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那个礼拜五是这一个月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突然变了,南风转成了东北风,先是带来了雨,然后是雨夹雪,接着是大雪。

待到第二天,人们很难想象,这是已经过了三个礼拜的夏天:樱草和藏红花躲藏在积雪下面,百灵鸟寂然无声,幼树的嫩芽也给摧残得发黑。这第二天就在阴沉、寒冷、凄凉的气息中,悄然来临了!主人待在房里不出来,我就占据了这冷清清的客厅,把它改换成保育室。我就坐在那里,把个哇哇哭叫的娃娃抱在膝上,摇来摇去,同时望着飞卷的雪片,在没挂窗帘的窗口越积越厚。这时,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在笑!

霎时间,我虽然感到惊讶,但更觉得气愤。我以为是哪个女仆,便大声喊道:

“行啦!你怎么敢在这儿胡闹?林顿先生听见了会怎么说?”

“请原谅我!”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不过,我知道埃德加现在还在睡觉,而且我实在忍不住。”

说话人说着,就朝壁炉走去,气喘吁吁,手撑着腰。

“我是从呼啸山庄一路跑来的!”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有时简直是飞奔——我数不清摔了多少跤——哎哟,我浑身都在疼!不要吃惊嘛——等我缓过气来,我会解释的——请你先行行好,出去吩咐套车,把我送到吉默顿,再叫仆人给我从衣橱里找出几件衣服来。”闯进来的是希思克利夫夫人。瞧她那副狼狈相,还真没有什么可笑的。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让雨雪打得湿淋淋的。她身着平时常穿的那身姑娘服,虽说与她的年龄还算相配,但是与她的身份却不相称。那是一件短袖露胸的上衣,头和脖子上什么也没戴。上衣是薄绸的,透湿地贴在身上,脚上只穿着一双薄薄的拖鞋。此外,一只耳朵下面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只因为天气寒冷,才没有鲜血淋漓,一张白白的脸上,这里被抓破了,那里被打青了,身子累得简直都支撑不住了。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仔细打量她时,我最初的惊恐并没减轻多少。

“我亲爱的小姐,”我大声说道,“在你脱掉每一件湿衣服,换上干衣服之前,我是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你今晚肯定不能去吉默顿,因此也用不着吩咐套车。”

“我肯定要去,”她说,“不管走路还是坐车。不过我不反对穿得体面些。再说——哎哟,你瞧,这下血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了!火一烤,伤口就像针扎似的痛。”

她一定要我先执行她的指示,然后才让我碰她。直到我吩咐马车夫备车,又叫女仆动手给她收拾几件必需的衣服,她才允许我给她包扎伤口,帮她更换衣服。

“好啦,埃伦,”她说,这时我已完事了,她坐在炉边一把安乐椅上,面前放着一杯茶,“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凯瑟琳的娃娃搁在一边。我不愿意看见她!你可不要因为我进来时傻呵呵的,就以为我一点也不心痛凯瑟琳。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是的,我比谁都更有理由哭。你记得吧,我们是闹翻了分手的,我是不会宽恕自己的。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怜悯他——那个畜生!啊,把拨火棒递给我!这是我带在身上的他最后一样东西了。”她从中指上捋下那只金戒指,扔在地板上。“我要把它砸碎!”她接着说道,一边像个孩子似的,恶狠狠地砸着,“然后把它烧掉!”她拾起那遭了殃的戒指,扔进了炭火里。“瞧!他要叫我回去,就得再买一只。他可能来找我,来折磨埃德加。我不敢停留,免得他的坏心眼里真冒出那个念头!再说,埃德加也不讲情面,是吧?我不会求他帮忙,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我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躲一躲。我要不是听说他不在这儿,就会待在厨房里,洗洗脸,暖暖身子,叫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然后就离开,随便跑到哪儿,只要让那个该诅咒的——化成人身的恶魔找不到就行!啊,他暴跳如雷——我幸亏没给他抓住!可惜厄恩肖没他力气大,厄恩肖要是能打得过他,我不看到他给打个半死,才不会跑掉呢!”

“哦,小姐,别说得这么快!”我打断她的话,“你会弄乱我扎在你脸上的手绢,搞得伤口又要流血了。喝点茶,缓口气,不要笑。在这个家里,你又处于这个光景,笑是很不合适的!”

“无可否认的事实,”她回答说,“听听那孩子!一直哭个不停——把她抱走,让我清静一个钟头,我不会多待的。”

我拉拉铃,把孩子交给一个仆人照应,然后就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要这么狼狈地逃出呼啸山庄。她既然不肯住在我们这儿,那她又打算到哪儿去?

“按理我是该留下,我也很想留下,”她回答道,“安慰安慰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举两得,再说田庄才是我真正的家。不过我告诉你,他不会允许我的!你以为他能眼看着我变得身宽体胖,能想着我们安安静静的,而不狠心破坏我们的安乐吗?现在,我感到得意的是,我确信他对我憎恶到极点,一听到我的声音,或者看见我的身影,就要勃然大怒。我一走到他跟前,就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了,露出一副憎恶的神情。这一方面因为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另一方面因为他本来就讨厌我。他太讨厌我了,我要是跑得无影无踪,我敢肯定他是不会跑遍英国来抓我的。因此,我一定要跑得远远的。我原先希望他杀了我,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倒希望他杀死自己!他有效地扑灭了我的爱情,所以我心里踏实了。我还记得我当初多么爱他,并能模糊地想象我还会爱他,假如——不,不!即使他喜欢过我,他那魔鬼的天性总会暴露出来的。凯瑟琳深知他的为人,却又那样倾心于他,真是中了邪啦。恶魔!但愿他能从人间、从我的记忆中彻底被抹掉!”

“嘘,嘘!他还是个人呀,”我说,“你宽厚些吧,还有比他更坏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驳道,“他没有权利要求我宽厚。我把心交给他了,他却拿过去捏碎了,又扔还给我。埃伦,人是靠心来感受的,既然他毁了我的心,我就无力同情他了,即使他从现在起一直呻吟到死,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同情他!不,我真不会,真不会!”说到这里,伊莎贝拉哭起来了,不过立即抹掉睫毛上的泪水,又接着说下去。

“你问我,最后是怎么给逼跑了的?我不得不逃跑,因为我激起了他的满腔怒火,那怒火都超过了他的狠毒之心。用烧红的钳子拔神经,总比敲打脑袋更需要冷静。他气得忘掉了他自诩的恶魔般的老谋深算,想要行凶杀人了。我感到很得意,居然能激怒他。正是这种得意的感觉,唤起了我保全自己的本能,于是我就真的跑掉了。我要是再落到他手里,任他狠狠报复吧。

“你知道,厄恩肖先生昨天本该来送殡的。他为此而比较节制——没有多喝酒,没有到早晨六点才疯疯癫癫地上床睡觉,十二点才醉醺醺地爬起来。因而,他起床时,情绪低落得像要自杀似的,就像不适于跳舞一样,也不适于去教堂。他哪儿也没去,就坐在壁炉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杜松子酒和白兰地。

“从上礼拜日到今天,希思克利夫——我一提到他的名字,心里就打寒战!他在家里如同个陌生人。究竟是天使养活他,还是他地下的祖宗养活他,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将近一个礼拜以来,就没跟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他天亮才回到家,跑到楼上他的卧房里,把自己锁起来,仿佛有谁稀罕和他做伴似的!他一直待在那儿,像个卫理公会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祈求的神明只是无知无觉的尘土和灰烬。他向上帝讲话时,奇怪地将上帝和他的黑种父亲混在一起!做完这些可贵的祈祷之后——他通常祈祷到嗓门嘶哑,喉咙哽住为止——他就又走了,总是直奔田庄!我感到奇怪,埃德加怎么不找个警察,把他关起来!对于我来说,虽然我为凯瑟琳伤心,但是这期间我不用含羞忍辱地受欺压了,我不能不把这视为过节一样。

“我又打起精神,听着约瑟夫那没完没了的说教,也不再哭了,在房里走来走去,也不像以前那样蹑手蹑脚地,活像个受惊的小偷。你不要以为约瑟夫说什么,我都要哭,可他和哈雷顿真是两个可憎的伙伴。我宁可跟欣德利坐在一起,听他讲些骇人听闻的话,也不愿意跟‘小主人’和他的忠实羽翼,那个糟老头,待在一起!

“希思克利夫在家的时候,我往往不得不跑到厨房,找他们做伴,不然就得待在潮湿而没人住的卧房里挨冻。希思克利夫不在家时,就像这周这样,我在堂屋壁炉的一角放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从不留意厄恩肖先生忙活什么,他也不干预我的事情。要是没人惹他,他会比往常安静些:更加忧郁,更加沮丧,而火气却少些了。约瑟夫断定他变了个人,说是上帝打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得救了,‘就像被火炼过一样’ 。我也发现了一些他改过自新的迹象,有些迷惑不解,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那个角落里看几本旧书,一直看到快十二点了。外面大雪纷飞,我的思绪不停地转到教堂墓地和那座新筑的坟堆上,这样上楼似乎太凄怆了!我简直不敢从面前的书页上抬起眼睛,我两眼一离开书页,那凄楚的景象便乘虚而入。

“欣德利坐在对面,头靠在手上,也许在寻思同一件事。他还没达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便停止喝酒了,两三个钟头里既不动弹,也不吭声。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见悲号的寒风不时地摇撼窗户,煤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每隔一段时间,我剪去那长长的烛芯时,剪刀发出的咔嗒声。哈雷顿和约瑟夫很可能在床上睡熟了。周围凄凉极了,我一边看书,一边叹息,仿佛世界上的欢乐全部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

“终于,厨房的门闩响了一下,打破了这凄凉的沉寂:希思克利夫守夜回来了。我想是由于暴风雪突然来临的缘故,他比平时回来得早些。

“那道门闩住了,我们听见他转过去想进另一道门。我站起身,自己也觉得嘴上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表情,惹得我那位一直盯着门口的同伴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要让他在门外多待五分钟,’他叫道,‘你不反对吧?’

“‘不,为了我,你可以把他整夜关在门外,’我回答道,‘动手吧!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闩上门闩。’

“厄恩肖没等到他的房客来到面前,便完成了这一举动。他随即走过来,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的对面,探过身来,眼里放射出仇恨的火焰,想从我眼里寻求共鸣。他看上去活像个杀人凶手,心里也只想着杀人,因此很难找到他所需要的那种共鸣。不过他也看出一点征候,那足以鼓励他把话说出口。

“‘你和我,’他说,‘都有一大笔债要跟门外那个人清算!如果我俩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清算。难道你跟你哥哥一样软弱吗?难道你愿意忍受到底,一点也不想报复吗?’

“‘我已经忍受够了,’我回答道,‘我愿意进行一场不会反过来伤害自己的报复,但是阴谋和暴力是两头尖的长矛,它们不仅会刺伤仇人,而且会把使用长矛的人伤得更重。’

“‘阴谋和暴力是对阴谋和暴力的公正回报!’欣德利嚷道,‘希思克利夫夫人,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坐着别动,保持沉默。现在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我相信,你眼看着这恶魔一命呜呼,一定会像我一样高兴。你不干掉他,他也会杀死你的,而且还会毁了我。这该死的恶棍!你听他敲起门来好像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答应我保持沉默,在那口钟敲响之前——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是个自由人了!’

“他从胸口掏出我在信里向你描述过的凶器,刚想熄灭蜡烛,我却一把抢过蜡烛,抓住了他的胳臂。

“‘我才不保持沉默呢!’我说,‘你不许碰他。就让门关着,不要出声!’

“‘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对上帝发誓,我非要兑现不可!’这亡命徒大声嚷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要为你做一件好事,为哈雷顿讨回公道!你也不用煞费苦心来保护我,凯瑟琳已经死了。即使我这就割断自己的喉咙,也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为我惋惜,或是为我羞愧。现在该结束了!’

“我真不如跟熊搏斗,或者跟疯子讲理。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个可能遭暗算的人,他要大祸临头了。

“‘你今天夜里最好到别处去安身吧!’我以一种扬扬得意的口吻叫道,‘你要是非要进来,厄恩肖先生就打算崩了你。’

“‘你最好开开门,你这——’他答道,用了个好听的字眼称呼我,我也不想重复了。

“‘我不想多管闲事,’我又抢白说,‘你要是愿意,就进来给崩了吧!我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

“说罢,我就关上了窗,回到炉边我的位子上。我太不会假仁假义了,没有为他面临的危险装出焦急的样子。

“厄恩肖气势汹汹地冲我大骂,硬说我还爱着那个恶棍,并且因为我表现卑劣,什么恶名都骂到了。我心下暗想(我从不受良心的责备),假如希思克利夫能使他脱离苦难,那对他是多大的幸事啊!假如他能把希思克利夫送到他该去的地方,那对我是多大的幸事啊!就在我坐着如此思索的时候,只听见砰的一声,希思克利夫把我背后的窗子打下来了,他那张黑脸杀气腾腾地往里张望。窗栏杆排列得太密,他的肩膀挤不进来。我自以为平安无事,得意地笑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被雪下白了,由于寒冷和愤怒的缘故,他那要吃人的尖利的牙齿也龇出来了,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伊莎贝拉,放我进去,不然我要让你后悔莫及!’他就像约瑟夫说的‘狞笑着’。

“‘我可不能犯谋杀罪,’我回答说,‘欣德利先生拿着刀子和上了弹药的手枪守在这里。’

“‘让我打厨房门进去!’他说。

“‘欣德利会抢先赶到的。’我回答说,‘你的爱情也真够贫乏的,连一场雪都经受不住!夏天月明的时候,你倒让我们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可是冬天风暴一来,你就要寻求藏身之地!希思克利夫,假如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坟上,像条忠实的狗一样死去。现在,这个世上一定不值得你再活下去了,是吧?你分明给我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凯瑟琳是你人生的全部欢乐。我无法想象,你失去她以后怎么还想活下去。’

“‘他在那儿……是吧?’我的同伴嚷道,冲到缺口那里,‘我要是能伸出胳臂,就能打着他!’

“埃伦,恐怕你会认为我真恶毒。可你并不了解全部实情,因此不要下判断。有人即使想谋杀他,我也决不会去帮忙,或者去煽动。巴望他死掉,我该这样。所以,当他扑向厄恩肖的手枪,把它从他手里夺过去时,我感到极其失望,再想到我那番奚落他的话引起的后果,真把我吓蒙了。

“枪响了,刀子弹回去,扎进枪主人的手腕。希思克利夫使劲往回一拉,把肉切开一条长口子,然后把血淋淋的刀子塞进口袋里。他随即捡起一块石头,敲掉两扇窗户之间的框子,跳了进来。他的敌手由于过分疼痛,加之有条动脉或大静脉涌出大量的血,不省人事地倒下去了。

“那个恶棍对他又踢又踩,抓住他的头不断地往石板地上撞,一边还用一只手抓住我,以防我去喊约瑟夫。

“他使出超人的克制力,才没有彻底干掉厄恩肖。他后来累得喘不过气来,终于罢手了,把那个像是没有生气的躯体拖到高背长椅上。

“他把厄恩肖的外套袖子撕下来,粗鲁地给他包扎了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又唾又骂,就像刚才踢他时一样凶狠。

“他一松开我,我便连忙去找老仆人。他听我急惶惶地讲着,渐渐领会了我的意思,便赶紧往楼下奔,气喘吁吁的,一步跨下两阶楼梯。

“‘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这么办,’希思克利夫吼道,‘你家主人疯了,他要是再活一个月,我就把他送进疯人院。你究竟怎么会把我关在门外,你这没牙的狗东西?不要站在那里嘟嘟囔囔的。得啦,我可不想护理他。把那摊东西擦掉。当心蜡烛的火星——那有一多半是白兰地!’

“‘这么说,你在谋害他啦?’约瑟夫惊叫道,吓得举起双手,翻起眼睛,‘俺还从没见过这副惨状哪!愿上帝——’

“希思克利夫一下把他推倒了,正好跪在那摊血里,随后扔给他一条毛巾。可是约瑟夫并没有去擦血,却合起双手,开始祈祷了,那古怪的祷词把我逗笑了。我处于那般心境,也就无所畏惧了;事实上,我就像有些死囚在绞刑架下表现的那样,不顾死活了。

“‘哦,我忘记你了,’那暴君说道,‘这事得让你干。跪下去。你和他串通起来对付我,是吧,毒蛇?来吧,这才是适合你干的活儿呢!’

“他抓住我猛摇,摇得我牙齿咯咯作响,随即把我扔到约瑟夫身边。约瑟夫不慌不忙地做完了祈祷,然后站起来,发誓说他马上要到田庄去。林顿先生是个地方司法官,他就是死了五十个老婆,也得追究这件事。

“约瑟夫打定主意非去不可,这让希思克利夫觉得最好还是逼迫我把这场风波重述一遍。当我勉强地回答他的问题,叙说事情的经过时,他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恶狠狠地直喘粗气。

“要让那老头子相信并不是希思克利夫先下的手,本来就不容易。加上我的回答又是给硬挤出来的,那就越发费劲了。不过,不久他就意识到厄恩肖先生还活着。这时,约瑟夫赶忙给他喝下一杯酒,他的主人借助酒劲,立刻能动弹了,恢复了知觉。

“希思克利夫知道他昏迷中不晓得受到了什么虐待,便说他是发酒疯;还说不想再看见他行凶作恶,就劝他上床睡去。使我高兴的是,希思克利夫说出这番有见识的话之后,就丢下我们走了。欣德利直挺挺地躺在壁炉前的石板上。我也回到自己房里,心想这么轻易地就逃脱了,真让我感到惊异。

“今天上午,离中午大约还有半个钟头,我下楼了,只见厄恩肖先生坐在壁炉边,病得很重。他的冤家对头倚着壁炉,几乎同样憔悴惨白。两人似乎都不想吃饭,我一直等到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才独自吃起来。

“没有什么能妨碍我吃个痛快。我心里体会到一种惬意感和优越感,因为我不时地朝那两个沉默的同伴瞥一眼,觉得心安理得,非常欣慰。

“我吃完以后,就大着胆子走到壁炉跟前,绕过厄恩肖的椅子,跪在他旁边的角落里。

“希思克利夫没有向我这边看,我便抬起眼来,放心大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仿佛那张脸已经化成石头了。他的前额,我一度认为很有男子汉气概,现在却觉得凶狠狠的,笼罩着一层阴云。他那双蛇怪似的眼睛 ,由于彻夜不眠,也许还哭泣过,因为眼睫毛是湿的,而变得黯然无光。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讥嘲神情,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神情。假如是另一个人,看到他如此悲哀,我真要捂住脸不忍再看了。既然是他,我可就开心了。尽管侮辱倒下的敌人看起来不体面,可我不能错过这个刺一下的机会。他虚弱的时候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甜头的唯一时机。”

“呸,呸,小姐!”我打断了她,“人家会以为你一辈子没打开过《圣经》呢。如果上帝让你的仇敌遭受折磨,这当然就应该使你满足了。你要在上帝的折磨之外,再加上你的折磨,这岂不是既卑劣又狂妄!”

“一般说来,我承认是这样的,埃伦,”她接着说道,“不过,对于希思克利夫,要是不亲自折磨他一下,他遭受什么痛苦能叫我心满意足呢?只要我能引起他的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是我引起的,那我倒情愿他少吃点苦。哦,我有多少账要跟他算啊。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我才可能饶恕他。这就是:我要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每拧痛我一次,我也拧痛他一次,让他受受我的罪。既然他先伤害了我,那就叫他先求饶。然后——然后吗,埃伦,我也许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宽宏大量。不过,我是绝对报不了仇的,因此我也就不能饶恕他。欣德利要点水喝,我递给他一杯,问他怎么样了。

“‘不像我希望的那样严重,’他答道,‘不过,除了胳臂疼痛之外,我浑身上下都很酸痛,好像跟一大帮小鬼打过仗似的!’

“‘是呀,这不奇怪,’我接着说道,‘凯瑟琳生前经常夸口说,她保护你人身不受伤害。她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因为怕惹她生气,才不来伤害你。幸亏人不会真的死后复活,不然,昨天夜里她会目睹一场令人作呕的好戏!难道你的胸部和肩膀没有被打伤割破吗?’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说,‘可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倒下后,他还敢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抓住你往地上撞,’我低声说道,‘他嘴里淌着口水,恨不得用牙齿把你撕碎,因为他只有一半是人——也许还没有一半呢。’

“厄恩肖先生和我一样,也抬头望望我们共同敌人的那张脸。这家伙正沉浸于悲痛之中,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他站得越久,脸上越显露出他心绪郁结。

“‘哦,只要上帝在我临终的痛苦中给我力量把他掐死,我会高高兴兴地下地狱去。’这急躁的人呻吟道,扭动着想站起来,却又绝望地倒回椅子上,确信自己无力相拼了。

“‘不,他害死你们中的一个人已经足够了。’我高声说道,‘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妹妹如今还会活得好好的。说到底,与其被他爱,不如被他恨。我一想起我们过去多么快活——凯瑟琳在他来到之前有多么快活——我真要诅咒他来的那天。’

“大概希思克利夫只注意到这话说得有道理,而没注意说话人的情绪。我看见他在留神听,因为他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在灰烬里,随着一声声叹息,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直瞪瞪地盯着他,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那两扇阴沉的地狱之窗朝我闪了一下;不过,这对平常很警觉的恶魔,却已变得黯然无光,淹没在泪水之中。我也不怕他了,又贸然发出一声讥笑。

“‘起来,滚开,别让我见到你。’那个悲哀的人说道。

“我猜想他至少是说了这话,尽管他说得含糊不清。

“‘请原谅,’我回答道,‘不过我也爱凯瑟琳。她哥哥需要护理,看在凯瑟琳的分上,我来护理他。凯瑟琳已经死了,我看见欣德利就像看见了她。欣德利的那双眼睛,若不是你想挖出来,搞得青一块红一块,倒跟凯瑟琳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的——’

“‘起来,可怜的白痴,别等我踹死你!’他一边叫道,一边做了一个动作,迫使我也跟着动了动。

“‘不过,’我继续说道,一边准备逃跑,‘如果可怜的凯瑟琳当真信任了你,接受了希思克利夫夫人这个荒谬的、可耻的、低贱的头衔,她也会很快落到这步田地!她可不会默默地忍受你的可恶行径,她的厌恶和憎恨一定会发泄出来。’

“我和他之间隔着高背椅的椅背和厄恩肖的身子,因此他没有伸手来抓我,而是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猛地朝我头上掷来。刀子击中我耳朵下面,打断了我正说着的一句话。不过,我拔出刀子,奔到门口,又讲了一句话。我想,这句话比他的飞刀戳得还深些。

“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眼,是他猛冲过来,却被房主抱住了,两人绞作一团倒在壁炉边。

“我跑到厨房时,叫约瑟夫快去主人那里。我撞倒了哈雷顿,他正待在门口,把一窝小狗往椅背上吊。我就像逃出炼狱一样欣喜,连跑带跳,飞也似的顺着陡路冲下去。然后避开弯路,直穿过荒野,滚下堤岸,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是以田庄为灯塔,拼命奔跑。我宁可被打入地狱,永世不见天日,也不想在呼啸山庄哪怕再住一夜。”

伊莎贝拉说完了,喝了一口茶。随后她站起来,叫我给她戴上帽子,围上我给她拿来的大披巾。我再三恳求她再待一个钟头,可她就是不听,只管踏上一把椅子,亲亲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同样亲了亲我,便带着范妮,下楼去乘马车。范妮重新见到女主人,欣喜若狂地汪汪直叫。伊莎贝拉乘车走了,以后就没有再来过这一带。不过,等事情安定一些之后,她和我家主人就建立了经常的通信联系。

我想她后来住在南方,靠近伦敦。她逃走后没有几个月,就在那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林顿。从一开始,她就报告说他是个体弱多病、性情暴烈的孩子。

有一天希思克利夫在村子里遇见我,询问我她住在哪里。我不肯告诉他。希思克利夫说这没关系,只是她必须当心,不要来找她哥哥;假如她要靠他来养活,她就不该和埃德加在一起。

虽然我不肯透露,他却从别的仆人那里发现了她的住处,并发觉她还有个孩子。但他没有去骚扰她。我想,他肯如此宽容,伊莎贝拉也许要感谢他的厌弃呢。

他看见我时,经常问起那个婴儿的情况。一听说他的名字,便狞笑了一下,说道:“他们希望我也恨这小东西,是吧?”

“我想他们不希望你知道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说。

“不过,等我想要的时候,”他说,“我一定会把他要过来。让他们等着瞧吧!”

幸好孩子的母亲没等到那时就死了。那是凯瑟琳死后十三年左右,林顿才十二岁,或许还要稍大一点。

伊莎贝拉突然到来的第二天,我没有机会跟主人说起。他有意避开跟人说话,没心思谈论任何事情。等他总算能听得进我的话时,我看得出来,他听说妹妹已离开她丈夫以后,感到很高兴。他极端憎恶他这位妹夫,像他这样温文和善的人,似乎很难憎恶到这种地步。由于深恶痛绝的缘故,他又变得非常敏感,但凡可能看到或听到希思克利夫的地方,他一概避而不去。悲痛,再加上这种憎恶,使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隐士。他辞去了地方司法官的职务,连教堂也不去了,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肯到村子里去,只在自己的园林和庭院内,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仅有的一点调节,是独自到荒野去散散步,到他妻子的坟前去看看,而且多半是在晚上,或者一大清早,趁外面没人走动的时候。

但是,他这个人太善良了,不会长久郁郁不乐的。他可没有祈求凯瑟琳附魂于他。时光的流逝能使人哀而无怨,并且产生一种比众生的欢乐还要甜蜜的忧郁。他怀着炽烈的柔情思念她,缅怀她,一心期望进入那更美满的世界。他毫不怀疑,凯瑟琳已经到了那里。

他也有些尘世间的慰藉和寄托。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喜欢亡妻留下的小后代。但这种冷漠就像四月里的雪一样,很快便消融了。这小东西还没等到牙牙学语、蹒跚走路,便主宰了父亲的那颗心。

她被取名叫凯瑟琳,可是埃德加从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从不用简名称呼头一个凯瑟琳,这大概因为希思克利夫习惯于那样称呼她。这小东西总是被叫作凯茜。埃德加觉得,这与她母亲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他之所以这样宠爱她,与其说由于她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不如说由于她是凯瑟琳生的女儿。

我经常拿他和欣德利·厄恩肖相比较,心里感到茫然不解,说不清他们为什么处境相似,表现却截然相反。他们都是深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不管好歹,都走同一条路。不过,我心里想,欣德利原来显然更有头脑,但令人遗憾的是,却表现得更糟糕、更软弱。他的船触礁时,船长放弃了自己的职守;船员们不是奋力救船,而是张皇失措,乱作一团,致使这不幸的船毫无获救的希望。相反,林顿却表现出真正的勇气,不愧为一个忠贞不渝的人。他相信上帝,上帝也安慰了他。一个怀着希望,一个陷入绝望。他们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理所当然也该各得其所。

不过,你不想要听我说教吧,洛克伍德先生。所有这些事,你会跟我一样作出判断。至少,你会认为你能作出判断,这也一样。

厄恩肖的死是在预料之中的。他是紧跟在他妹妹后面去世的,这中间相隔不到六个月。我们住在田庄,有关厄恩肖临死前的状况,从没听到过一点点消息。我所了解的情况,都是去帮助料理丧事时才听说的。肯尼思先生来向我家主人报告了这件事。

“我说,内莉。”有天早上,他骑着马进了院子,说道。他来得太早,不能不使我吃惊,我马上产生一种不祥之感。“现在轮到你和我去奔丧了。你想这回是谁跟我们不辞而别啦?”

“谁?”我惊慌地问道。

“唔,猜猜!”他答道,一边下了马,把马缰吊在门边的钩上,“快撩起你的围裙角,保管你用得着。”

“不会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大声叫道。

“什么!难道你会为他流泪?”大夫说道,“不,希思克利夫是个健壮的年轻人,他今天气色好得很——我刚才还看见他了。他失去妻子以后,很快又胖起来了。”

“那是谁呢,肯尼思先生?”我着急地又问道。

“欣德利·厄恩肖!你的老朋友欣德利,”他回答说,“也是我那误入歧途的好友,虽说好久以来,我就觉得他太放荡了。瞧,我说过我们要流泪的。不过,振作起来!他死得正合他的个性——喝得酩酊大醉。可怜的家伙!我也很难过。人难免要思念老朋友,尽管他会耍弄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恶劣的伎俩,并且对我做过不少卑鄙的事情。他好像刚刚二十七岁,正是你的年龄。谁会想到你们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认,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比林顿夫人的死引起的震惊还大些。昔日的种种联想萦绕在我心头。我坐在门廊里,就像死了亲人似的哭着,要肯尼思先生另找个仆人引他去见主人。

我禁不住在思忖一个问题:“他可曾受到公平的对待?”我无论干什么事,这个念头总在我心里翻腾,而且死死地缠住我不放,因此我决定请假到呼啸山庄去,帮忙料理后事。林顿先生很不愿意放我去,不过我以死者无亲无故为理由,情真意切地恳求着,又说他是我的老主人和共乳兄弟,像林顿先生一样,有权要我为他效劳。另外,我又提醒林顿先生,哈雷顿那孩子是他妻子的侄儿,既然没有更近的亲人,他就该做他的监护人;他应该而且必须去过问一下遗产的情况,料理一下他内兄的后事。

他当时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便吩咐我找他的律师说去,最后终于允许我去一趟。他的律师也是厄恩肖的律师,我跑到村里,请他陪我一起去。他摇摇头,劝我别去招惹希思克利夫,并且断言说,人们一旦明白了真相,就会发现哈雷顿简直和乞丐差不多。

“哈雷顿的父亲是背着债死去的,”他说,“全部财产都抵押掉了,现在这位合法继承人的唯一机会,是让他在债权人心里激起一点怜悯,以便他好对他宽厚些。”

我来到了山庄,解释说,我来看看事情是否都办得挺像样。约瑟夫满面忧伤地出来了,对我的到来表示满意。希思克利夫先生说,他并不觉得这里需要我,不过我要是愿意,也可以留下来,料理一下出殡的事。

“按理讲,”他说,“这个傻瓜的尸体应该埋在十字路口 ,不举行任何仪式。昨天下午,我偶尔离开他十分钟。趁此机会,他关上堂屋的两扇门,不让我进去,然后就整夜喝酒,故意想喝得酩酊而死!今天早晨,我们听见他像匹马似的喷鼻息,就砸开门闯进去了。他就躺在高背椅上,你就是剥掉他的皮,揭下他的头盖骨,也弄不醒他。我打发人去叫肯尼思,他来了,但是到这儿时,那畜生已变成朽尸了。他死了,也僵了。因此,你得承认,再围着他闹腾也没用了!”

老仆人证实了这话,不过又咕哝说:

“俺倒情愿他去请大夫!俺侍候主人肯定比他强——俺走的时候,主人还没死,压根儿没死!”我坚持要把丧礼办得体面些。希思克利夫说,这事也由我做主去办,不过他要我记住,整个丧事的花销全都出自他的腰包。

他摆出一副冷酷而又无所谓的神态,既不表示高兴,也不表示难过,却倒像是顺利完成一项艰巨任务之后,显示出一种冷酷的得意之情。有一次,我倒真在他脸上看到一种扬扬得意的神情。那是在人们把灵柩抬出屋子的时候。他假惺惺地装作吊丧者,在跟着哈雷顿走出去之前,先把这不幸的孩子举起来放在桌子上,以一种少见的兴致,喃喃说道:

“现在嘛,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们要来瞧瞧,有同样的风来吹扭一棵树,它会不会长得像另一棵树一样弯弯曲曲!”

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东西听了这话倒挺高兴,便拨弄着希思克利夫的胡子,抚摸着他的脸。可我悟出了那话的意思,便尖刻地说道:“这孩子必须跟我回画眉田庄,先生。在这人世间,你可以要这要那,可这孩子却绝对不是你的!”

“林顿是这么说的吗?”他问道。

“当然——他吩咐我来领他。”我答道。

“好吧,”那坏蛋说道,“我们现在不争论这件事。不过,我很想试试自己带个孩子,因此,告诉你家主人,如果他想把他领走,我就得拿我自己的孩子来补这个缺。我不会乖乖地把哈雷顿放走,但是我有把握能把另一个要回来!记住告诉他。”

他这一招还真够厉害的,把我们的手脚给捆住了。我回去把这话的意思转达了一遍,埃德加·林顿本来就没多大兴趣,从此再也不说要去干预了。就算他真想去干预,我看他也未必能如愿。

原来的客人,如今却成为呼啸山庄的主人了。他牢牢地掌握了所有权,并且向律师证明,而律师又反过来向林顿先生证明:厄恩肖已经把他拥有的每一码土地都抵押出去了,化成现款,以满足他的赌博狂癖,而他,希思克利夫,则是接受抵押的人。

这样一来,本该是附近一带头号乡绅的哈雷顿,却落到全靠他父亲不共戴天的仇敌来养活的地步,像个仆人似的住在自己家里,连领取工钱的权利都没有。由于举目无亲,而且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冤屈,他也就无法翻身了。 XyX8EPs2mpQvKuMPOeCzICAhX50dyxTiLEvK+1iuzhfSqLJb6qgBGDhyZS3aELJ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