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从小身体就不好,“后院格竹”失败之后,肺病和哮喘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在扬州病情加重之后,他不得不请了三个月病假,好好休养了一番,身体才渐渐复原。
弘治十五年五月,王阳明回到京城。“明日归城市,风尘又马鞍。”还是大城市的空气亲切,还是大城市的生活舒适,还是大城市的饭局讲究,就算沙尘暴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也许会为自己耐不住寂寞而脸红,但也会为自己读书人的使命感而开心。
当时的弘治皇帝较为开明,朝廷对于文官的打压控制,已经远不如开国时期。读书人的政治地位有所提高,经济收入也逐步改善,交流唱和也慢慢多起来了。各种文学团体纷纷组建,各种聚会当然也非常热闹。王阳明的同龄人李梦阳、王廷相等人发起了文学复古运动,反对八股取士,要求向唐宋时代的古文作家学习——这搁洪武时代,一人长三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们为了壮大声势,几次三番拉状元公子入伙。后者该如何回应呢?王阳明看得很清楚,文学社团有李梦阳这样的“流量小生”唱主角,自己进去了也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我怎能以有限精神,做此无益事情?”正好这时,由于读书太过辛苦,他的肺病又犯了。
八月,王阳明向朝廷呈上了《乞养病疏》,得到批准之后,在当月下旬离开京城,回山阴养病。
但让后人心理不平衡的是,王主事居然开启了“旅游返乡”模式!可见,他这回病得也不是特别严重;更可见,当年的官员考核制度有重大疏漏。
再过润州,他游览了金山、焦山和北固山等名胜,但应该没有再爬山。
在苏州府吴江县(今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王阳明甚至兴致勃勃地登上了吴江塔,览仰高亭,并且赋诗留念,这是一个重病号该干的事吗?
九月,他终于回到了老家。
养病就应该有个养病的样子,至少得一本正经地装装样子。可王阳明却在家里待不住。他又顽皮了。
王阳明又跑到了当年游玩过的会稽山,又住进了昔日生活过的阳明洞,又开始练习道家的导引术,过起了“静入窈冥”的修行生活——考虑过妻子孤枕难眠的感受吗?
以今天的医学观点来说,王阳明根本就是胡乱折腾,没事找事。但神奇的是,这样的呼吸吐纳、枯坐冥想,加上服用丹药,居然让他的身体状况有了一定改善,甚至还有了意外收获。
据后来的弟子描述,修炼了个把月之后,他就掌握了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有一天,王阳明正在洞中打坐,突然把仆人叫了过来,让仆人出五云门去接四位客人。王阳明告诉他,来人中有:
一个老者,五十来岁,背微驼,拄着羊头拐杖;
一个中年汉子,四十岁左右,手拿一把折扇,上面是唐寅画的梅花;
一个道士,身高七尺开外,留着长须,背着布袋;
一个小生,二十开外,相貌清秀,头戴方巾,手捧一坛黄酒。
仆人一听,根本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啊?没有办法,主人发话了,只好奔出三里多地去迎接。站在太阳底下,仆人一边擦汗一边抱怨,但工夫不大,眼前的一幕就让他惊呆了。
前面信步走来了四个人,越走越近,仆人看清楚了,四人形貌与大少爷所说的完全相同,一点都不差。他急忙上前施礼,把四人一路引入阳明洞中。
四人听仆人讲了王阳明让他出迎的事情,都非常好奇。他们一到,寒暄了两句,就忍不住问:“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四个要来,而且知道我们带了什么东西?”王阳明微微一笑:“我不过是心境清静,自然看得明白,不值一提。”
主人越谦虚,四位客人就越发佩服,他们自然要把这次经历讲给了更多人听。很快,在山阴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拜访,咨询各种生活问题。有问儿子科举前程的,有问女儿婆媳关系的,有问自己能娶几个小老婆的,有问老公什么时候“挂掉”的。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阳明洞变得非常热闹,大有成为“绍兴府心理咨询中心”的架势,让本打算在这里潜心养病的王少爷痛苦不堪。
世界上是否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而王阳明是否在三十几岁时就掌握了呢?从他日后的各种经历来看,这种可能性显然不大。不排除阳明弟子为了证明老师的伟大,故意编出这个故事的可能——反正老师已经不在人间,也不能再批评他们了。
但无论如何,王阳明当时迷恋道家思想,甚至有过出家的念头,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京城仕途不顺,前途不明;夫妻生活出现了“十年之痒”,失去了激情;肺病一度威胁他的生命,让他对未来更加没有信心,期望靠修炼打坐渡过难关。
沉迷道术之中,让王阳明短期内获得了不小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很享受自己这种半仙境界。但是,真的要抛弃一切,修道成仙吗?长生不老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期望的,但古往今来,又有谁真正能够长生?从秦始皇到大明皇帝,热衷长生的可不少,但他们的寿命,往往比生活条件恶劣的普通百姓还短。这道理,王阳明岂能不明白?
祖母岑氏已经八十多岁,父亲王华年近花甲,妻子诸氏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光泽,也完全看不到大家小姐的矜持与娇柔,稳步向不修边幅的中年妇女转变。他们都是王阳明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难道真的要永远离开他们,隐身山中,不问世事,埋头修炼?
这样即使能够长生不老,又有多大价值呢?
没有亲情的长生,只能是永久的孤独。生命正是因为有限,才格外有价值、有意义,才格外值得人们珍惜。一旦知道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了,你就没有了痛苦;但没有了痛苦,也就体会不到幸福。在王阳明的心里,还是丢不掉“孝悌”,因此他无法真正修道,无法舍弃尘缘。
“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
再说了,他从十三岁就立志读书做圣贤,对标的肯定是孔孟朱子,而并非太上老君。十年寒窗,三次会试,就这么放弃吗?Impossible(不可能)!
身体有一些好转之后,王阳明就离开了阳明洞(长年住在山洞里肯定有一些风险),在洞外盖了个茅屋,专心治学。读书之余,他喜欢登山,让自己徜徉在美景之中。有朋友来访,他会热情接待,饮酒唱和。
诗僧释鲁山过来做客,他对王阳明的治学印象深刻,故而写下了《王伯安书舍》:
一寻松下地,新构小精庐。
祛冗入深院,闭门抄古书。
草盆生意满,雪洞世情疏。
每欲携琴访,心斋恐宴如。
弘治十六年三月,王阳明决定开启一场说走就行的旅行。他前往杭州,再次住进了西湖边上的净慈寺。十一年前他考取举人时,正是住在这里。
杭州因西湖而闻名,西湖美景甲天下。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人的心情自然也会好起来,并对未来产生许多憧憬之情。就在这里,王阳明写下了著名的《西湖醉中谩书二首》:
十年尘海劳魂梦,
此日重来眼倍清。
好景恨无苏老笔,
乞归徒有贺公情。
白凫飞处青林晚,
翠壁明边返照晴。
烂醉湖云宿湖寺,
不知山月堕江城。
掩映红妆莫谩猜,
隔林知是藕花开。
共君醉卧不须到,
自有香风拂面来。
杭州是吴越的都城、南宋的行在所,也是江南寺院道观高度集中之地。王阳明一向喜欢结交异人,到了这里,怎么可能闲得住?
在阳明弟子眼里,老师在钱塘养病时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无疑是虎跑寺中一语惊醒梦中人。
听说虎跑寺有一个和尚,已经闭关三年,终日不发一语、不视一物,王阳明顿时兴致盎然。在别人看来,这位大师功力已经非常了得,但王阳明却有另外的理解。他很想会会这个高僧,但寺院的人都好心地劝他:你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吧,人家高僧根本就不可能搭理你。
越是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王阳明越想挑战一下。他亮出自己六品官员的身份,坚持让寺中的小和尚带他去见高僧。
来到和尚的住所,只见此人一动不动地盘坐在蒲团上,如同一座雕像。王阳明上前,只说了一句话,高僧居然就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显然,高僧被戳中痛点了。
王阳明说的是:“喂!你这个老和尚,整天口巴巴说些什么,整天眼睁睁看些什么?”
老和尚一听,知道自己遇到专业人士了,一般人哪儿喊得出这个啊!他很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没想到王阳明接下来的一席话,又让大师放下矜持,放声大哭起来。
王阳明平静地问:“你是哪里人,离家几年了?”
“我是河南人,离家十多年了。”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只有一个老母亲……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
“那你还想她吗?”
“怎么可能不想呢?”高僧显然很不满。
“你既然不能不想念,虽然终日不言,心中却在默念着;虽然终日不见,心中却是能看得到。”
“说得好啊!”高僧合掌说:“请施主明示!”
“想念父母是人的天性,怎么可能断灭?你既然说自己不能不想念,就是真性发现。你既然心里想着母亲,却整日呆坐,只给自己增加烦恼。常言道:‘爹娘就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何人?’”
和尚听不下去了,想起生死未卜的亲娘,当场放声大哭起来。过了几天,王阳明再来寺院时,发现高僧已经不见。据知情者透露,此人已经赶回家探望母亲去了。可见即使能闭关三年,还是放不下世间的真情。
王阳明不禁感慨道:“人性本善,说得一点没错,从这位大师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于是他更坚定了自己读圣贤之书、做圣贤之人的信念。
八月,王阳明回到山阴。适逢绍兴大旱,绍兴太守佟珍居然亲自登门请求王公子为家乡父老求雨——真以为他会法术啊。王阳明推脱不掉,但内心相当苦闷。
既然看清了方向,那就回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