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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林顿小姐只管在庄园和花园里转来转去,只见她垂头耷脑,总是不声不响,几乎总是眼泪汪汪。她哥哥闭门不出,独自钻在书堆里,可又从不打开书——我想他心里一直抱着一个隐约的期望,急切地等着凯瑟琳会痛悔前非,主动来请求原谅,寻求和解;而凯瑟琳呢,固执地不吃不喝,心里一准儿在想,埃德加因为见不到她,每顿饭也都咽不下去,只是出于自尊才没有跑来跪倒在她的脚下。我照样忙我的家务事,深信田庄里只有一个头脑是清醒的,这个头脑就长在我身上。

我没有徒费口舌地安慰小姐,也没有枉费心机地开导女主人;更不大理会主人的唉声叹气,他听不见妻子的声音,就渴望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我打定主意,他们要是谁想怎么样,就乖乖地来找我好啦。虽说这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缓慢过程,但是正如我起初想的那样,我终于高兴地看到了一线曙光。

第三天,林顿夫人打开了门。她喝完了水壶和水瓶里的水,要求再给她灌满,还要了一钵粥,因为她认为她快死了。我料定这话是说给埃德加听的。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因此就把它埋在心里,给她端来些茶和烤面包。

她急不可待地吃饱喝足,又躺在枕头上,握紧拳头,呻吟起来。

“唉,我还是死了吧。”她哀叫道,“人家谁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真不该吃这顿饭。”

过了半晌,我又听见她在咕哝:

“不,我不要死——他会高兴的——他根本不爱我——他绝不会思念我!”

“你还要什么吗,夫人?”我问道。尽管她面色煞白,样子古怪夸张,我还是保持着外表上的平静。

“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在做什么?”她问道,把又密又乱的鬈发从憔悴的脸上撩开,“他是昏睡过去了,还是死了?”

“都不是,”我答道,“如果你是指林顿先生的话。我想他身体挺好,虽说读书占用了他过多的时间。他一直钻在书堆里,因为没有人跟他做伴。”

假如我知道她的真实情况,我就不该这么说了,不过我无法消除这样的念头:她的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钻在书堆里!”她惶惑不安地叫道。“我就要死了!我就待在坟墓的边缘了!天哪!他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她接着说道,对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她两眼盯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这是凯瑟琳·林顿吗?他也许以为我在赌气——在闹着玩。你就不能告诉他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内莉,如果还不太迟,我一得知他是什么态度,就在这两者之间选择其一:或者立即饿死——这不算是惩罚,除非他还有颗良心——或者恢复健康,离开乡下。你说到的关于他的那些情况都是实情吗?当心点。他真是那样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吗?”

“噢,夫人,”我答道,“主人不知道你给气疯了,当然也不担心你会饿死自己啦。”

“你以为不会吗?你就不能告诉他我会吗?”她回答道,“去劝劝他!就说是你的看法,就说你肯定我会饿死!”

“不,你忘了,林顿夫人,”我提醒说,“你今天晚上刚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明天你就会察觉它卓有成效了。”

“我只要能确信我死了他也活不成,”她打断我说,“我就立即杀了自己!这三个可怕的夜晚,我压根儿就没合过眼——哦,我受尽了煎熬!我给鬼缠住了,内莉!不过,我开始疑心你并不喜欢我。多么奇怪呀!我原想,虽然每个人都互相憎恨,互相鄙视,可他们不能不爱我——不想几个钟头工夫,他们全都变成冤家了。我敢肯定,他们全变了,这里的人全变了。四周都是他们的冷脸,这样死去有多凄凉!伊莎贝拉给吓得畏畏缩缩,不敢踏进我房里,眼看着凯瑟琳死去是多么可怕呀。埃德加一本正经地守在一旁,看着事情了结,然后便做起祷告,感谢上帝为他家恢复了平静,接着又回去看他的书了!我眼看就要死了,他还钻在书本里,他到底存的什么心啊!”

我让她了解了林顿先生那听天由命的豁达态度之后,她可受不了啦。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发烧迷糊,甚至加剧到发狂的地步,用牙齿撕咬枕头,然后又浑身滚烫地撑起身,要我去开窗。当时正当寒冬,东北风刮得正猛,我不肯开窗。

她脸上掠过的一个个神情,以及她情绪的一阵阵变化,使我胆战心惊起来,还使我想起了她上次生病,大夫告诫说,千万不要违拗她。

刚才她还在大吵大闹;现在她撑着一只胳臂,也没留意我不肯服从她,却仿佛找到了孩子式的解闷法,从她刚咬开的枕头裂口里抽出一片片羽毛,按不同种类排列在床单上:她的神思早已游荡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是火鸡的,”她喃喃自语,“这是野鸭的,这是鸽子的。啊,他们把鸽子毛塞到枕头里啦——难怪我死不了呢 !等我躺下的时候,可要记住把它扔到地板上。这是红松鸡的,这一根——就是夹在一千种羽毛里我也认得出来——是乌头麦鸡的。漂亮的鸟儿,飞到荒野中间,在我们头上盘旋。它想回到巢里去,因为乌云压到山头上,它预感到要下雨了。这根羽毛是从荒野上捡来的,那只鸟儿没给打死——我们在冬天看见了它的巢,里面尽是些小皮包骨头。希思克利夫在上面装了个捕鸟器,大鸟都不敢来了。我让他答应,从此再也不打乌头麦鸡,他倒真没打过。瞧,这里还有呢!他有没有打死过我的乌头麦鸡,内莉?其中有没有红的?让我瞧瞧。”

“丢开你那小孩子的把戏吧!”我打断了她,把枕头拽开,翻过来把破洞顶着褥垫,因为她在一把一把地往外掏羽毛,“躺下来闭上眼,你神志恍惚了。看你搞得一塌糊涂!羽毛像雪片似的满屋飞!”

我到处拾羽毛。

“我看见,你,内莉,”她迷迷糊糊地继续说道,“成了个老太婆: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这张床是佩尼斯通石崖底下的妖精洞,你在搜集妖精用的石镞好伤害我们的小牝牛,我在眼前的时候,你就假装你在捡的这些是羊毛。五十年以后,你就会变成那副样子,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那样。你说错了,我没有神志恍惚,不然我就会把你真看成那个干瘪的老妖婆,就会以为我是在佩尼斯通石崖底下啦。我知道这是夜里,桌子上有两支蜡烛,把黑柜子照得乌黑锃亮。”

“黑柜子?在哪儿?”我问,“你在说梦话!”

“靠着墙,一直在那儿。”她答道,“看起来是有些怪——我看见里面有张脸。”

“这屋里没有柜子,从来没有过。”我说,又坐了下来,把床帐勾起来,好仔细瞧着她。

“你没瞧见那张脸吗?”她问道,认真地盯着镜子。

我不管说什么,也无法让她明白那是她自己的脸。因此,我便起身用围巾蒙住了镜子。

“还在那后面呢!”她又着急地说道,“它动啦!那是谁呀?但愿你走后它可别出来!哦!内莉,这屋里闹鬼啦!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镇静些,因为她浑身一阵阵地在打战,还硬要瞪大眼睛朝镜子那里看。

“镜子里没有人哪!”我坚持说道,“那是你自己,林顿夫人。你刚才还知道的。”

“我自己,”她急促地喘着气说,“钟打十二点啦!那么这是真的啦,太可怕啦!”

她用手抓住衣服,拉起来蒙住眼睛。我想溜到门口,去喊她丈夫,可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又把我召了回来。原来围巾从镜框上掉下来了。

“啊,又怎么啦?”我嚷道,“现在谁是胆小鬼呀?醒醒吧!那是镜子——照人的镜子,林顿夫人。你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你自己,还有我在你旁边。”

她又哆嗦又惶惑,紧紧抓住我,但是惊恐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本来苍白的面孔,因为羞惭,涨得通红。

“哦,天哪!我还以为我在老家呢。”她叹息道,“我还以为我躺在呼啸山庄我的卧房里。我因为身体虚弱,脑袋糊涂了,不知不觉地叫起来了。什么话也别说,就陪我待着。我不敢睡觉,做起梦来吓死人。”

“好好睡一觉对你会有好处的,夫人。”我答道,“希望你吃了这次苦头之后,不要再想饿死自己了。”

“哦,我要是躺在老家我自己的床上就好了!”她绞着双手,心酸地说道,“还有窗外枞树林里那呼呼吹过的风。就让我感受一下吧——这风是直接从荒野里吹来的——就让我吸一口吧!”

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把窗子稍微打开了几秒钟。一股冷风冲了进来,我又关上窗,回到位子上。

这时,她静静地躺着,泪流满面。她身体疲惫不堪,精神也给完全压垮了,我们暴躁的凯瑟琳简直成了一个爱哭的娃娃!

“我关在这儿有多久了?”她忽然醒过神来,问道。

“那天是礼拜一晚上,”我答道,“现在是礼拜四夜里,或者不如说,眼下是礼拜五早晨。”

“什么!还是同一礼拜啊?”她惊叫道,“就这么短短的几天吗?”

“光靠喝冷水和发脾气过活,也算够长的了。”我说。

“唉,好像熬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子似的,”她疑惑地咕哝道,“一定不止这几天。我记得,他们吵过之后,我就待在客厅里;埃德加狠心地惹我生气,我就不顾一切地跑进这间屋子。我一关上门,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便倒在地板上了。我无法向埃德加解释:假使他非要惹我生气,我有多么确定地感觉到我肯定要发病,或者气得发疯!可惜我的舌头和脑袋不听使唤,他也许猜想不到我有多么痛苦,我只是觉得要设法避开他和他的声音。还没等我清醒到眼睛、耳朵好使的时候,天就亮了。内莉,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有些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我真担心我要发疯了。我躺在那儿,头靠着那条桌子腿,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昏暗的窗户,这时候我想,我躺在老家那张橡木嵌板床上。我的心在为一桩好大的伤心事感到痛苦,可是因为刚醒来,我又记不得是什么伤心事。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十分奇怪,我过去整整七年的生活居然变成一片空白!我压根儿记不起有过这段日子。我还是个孩子,父亲才下葬,欣德利下令把我和希思克利夫分开,这就引起了我的痛苦。我第一次给人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哭了一夜之后,我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盹儿,等我醒过来,就伸手想把嵌板拉开,不想手碰到了桌面!我顺着桌毯猛地一拂,记忆突然涌上了心头,我先前的悲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绝望吞没了。我说不出我为什么如此悲恸欲绝,一定是一时精神错乱,因为那简直是毫无缘由。不过,假如我十二岁时就被迫离开了山庄,离开了我早年所有的亲朋好友,离开了我最心爱的人(希思克利夫当时就是如此),一下子变成了林顿夫人,画眉田庄的女主人,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就被逐出我原来的世界,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可以想一想我沉沦到什么样的深渊!你尽管摇头吧,内莉,把我搞得不得安宁,你也有份儿!你本该跟埃德加说说,你真该跟他说说,叫他不要来惹我!哦,我身上火辣辣的!我真想跑到外面!我真想还是个小女孩,又泼辣,又大胆,又自由自在,受到伤害只顾发笑,不会给逼得发疯!我怎么变得这么厉害?我怎么听到几句话就给刺激得热血沸腾?我相信,我一回到那边山上的石楠丛中,就一定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再把窗子敞开,敞开了再扣住!快点,你怎么不动呀?”

“因为我不想把你冻死。”我答道。

“你的意思是不想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她悻然说道,“不过,我还不是毫无办法,我自己开。”

我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溜下了床,摇摇晃晃地穿过屋子,一把推开窗子,探出身子,寒风像刀子似的扎在她肩膀上,她也毫不在乎。

我先是恳求,后来就想强行把她拽回去。但我马上发现,她神志错乱时力气比我大得多(我从她后来的举动和胡言乱语断定,她是神志错乱了)。

外面没有月光,万物都沉浸在模糊的黑暗之中。不论远近,没有一座房子透出一丝亮光,所有的灯光早就熄灭了。呼啸山庄的灯光是根本望不见的——可她却硬说,她瞧见了那儿的亮光。

“瞧!”她急切地嚷道,“那是我的屋子,里面点着蜡烛,树在窗前摇晃……那另一支蜡烛是在约瑟夫的阁楼里……约瑟夫睡得晚,是吧?他等着我回家,好锁大门……嗯,他还要等一会儿。这段路不好走,还得忧心忡忡地往回走。而且,要走这一段路,还非得经过吉默顿教堂!我们经常挑逗那里的鬼,看谁敢站在坟堆里叫鬼出来……可是,希思克利夫,要是我现在向你挑战,你敢吗?你要是有胆量,我就奉陪你。我不要一个人躺在那里,他们可以把我埋到十二英尺深的地下,再把教堂推倒压在我身上,但是,你不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安息……绝不会安息!”

她顿了一下,接着又带着奇怪的微笑,说道:“他在琢磨……他想让我去他那儿!那就找条路吧!别穿过那片教堂墓地……你太慢了!该满足了,你可是一直跟着我呀!”

她这么疯疯癫癫的,看来跟她争执也是白搭,我便盘算着怎么能抓件衣服给她披上,而又不能松开手,因为窗子敞开着,我不敢放开她。就在这时,使我大为惊愕的是,我听见门把手嘎啦一声,林顿先生进来了。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经过走廊时,听见我们在说话,这引起了他的好奇或是忧虑,他想看看我们这么晚了还在讲什么。

“哦,先生!”我喊道,他一见到眼前的情景,以及屋里的凄凉气氛,刚要惊叫出来,却让我止住了,“我可怜的女主人病了,她完全把我制服了,我拿她毫无办法。请你来劝她上床去。你就别生气啦,因为她除了自行其是,很难听进别人的话。”

“凯瑟琳病了?”他说,赶忙走过来,“关上窗,埃伦!凯瑟琳!怎么——”

他说不出话了。一见林顿夫人形容憔悴,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惶恐地瞅瞅她,又瞅瞅我。

“她一直在这里怄气,”我又说,“简直什么也不吃,也从不抱怨。在今晚以前,她不让我们任何人进来,所以我们无法向你报告她的情况,因为我们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也没什么。”

我觉得我解释得很笨拙,主人皱起眉头。“没什么,是吗,埃伦·迪安?”他严厉地说,“你得说清楚,这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搂住妻子,痛楚地望着她。

起初,夫人好像不认识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在她茫然的目光中,根本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但是,这神志错乱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她将目光从外面的黑暗中移开,渐渐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认出了是谁搂着她。

“啊!你来了,是吧,埃德加·林顿?”她激愤地说道,“你就是这么个东西,不需要你的时候总见着你,需要你的时候从来找不到!我想,这一来我们可就有的是悲伤啦。我看我们免不了啦。可是再怎么悲伤,也拦不住我回到我那狭小的家里去——就是不等春天结束我便要去的长眠之地!记住,不是在教堂屋檐下的林顿家的人中间,而是在旷野里竖上一块墓碑。你是愿意到他们那儿去,还是想到我这儿来,随你的便!”

“凯瑟琳,你怎么啦?”主人说道,“我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吗?难道你真爱那个坏蛋希思——”

“住口!”林顿夫人嚷道,“马上给我住口!你要是再提那个名字,我就立刻从窗口跳出去,一了百了!你眼下抱着的,还可以算是归你所有,可是不等你再拿手碰到我,我的魂灵早飞到那山顶上了。我不要你了,埃德加。我过了需要你的时候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我很高兴你还可以在书堆里找到慰藉,因为我对你的情意已经完全没有了。”

“她神志错乱了,先生,”我插嘴说,“她一晚上都在说胡话。不过,让她安静,好好护理,她会复原的……今后,我们一定要当心别惹怒她。”

“我不需要你再来出什么主意了,”林顿先生答道,“你了解女主人的脾气,却怂恿我去惹她生气。她这三天的情况,你一点也不向我透露!你真是冷酷无情啊!就是病上几个月,也不会变得这么厉害呀!”

我开始为自己辩解,心想别人撒野使性子,却来责怪我,我未免太冤屈了!

“我知道女主人性情倔强,专横,”我嚷道,“可我不知道你想助长她的凶暴脾气!我不知道为了迎合她,我就得对希思克利夫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尽了一个忠实仆人的职责来告诉你,也得到了一个忠实仆人的报偿!好啦,这就教训我下次小心点。你下次就自己打听去吧!”

“你下次再到我面前搬弄是非,我就辞掉你,埃伦·迪安。”他答道。

“那么,我想你宁可不闻不问这件事啦,林顿先生?”我说,“你允许希思克利夫来向小姐求爱,而且每逢你不在家,就让他趁机溜进来,故意挑拨女主人与你不和,是吧?”

凯瑟琳虽然神志错乱,却在留神听着我们的谈话。

“啊!内莉当了内奸啦,”她激愤地嚷道,“内莉是我暗藏的敌人——你这个老巫婆!这么说,你真在寻找石镞伤害我们啦!放开我,我要让她懊悔!我非叫她号叫着认错不可!”

她那两道眉毛下迸射出疯狂的怒火。她拼命地挣扎着,想从林顿的怀里挣脱出来。我不想等着出事,便自作主张去请大夫,走出了房间。

我穿过花园往大路上走时,就在墙上钉马缰钩的地方,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在乱动,那显然不是风吹的。我尽管急急匆匆,还是停下来查看一下,免得事后再去想入非非,以为那是个鬼魂。

用眼看不如用手摸一摸,我大为惊讶而又惶惑不安地发现,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范妮给吊在一块手绢上,几乎奄奄一息。

我连忙放开小狗,把它拎到花园里。小姐去睡觉的时候,我还看见这狗跟着她上楼的,因而我很奇怪,它怎么会跑到外面来,是哪个坏蛋这样对待它的。

我松解钩子上的结时,仿佛一再听见远处有马蹄奔跑的嘚嘚声,可是我脑子里头绪纷繁,也顾不得想一想当时的情形:尽管时值深夜两点,在那个地方听见这声音,还是很令人奇怪的。

我走到街上,凑巧遇见肯尼思先生刚从家里出来去看村里的一个病人。我把凯瑟琳·林顿的病状叙说了一番,他当即就陪我往回走。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毫无顾忌地表示,他很怀疑病人能否经受住这第二次打击,除非她能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指示,不要像上次那样。

“内莉·迪安,”他说,“我总觉得这场病另有原因。田庄上出什么事啦?我们这里听到些奇怪的说法。一个像凯瑟琳那样身强力壮的女人是不会为点小事就病倒的,而且这种人也不该病得这样。这种人得了发烧之类的病,那是很难治好的。这病是怎么开始的?”

“主人会告诉你的,”我答道,“不过你了解厄恩肖一家人的暴躁脾气,而林顿夫人比他们谁都厉害。我可以这么说:事情是由一场争吵引起的。她情绪一激动,就发作起来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因为她到了急眼的时候就跑掉了,把自己锁在房里。后来她就不肯吃饭,现在她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像是在梦幻中,虽然还认识周围的人,但是心里充满了种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和幻觉。”

“林顿先生会觉得很难过吧?”肯尼思探问道。

“难过?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心都要碎啦!”我答道,“你尽量不要吓唬他。”

“唔,我告诉过他要小心,”我的同伴说道,“他无视我的警告,只好自食其果了!他最近不是跟希思克利夫还很亲近吗?”

“希思克利夫三天两头地到田庄上来,”我答道,“虽然主要因为女主人从小就认识他,而不是因为主人喜欢他来玩。如今他也用不着再登门了,因为他对林顿小姐有些非分之想。我看不会让他再来了。”

“林顿小姐是不是讨厌他呢?”大夫接着问道。

“她不跟我讲心里话。”我回道,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不错,她是个诡秘的人,”他摇摇头说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从来不说!不过她真是个小傻瓜。我从可靠方面得来的消息说,昨天夜里(多糟糕的一个夜晚啊!),她和希思克利夫在你们房后的田园里转悠了两个多钟头。希思克利夫硬要她别再进去,干脆骑上他的马,跟他一起跑掉!据向我透露这事的人说,她只得郑重担保准备一下,等下次见面时再走,这才把他支吾过去。至于下次是哪一天,那人没有听见,不过你要劝告林顿先生留神点!”

这消息使我心里充满了新的恐惧。我撇下肯尼思,差不多一路跑了回来。小狗还在花园里汪汪嗥叫。我稍微停了停,给它打开门,可它并不往房门那里去,却东跑西颠地在草地上嗅来嗅去,若不是我把它抓住,带进家里,它准会溜到大路上去。

我上楼一走进伊莎贝拉房里,心里的疑虑便给证实了:房里没人。我要是早来几个钟头,林顿夫人的病情也许会阻止她莽撞行事。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即使马上去追赶,也不见得能追上他们。无论如何,我可不能去追他们,而且我也不敢惊动全家,把家里弄得乱作一团。我更不敢把这事报告主人,因为眼前的不幸已经够他受的了,哪里还经受得住另一起灾难!

我看我只有默不作声,听其自然了。等肯尼思一到,我就神色慌张地去通报。

凯瑟琳惊扰不安地睡着,她丈夫终于使她从极度的亢奋中平静下来。这时候,他正俯在她的枕边,注视着她那神情痛苦的面容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大夫亲自检查病状后,抱有希望地对他说,只要我们能在她四周始终保持绝对的安静,她的病就会好转。他又对我说,病人面临的危险,倒不见得是死亡,更可怕的是终身的神志错乱。

那一夜我没合眼,林顿先生也没合眼。实际上,我们压根儿没上床。仆人们起身都比平时早得多,在家里走动时都蹑手蹑脚,做事碰到一起时都低声交谈。每个人都在忙碌,唯独不见伊莎贝拉小姐。大家说起她睡得真香——她哥哥也问起她起床没有,好像急着要找她,而且对她如此不关心嫂嫂,感到很气恼。

我哆哆嗦嗦,唯恐主人派我去叫她。不过,我用不着第一个去报告她私奔了,我总算逃过了这个苦差。原来,有个愣头愣脑的女仆,一大早给差遣到吉默顿去,这时张着嘴呼哧呼哧地跑上楼,冲进房里,大声嚷道:

“啊,天啊,天啊!咱们以后还要出什么乱子呀?主人,主人,小姐她——”

“别嚷嚷!”我连忙喊道,对她那样大吵大闹,感到十分恼火。

“低声点,玛丽——怎么回事?”林顿先生说,“小姐怎么啦?”

“她跑啦,她跑啦!那个希思克利夫带她跑啦!”女仆气喘吁吁地说。

“哪会有这种事!”林顿嚷道,急得忽地站起身,“这不可能——你脑子里怎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埃伦·迪安,去找找她——令人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他说着,把女仆拉到门口,再次要她说明,她凭什么这么说。

“唔,我在路上遇见一个来这儿取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他问起田庄里是不是出事了——我当他是指女主人生病了,就回答说:‘是的。’他随后说:‘我猜想有人去追他们了吧?’我愣住了。他看出我对这事一点摸不着头脑,就告诉我说,半夜过了没多久,有位先生和小姐在离吉默顿两英里远的一家铁匠铺那里停下来打马掌!铁匠的闺女起来偷偷看看他们是谁:她马上就认出他们俩了——她注意到那男子——她敢肯定那是希思克利夫,再说谁也认不错他——他付了一个金镑,放在她父亲手里。那小姐拿斗篷遮住脸;可她想喝点水,喝的时候,斗篷滑落下来,她把她看得一清二楚——两人骑马往前走的时候,希思克利夫抓住两匹马的缰绳。他们掉转脸背对村子,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飞奔而去。那闺女没告诉她父亲,可她今天早上却把这事传遍了吉默顿。”

为了虚应一下,我跑去望望伊莎贝拉的屋子,回来时,证实了女仆说的话——林顿先生又坐到了床边。等我一进来,他抬起眼睛,看出了我神色茫然的意思,便垂下眼睛,既没有吩咐什么,也没吭一声。

“我们要不要设法去把她追回来?”我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她是自己要走的,”主人回答说,“她有权利爱走就走——别再拿她来烦我啦——今后她只在名义上是我妹妹。不是我不认她这个妹妹,而是她不要我这个哥哥。”

他在这件事上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他没有再问过一次,也没有再提起她,只是吩咐我,等我知道她有了新家,不管在哪里,把她在家里的财物都给她送去。 1gSQafqOdo8i1/nFZhGx0P/Xd8i+Ex6RZaSmjtHbOYEC0/uYq3Ju7kCE/oZrta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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