

“哦,我想问问你,姑夫,”凯茜记起了那位女管家的话,便大声说道,“他不是我表哥吧?”

“是的,”姑夫答道,“你妈妈的侄子。你不喜欢他吗?”

凯瑟琳神情怪异。

“难道他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吗?”他接着问。

这没规矩的小东西踮起脚尖,向希思克利夫附耳讲了一句什么话。

希思克利夫哈哈大笑,哈雷顿沉下了脸。我发觉,他对有蔑视他之嫌的言行是很敏感的,显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地位低下。但是,他的主人或保护人大声说了一番话,把他的怒色赶跑了。

“你要成为我们中间的宠儿啦,哈雷顿!她说你是个——是什么来着?唔,反正是奉承话。听着!你陪她到农场上转一转。记住,举止要文雅些,不要说脏话,小姐不看你的时候,不要死盯着她看,她看你的时候,要赶快闪开你的脸。你说话的时候,要慢慢说,不要把手插在口袋里。去吧,尽量好好陪她玩。”

他望着两人从窗前走过。哈雷顿背着个脸,完全不去看他的同伴。他似乎带着陌生人和艺术家的兴致,仔细察看着早已熟悉的景色。

凯瑟琳偷偷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爱慕之情。她随即又留心为自己找点取乐的东西,快快活活地往前走去,嘴里哼着曲子,弥补无话可谈。

“我把他的嘴封住了,”希思克利夫说道,“他始终不会哼一声!内莉,你还记得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吧——不,比他还小几岁。我也显得这么傻吗?用约瑟夫的话说,也这么‘傻不愣登’吗?”

“还糟呢,”我答道,“因为你不光是傻,还哭丧着个脸。”

“我从他那里得到一种乐趣!”他继续叙说心里的想法,“他满足了我的期望。他要是个天生的呆子,我连一半的乐趣也得不到。可他并不是呆子,我能体会到他的种种感受,因为我自己也有过这些感受。比如说,我确切地了解他现在忍受的痛苦,虽说这只是他所要忍受的痛苦的开始。他永远也无法从粗野无知的深渊中逃脱出来。我已经牢牢地把他拴住了,比他那个混蛋老子把我拴得还牢,也贬得更低,因为他为他的粗野感到得意。我教他讥笑兽性以外的一切东西,认为那都是愚蠢和软弱的。你不认为欣德利要是能看见他儿子,会为他感到骄傲吗?几乎像我为我儿子感到骄傲一样。不过,这里有一个区别:一个是金子当铺路石用了,一个是锡器擦亮了冒充银器。我儿子一钱不值,然而我有本事让这种草包尽量得志。他儿子有头等的素质,却报废了,落得比草包还不如。我没有什么好悔恨的,而他却要大为痛悔,只是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会有多么痛悔。最妙的是,哈雷顿还非常喜欢我!你要承认,我这一招比欣德利来得高明。假如这死去的混蛋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责骂我虐待了他的后代,我会开心地看着他这位后代把他打回去,气他竟敢责骂他在世界上的唯一的朋友!”

希思克利夫想到这里,咯咯地发出一阵恶魔似的笑声。我没有答话,因为我看出他也不期待我回答。

这当儿,我们的年轻伙伴坐得离我们太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开始显出坐立不安的迹象,八成是后悔不该因为怕受点累,而使他错失了陪伴凯瑟琳的好事。

他父亲注意到,他那焦灼的目光直往窗口溜,手犹豫不决地伸向帽子。

“起来,你这懒孩子!”他假装亲切地叫道,“快追他们去……他们就在拐角那儿,蜂箱附近。”

林顿鼓起劲,离开了炉边。格子窗开着,他走出门时,我听见凯茜问她那不好交际的随从:门上方刻的是什么?

哈雷顿抬头呆望着,像个十足的傻瓜似的搔搔头。

“是些该死的字,”他答道,“我不会念。”

“不会念?”凯瑟琳嚷道,“我会念……这是英文……可我想知道字怎么刻在这儿。”

林顿咯咯地笑了——这是他头一次露出笑容。

“他不识字,”他对表姐说,“你能相信会有这种大笨蛋吗?”

“他本来就这样吗?”凯茜小姐一本正经地问道,“还是头脑简单……有什么问题?我已经问过他两次话了,他每次都看上去傻乎乎的,我想他不理解我,我当然也难以理解他啦!”

林顿又笑起来了,讥诮地瞥了瞥哈雷顿。看来,哈雷顿当时还真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懒惰,是吧,厄恩肖?”他说,“我表姐认为你是个白痴。这下你可体验到蔑视你所谓的‘啃书本’的后果了……凯瑟琳,你注意到他那可怕的约克郡的口音没有?”

“哼,那有什么鬼用处?”哈雷顿咆哮道,答复起他平日的伙伴来,可就利索多了。他刚想再说下去,不料两个年轻人突然齐声大笑起来,我那轻浮的小姐高兴地发现,她可以把他那奇怪的谈吐当作笑料。

“你那句话里加个鬼字有什么用呢?”林顿嗤笑地说,“爸爸叫你不要说脏话,可你一张口就离不了脏话。举止要文雅些,马上做起!”

“要不是看你像个丫头,不像个小子,我马上就把你撂倒啦,我会的,可怜巴巴的瘦板条!”那愤怒的乡下佬一边回骂,一边退却,真是恼羞交集,脸上火辣辣的,因为他意识到受了侮辱,又窘得不知如何发泄怨恨。

希思克利夫和我一样,也听见了这场对话。他看见哈雷顿走开了,便露出了微笑,但是马上又向那对轻薄男女投去了极其厌恶的目光,他们还待在门口叽叽喳喳:男孩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哈雷顿的过失和缺陷,叙说着他的趣闻轶事,女孩津津有味地听着他那尖酸刻薄的语言,却不考虑话中所表露的恶意。不过,我开始不喜欢林顿了,也不怎么可怜他了,他父亲那样瞧不起他,我也或多或少觉得情有可原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在这之前,我无法将凯茜小姐拉走。不过,幸好我家主人没有走出房门,一直不知道我们久去未归。

我们往家走的时候,我真想开导一下我家小姐,让她明白我们刚离开的是些什么人,可小姐却认为我对他们有成见。

“啊哈!”她嚷道,“你站在爸爸一边。你有偏见……我知道,不然你就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林顿住得离这里很远。我真是非常生气,只不过我又很高兴,发不出脾气来!但是,你不许再说我姑夫……记住,他是我姑夫,我要责怪爸爸跟他吵过架。”

她就这样喋喋不休,到后来我只得作罢,不再劝说她认识自己看错了人。

那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拜访,因为她没有见到林顿先生。第二天,事情就全给抖出来了,这使我大为懊恼。然而,我并不感到十分遗憾。我想,由林顿先生来担负指导和告诫的责任,会比我来得更有效。谁知林顿先生却畏首畏尾,竟然拿不出令人满意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希望女儿不要和山庄那家人来往,而凯瑟琳一向给娇宠惯了,你一旦要她听从约束,就得讲出充足的理由。

“爸爸!”她请过早安后,大声喊道,“猜猜我昨天在荒野上散步看见谁啦……啊,爸爸,你吃惊啦!你这回可做得不对了吧?我看见——不过听着,你要听听我怎么识破了你,还有埃伦,她和你串通一气,当我一天天巴望林顿回来,而又总是失望的时候,还假装那样可怜我!”

她如实地叙说了她的出游及结果,主人虽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责备的目光,却一言不发,直至女儿说完。这时,他把女儿拉到身边,问她是否知道他为什么把林顿住在附近一事瞒住她!难道她以为那是不让她去享受一种有益无害的乐趣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凯茜答道。

“那你认为我更在乎自己的感情,而不大顾及你的感情啦,凯茜?”他说,“不,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不喜欢我,因为他是一个极端凶恶的人,就喜欢坑害和摧残他所憎恨的人,只要这些人稍微给他一点机会。我知道,你若是跟表弟来往,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还知道,他会因为我而憎恨你。所以,只是为了你好,不为别的,我才采取防范措施,不让你再见到林顿。我原打算等你长大些,再跟你解释这件事,很遗憾,我给延误了!”

“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十分诚恳呀,爸爸。”凯瑟琳丝毫不服气,便说,“他可不反对我们两个见面。他说我什么时候高兴,都可以去他家,但是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架,而且不肯饶恕他娶了伊莎贝拉姑姑。你就是不肯——这事要怪只能怪你——他至少愿意让我们做朋友,就是林顿和我——而你却不愿意。”

主人发觉,女儿不会相信他说她姑夫心狠手辣的话,便急忙大略地说了说他如何对待伊莎贝拉,呼啸山庄如何变成他的财产。他不能多谈这件事,因为他尽管说得很少,却仍然感到了自林顿夫人死后,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那种对多年仇敌的恐惧和憎恶。“要不是因为他,她兴许还活着呢!”他经常这样痛心地思忖着。在他眼里,希思克利夫犹如一个杀人凶手。

凯茜小姐从不了解世间的恶劣行径,只知道她自己因为脾气暴躁和冒冒失失,而犯下一些不听话、不讲理和发脾气之类的小过失,而且还是当天犯下当天就悔改,因此,她对人心的险恶感到惊愕:居然有人能盘算报复而又掩人耳目达多年之久,处心积虑地实施报复计划,却又毫无悔恨之心。她对人性的这一新认识——迄今为止,她所有的学习与思考里都不包括这个问题——似乎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她大为震惊,埃德加先生认为没有必要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只加了一句:

“宝贝,你今后会明白,我为什么希望你避开他那座房子,他那个家。好啦,照旧去做你的事,照旧去玩吧,别再想这些事啦!”

凯瑟琳亲了亲父亲,静悄悄地坐下来学功课,照例学了两个钟头,然后陪父亲到庭园里走走。这一天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是,到了晚上,她回到房里,我去帮她脱衣服时,发现她跪在床边哭泣。

“哦,羞啊,傻孩子!”我大声叫道,“你要是真有什么悲哀的话,你就会不好意思为这点小别扭耗费眼泪。你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真正的悲哀,凯瑟琳小姐。暂且假定主人和我都死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那你会感到怎么样呢?把眼下的情况和这种悲痛比较一下,你会庆幸有了这些亲友,而不会贪心不足了。”

“我不是为自己哭,埃伦,”她答道,“而是为他哭。他期待明天再见到我,可这一来,他会多么失望:他会等着我,而我却去不了!”

“胡说!”我说道,“你以为他像你想他一样想你吗?他不是有哈雷顿做伴吗?失去一个只在两个下午见过两面的亲戚,一百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为之流泪的。林顿会猜到是怎么回事的,而不再为你烦恼。”

“那我能不能写个字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呢?”她问道,一边站起身,“再把我答应借给他的那些书送去?他的书没我的好,当我告诉他我的书多么有趣时,他非常想看看。行吗,埃伦?”

“真的不行,真的不行!”我断然答道,“那样一来,他又要给你写信,这就没完没了啦。不,凯茜小姐,必须完全断绝交往。你爸爸这么期望,我就得照这么办!”

“可一张字条怎么能——”她又开口了,做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住口!”我打断了她,“我们不谈你的小字条。上床睡去!”

她很顽皮地瞪了我一眼,顽皮得我起先都不想吻她道晚安。我非常不快地给她盖好被子,关上门走了。但是,半路上又后悔了,便轻轻地返回去,看哪!小姐站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张白纸,手里握着铅笔,一看见我走进来,便愧疚地偷偷藏起来了。

“凯瑟琳,你就是写好了,”我说,“也找不到人给你送去。我这就给你熄掉蜡烛。”

我把蜡烛帽往火苗上一扣,手上被啪地打了一下,同时听见一声恶狠狠的“坏东西”。我随即又离开了她,她气急败坏地闩上了门。

信还是写了,由村里来的取奶人给送去了,不过这是过了好久以后我才知道的。几个礼拜过去了,凯茜也不发脾气了,不过她变得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如果我在她看书时突然走近她,她常常会一惊,赶忙伏在书上,显然是想遮住它。我发现书页中有散张的纸边露出来。

她还有个诡秘的行径,就是一大早就下楼,在厨房里流连不去,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到来。她在书房的一个书橱里有一个小抽屉,她能在那里翻弄几个钟头,临走时总要特别当心地带走钥匙。

一天,她翻弄这个抽屉时,我发现最近放在里面的玩具和小玩意,全变成了一些折叠起来的纸张。

我的好奇心和猜疑心给勾起来了,我决定偷看一下她那神秘的宝藏。于是,到了夜晚,等她和主人都上楼安歇了,我就在我那串管家的钥匙里找来找去,很快就找到了一把能开抽屉的钥匙。一打开抽屉,我就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进我的围裙里,带到我房里从容地查看。

虽然我早就有所怀疑,但是当我发现原来是一大堆信时,仍然感到很惊讶。这些信全是林顿·希思克利夫写来的,差不多每天一封,都是对凯茜去信的回复。开头几封写得拘谨而简短,可是这些信渐渐发展成一封封洋洋洒洒的情书了。信上蠢话连篇,这就写信人的年龄来说是很自然的,但是到处可以见到一些片言只语,我想是从哪个比较有经验的人写的东西上抄来的。

我觉得,有些信是热情奔放和平淡无味的极其怪异的混合物:开头感情热烈,结尾却是矫揉造作,文字堆砌,就像一个中学生给他幻想中的、虚无缥缈的情人写的情书一样。

这些情书是否令凯茜满意,我不知道。可是在我看来,它们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罢了。

我翻阅了一封又一封,后来觉得不必再看了,便把信用手绢扎起来,放在一边,重新锁上空抽屉。

小姐按照习惯,一早就下了楼,来到厨房。我瞧见有个小男孩一来到,她便走到门口,挤奶女工往他罐里倒牛奶时,小姐顺手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并从里面扯出一样东西。

我从花园绕过去,等着那传递密信的人。他英勇地保卫他的信托物,我们抢来抢去,把牛奶都弄洒了。不过,我还是把信抢到了手,一边威胁他赶快回家,不然他要倒霉;一边就待在墙脚下,读起了凯茜小姐写的情书。这封信比她表弟的信来得朴实流畅,写得很漂亮,也很愚蠢。我摇摇头,沉思着走进屋里。

那天下着雨,她不能在庄园里闲逛。因此,早读结束后,她就到抽屉里找安慰去了。她父亲坐在桌边看书,我故意找了点事干,拨弄着窗帘上几条没扯开的穗子,两眼却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只鸟离开巢时,巢里还满是啾啾叫的小雏鸟,等到它飞回来时,却发现巢里已被洗劫一空,这时,任凭它再怎么悲痛地哀鸣和扑打,也不及凯茜发出的那一声“啊”,以及她那快活面孔的骤然变色,更能表现出悲痛欲绝的心情。林顿先生抬头望去。

“怎么啦,宝贝?是不是碰痛哪儿啦?”他说。

他的语气和神情使女儿确信,他不是发现宝藏的人。

“不,爸爸——”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埃伦!埃伦!上楼去——我不舒服!”

我听从她的吩咐,陪她走出去。

“哦,埃伦!是你拿走的,”我们俩走进屋,把门一关上,她马上开口道,还嗵地跪下来,“哦,还给我吧,我决不,决不再这么干啦!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埃伦,说你没有呀!我太淘气啦,不过我再也不这么干啦!”

我正颜厉色地叫她站起来。

“这样看来,”我嚷道,“凯瑟琳小姐,你似乎也太过分啦。你应该为这些东西害臊!你在闲暇时仔细读的就是这么一堆破烂东西。嘿,棒得可以出版啦!我要是把它们摆在主人面前,你认为他会怎么想呢?我还没有拿给主人看,不过,你可休想我会给你保守这荒唐的秘密。羞啊!一定是你领头写起这些荒唐东西的,我敢肯定,他是不会想到先起头写的。”

“我没有!我没有!”凯茜啜泣道,心都快碎了,“我从没想到过要爱他,直到——”

“爱!”我嚷道,以极其轻蔑的语气吐出了这个字,“爱!有谁听到过这种事!我还不如谈论去爱那一年来向我们买一次谷子的磨坊主呢。你还真会谈恋爱的,你长这么大才看见过林顿两次,总共不到四个钟头啊!喏,这是孩子气的胡言乱语。我要拿到书房去,咱们看看你父亲对这种爱怎么说。”

她扑过来抢她的宝贝信,可是我把信举过了头顶。她随即又发狂似的连声央求,要我把信烧掉——怎么处理都可以,就是不要亮出去。我真是又想笑又想骂,因为我感到这纯属女孩子的虚荣心。最后,我终于有点心软了,便问道:

“如果我同意把信烧掉,你能保证不再进行书信来往,不再寄书去(因为我察觉你给他寄过书),也不互赠头发、戒指或玩物吗?”

“我们从不送玩物!”凯瑟琳嚷道,她的自尊心把羞耻感压了下去。

“那就什么东西也不送,小姐!”我说,“你要是不肯,我这就走。”

“我答应,埃伦!”她嚷道,一把抓住我的衣服,“哦,把信扔进火里吧,扔吧,扔吧!”

但是,等我拿拨火棒拨开一团火时,这场献祭太令人痛苦不堪了。凯茜苦苦哀求,要我给她留下一两封信。

“埃伦,看在林顿的分上,留下一两封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斜着把信往火里倒,火舌卷上了烟道。

“我要留一封,你这狠心的坏蛋!”她尖叫着,也不怕烧痛手指,愣把手伸到火里,抓出一些烧剩一半的纸片。

“好啊——我也要留点拿给你爸爸看!”我回答说,把剩下的信抖了抖重新扎起来,再次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把烧焦的纸片又扔回到火苗里,示意叫我完成这场献祭。后来烧完了,我拨拨灰烬,抄起一铲子煤,盖了上去。她一声不响,怀着十分委屈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里。我下楼告诉主人,说小姐的病快好了,不过我认为最好让她躺一会儿。

她不肯吃饭,不过喝茶时又出现了,只是她面色苍白,眼圈通红,外表上异常平静。

第二天早晨,我拿一张小纸条回复来信,上面写着:“请希思克利夫少爷不要再给林顿小姐写信,小姐是不会接受的。”从此以后,那个小男孩来时,口袋便是空空的了。 k2OLSA3t0ie14Ty0k16B9/mMKkpZ4F9kPXvVpyrVQVZcO5pSvY9SROKgnH50UE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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