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一行人一路向北,终于抵达了运河的终点通州,在这里换乘马车赶往京城。
十一岁的王守仁离开余姚定居北京,堪比少年达·芬奇离开芬奇镇,来到文艺复兴时代欧洲的艺术中心佛罗伦萨。
当高大巍峨的北京城出现在眼前时,想必小守仁应该会印象深刻,甚至震撼不已吧。
成化十八年的北京顺天府,不光是大明王朝的首善之区,也是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之一。而且,有别于中国历史上其他大一统王朝的首都,此时的北京距国境线最近处仅有大约一百里,相当于绍兴府城到杭州的距离。长城以北,就是蒙古人的地盘。
北京靠近边境,但丝毫不影响其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全国的资源都往北京倾斜,全国的政策都给北京方便,全国的人才都想来北京发展……和五百多年后的今天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作为翰林院修撰,王华的办公地点在天街以东,上班非常方便。他的府第在长安西街,与很多高官比邻而居,朋友圈经营得也是愈发豪华。好哥们谢迁就不用说了,李东阳、王鏊和丘濬等重臣,都和王华过往甚密。林俊和储巏等青年才俊结识这位状元之后,进而与其长公子成为好友。
有一说一,对王华并不怎么真心佩服的王守仁,日后能取得那样伟大的成就,与有这么一个爹关系真的不小。
长安西街上,有著名的长安街坊,又称壅坊。坊内不光有林立的店铺,更有不少佛寺道观。最著名的是大兴隆寺和朝天宫。而佛、道两教对王守仁的影响,可以说是断断续续地贯串了他的一生。
听父亲讲述了小守仁在金山寺的精彩表现,王华心里可乐开了花:行!不愧是我的儿子,有我当年的一丢丢神韵。见到了日夜想念的母亲,王守仁当然格外兴奋。
从这一天开始,小守仁再也不是出没于浙江小县城的熊孩子,而是活跃在京师核心区的官二代了。
三月,一位学术泰斗抵达北京,在大兴隆寺开班讲学,小阳明也有幸见识了大师风采。
八月,一位贵客造访王府,与王华敲定了一件影响了小守仁一生的大事。
到了成化二十年(1484),王守仁十三岁了,已度过第一个本命年,并遭遇了一系列人生变故。
这一年,又到了三年一度的会试之时。二月,王华担任廷试弥封官,他居然“举贤不避亲”,让王守仁担任自己的助手,入场评卷。
为了宝贝儿子的将来,王华不惜重金,把他送到了京师最好的私立学堂,业师是京城文化名人吴伯通。在这里,王守仁能接受最系统的正规教育,能有最光明的发展前景,还能结识最有潜力的同学。什么叫“赢在起跑线”?这就是。
现代生物学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性格形成期一般在五到十一岁期间,在十七岁之前基本定型。王华当然不懂得这些,但他知道,让儿子上更好的学堂,就能有更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这对儿子的成长与成熟,无疑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是——
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正处在一生中最顽皮也最难管教的时期。王守仁不是刘基,既不会预测天气,也无法过目不忘。他当然也不是曾国藩,一篇文章背十几遍也背不下来。客观地说,小守仁属于比较聪明,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那一类。当然,他也符合一般规律:对于没有挑战性的学业,早已没有努力的意愿。他的兴趣开始转移了。
千万别以为小守仁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虎”,一不留神,他就会变成惹是生非的“霹雳虎”。
尽管王守仁生活在全中国教育水平最高的城市,上的是全北京教学手段最好的私塾,但它毕竟不是现代学校,不可能学习代数几何、自然常识与生理卫生,只是一些最基础的经史子集,并不需要多高的领悟能力,只要有不太差的记忆力就能搞定。
这些事情对王守仁来说,简直就像一个NBA(美国篮球协会)球星去参加居委会组织的篮球联赛,太没有挑战性和成就感了。那些文章他早就能够背诵,那些段落他早就能够默写,他出现在课堂里是为了给老师面子;他什么都做,就是不看书;他什么都会,当然不想看书。那他还能干什么呢?
恭喜,你答对了:他调皮捣蛋,捉弄同学,忽悠老师;他上课睡觉,看课外书,做小动作;他下课胡闹,爬树抓鸟,惹大麻烦……就是一问题少年啊。多亏大明的私塾没有女生,这才使小守仁少了很多使坏的机会,也让老师不至于整天应付家长投诉。
王守仁不光想着破坏,也偶有想要有所建设。有一个故事,被后来人津津乐道。
有一天,王守仁突然走到老师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问:“请问先生,何为人生第一等事?”
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这么宏大的问题,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之口,让老师感到有些怪怪的:这个小朋友的问题也太超前了吧。当然老师也不能太敷衍,当时就回答了他。不过老师的答案让小守仁很不满意,差点让老师下不来台。
什么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对企业家来说,并不是再赚多少个亿的美元,而是将自己的企业做成商业帝国;对足球明星来说,不是蝉联多少次世界足球先生,而是赢得世界杯;对大导演来说,不是在国内取得多少票房,而是捧得奥斯卡小金人……终极的梦想,最后的目标,往往都要超越表面上的利害得失。
这老师并没有过人的见解,当然也无法预见王守仁日后的伟大,他很随意地回答道:“当然是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入朝为官。”这个回答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但也算合乎情理。不料,小守仁居然大摇其头,脱口而出:“不对,不对!”
“不对?那……那你说是什么?”
小守仁这边话一说完,老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让一个孩子这么反驳,真丢人!
“中状元绝不是第一等事,读书学圣贤,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你这可不是提问,而是质问;不是请教,而是挖坑,有些太不厚道了。小守仁应该庆幸自己面前站的是一个善于控制脾气的老师,而不是善于修理儿子的老爸。如果换成王华,早就大嘴巴抽上去了:“我让你小子逞能!”
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但王守仁与王华的性格差异,比南北两京居民的习俗差别还大。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只是比喻,但王华确实从小酷爱读书,好像真能从里面读出个漂亮媳妇。有一次,他在屋内摇头晃脑地读个不停,母亲则在窗下纺线。可能是怕儿子太辛苦,也怕儿子把眼睛读坏了,配眼镜都找不到地方,岑氏就想让他休息一下。
“娘,我不累。”这孩子真不领情啊。
不一会儿,不远处的街道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原来这一天是迎春节日,街上有很多庆祝活动。街坊邻里的孩子全跑去看热闹了。可王华就像是被钉在椅子上一样,根本不想出去。
“孩子啊,外面这么热闹,你也出去玩一会吧。”
王华平静地抬起小脑袋,一句话就把母亲说得没脾气了,只得叹道:“孩子,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天啊,好心不得好报吗?王华是这么说的:“母亲此言差矣。屋外春色固然好,哪里比看书更有乐趣?”
若换成王守仁,不用母亲叫,他早跑得没影了。
不知道是王守仁的成长中有什么基因突变,还是北京靠近边境,给他年幼的血管里注入了更多狂热激情,他不再满足于像老爸一样死读书、读死书,唯一的目的是应对科举考试。他还有很多爱好。
他喜欢看兵书,会把老爸书房里的兵书随机偷出来,看得那叫一个如饥似渴、全神贯注。读到精彩的地方,趴在床上咯咯笑个不停;看到伤心之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这还不算完,他还把家里人吃完的桃核等收集起来,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排兵布阵,类似于我们今天的沙盘推演。
中国传统的文化人讲究“琴棋书画”,这棋指的是围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文艺青年下围棋,普通青年才下象棋。围棋精致,象棋粗犷;围棋变幻莫测,象棋大开大合。围棋是高雅品位的象征,象棋是俗气习俗的标志。
但王守仁作为状元的公子,北京小爷,总得讲究点生活格调,别给老爹到处丢人吧。他却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象棋,而且相当痴迷,丝毫不担心被人笑话。也许是由于下象棋更像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对垒,火药味更浓,对抗性更强吧。
王守仁用家里给他的零用钱买了副象棋,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安全地方。然后他就约上两三个同好,一有机会就跑过去玩,经常杀得难解难分,乐不思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班上总有爱告密的娃。终于有一天,当他捏起“车”大喊“将军”之时,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最熟悉的苦脸。
棋友们立即飞快地消失,只留下了这一对父子。王守仁果断地蹲在地下,双手护住脑袋。不过王华这次倒没有动手,他长叹一声,缓缓端起棋盘,走到了不远处的小河边。
听到“哗啦啦”的响声,王守仁不看也知道,他要和这些“伙伴”永别了。
为了悼念无辜阵亡的象棋,他还特意赋诗一首:
象棋终日乐悠悠,
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堕河皆不救,
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
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响一声天地震,
忽然惊起卧龙愁。
王华这个天真的书呆子,以为扔了象棋,儿子就能断了念想从而专心读书。却不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而且,压迫越重,反抗越激烈。很快,他儿子就有了全新的娱乐项目,更惊险更刺激,也更能吸引爱好者加入。
小守仁新开发的项目是什么呢?这是一种大型益智游戏,类似于今天的真人CS(户外军事模拟竞技)。厉害吧?
简单地说,就是忽悠两拨孩子进行军事演习。王守仁从小就展示了良好的组织才能,以及在同龄人中的威信。领袖气质不是天生的,更不是靠拼爹就能有的——大家的爹都差不到哪去,而是用自身能力来证明的。谁能在十岁出头的时候读这么多兵书,并且把书中的计策领会得这么到位,谁当然就有资格当老大。
他一声令下,将参与游戏的同学分成两队,一边主攻,一边主守。不过,调兵遣将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王守仁。而这些孩子居然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并且玩得很爽很投入。
可惜,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意外。
这天,两队人马正在激烈交锋,而小守仁站在高台上,挥着令旗忙得不亦乐乎。他掌控一切,如果攻方打不开局面,他就会教他们一些新战术;如果防守方的阵容不堪一击,他就会指导他们摆出新阵形;如果双方差距悬殊,他就会及时对阵容进行调整。
当大家玩得正嗨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所有的士兵像见了鬼一样,四散奔逃,把主帅一个人丢在高台上——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王主帅面前。一张熟悉的苦瓜脸上,再度显露出明显克制的愤怒:“赶紧给我回家!”
一路之上,王华都紧紧攥着拳头,他是在压抑自己内心的强烈冲动,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实施家庭暴力。好了,终于到家了,门一关,我的地盘我做主,看谁敢干涉我们家的“内政”!今天,我非把这小兔崽子好好修理一顿不可!
“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这么贪玩?”
王守仁听到之后,表情倒是非常淡然,似乎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我这样挺好啊,为什么要读书?”
王华强忍住自己想抽人的冲动,苦口婆心地劝说:“孩子啊,你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可能考中进士,甚至像你爹我一样考中状元,享受世人的尊敬与仰慕……”
“父亲中了状元,子孙后代未必能中状元吧?”小守仁一如既往地不服气。
“状元又不能世袭。你不努力肯定中不了,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王华是真急了。可接下来儿子的一番话,更让他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怎么生出这么个逆子?
“秀才不当就不当了。再说了,儒者患不知兵。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应该是文武双全的,提笔能写漂亮文章,提枪能上马保家卫国。如果只能做夸夸其谈的文人,平时想着捞取功名,为蝇头小利算计半天,国家有危难的时候却束手无策,这样的读书人,是国家的耻辱!”
王华又不傻,这么阴阳怪气,讽刺谁呢?反了不成?于是他大喝一声:“来人,拿家法来!”
郑氏应声走了进来。王守仁如同行走在沙漠中的迷路者看到了水源,连忙躲进母亲的怀里。王华长叹一声,心说:算你小子又逃过一劫……
但是,王华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儿子。“读书学圣贤”的抱负,并不是王守仁的突发奇想,人家确实把这个作为努力的方向了。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守仁的出位行为有所收敛,和父亲及老师的关系也有所改善。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