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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连战连败,却敢自号“阳明山人”

转眼到了弘治九年(1496),这是王守仁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都说这一年会有麻烦事,需要系个红腰带来辟邪,他却不大相信这一套。明朝的科举制度已经相当完善了,考场上最终靠的还是实力,不是门路或者运气。

王守仁再次回到自己无比熟悉的贡院,再次坐在并不陌生的隔间,再次挥笔疾书,再次向命运发起挑战。但命运再次和他开了个玩笑,他再次和三年前一样,在皇榜上从头瞅到尾,结果仍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不得不说,岳父的离世,对他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本命年,真是流年不利啊。他倒不在乎自己的输赢,可老爹的一腔心血打了水漂,做儿子的也不可能没有愧疚感,但是——

当有好心人过来安慰他时,王守仁却轻描淡写地笑着答复:“世以不得第为耻,吾则以不得第动心为耻。”显得相当洒脱,但正应了一句俗话: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其实内心深处,他已经很不淡定了。

二十五岁了,连续失败了两次。到底是继续挑战科举,还是留在京城上班,王家父子显然都纠结了一段时日。直到九月,王守仁才辞别了老爹,从通州乘船南下。

看这架势,他是要扎根家乡,继续奋战了。

行到济宁的时候,因为心情烦闷,王守仁去参观了当地著名的太白楼,并留下了《太白楼赋》,其中写道:

生逢时以就列兮,固云台麟阁而容与。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登斯楼乎延伫。信流俗之嫉妒兮,自前世而固然。怀夫子之故都兮,沛余涕之湲湲。庙堂之偃蹇兮,或非情之所好。唯不合于斯世兮,恣沈酣而远眺。

王守仁表面上是在为李白感慨,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纠结;表面上是总结诗仙的坎坷一生,实际上是反思自己的悲惨落第。值得一提的是,整整一百五十年前,即元惠宗至正六年(1346)四月,刘基也来到了同一个地方,并留下了一首《登济州太白楼》:

小径迂行客,危楼舍酒星。

河分洸水碧,天倚峄山青。

昭代空文藻,斯人竟断萍。

登临无贺老,谁与共忘形?

不过,王守仁是从北京南下,准备回家乡奋发读书。而刘基则是北上京城活动,想讨个一官半职。当王守仁登上太白楼时,可曾想到自己与这位前辈有着某种程度的心灵沟通?不过,当时的王守仁年仅二十五,而刘基来济宁时已三十六,年龄相差较大,心态自然不同。

十月,王守仁来到南京朝天宫,拜会了当地著名的道长尹从龙。这位真人还有个“尹蓬头”的雅号,什么意思?蓬头垢面嘛,不爱干净。可身为官二代的王守仁,一向是非常注意形象和衣品的。那他为何要专程拜访这位首长呢?

答案不难猜测:还不是为了调养身体,省得整天药不能停。看着举止仪态如此讲究的年轻人这样重视自己,尹蓬头能不得意吗?兴奋之余,他也说了实话:“年轻人你特别聪明,很有修仙的潜质。但你是贵公子,筋骨脆弱,没法学我。我能够入道,秘诀在于吃苦忍耐,一般人肯定受不了。”

这番话让王守仁相当失望。可道长后面的总结,却让王公子又开心起来了:“你没有修道长生的天分,但可以凭借功名流芳后世!”

尹真人的“真空炼形法”被后世传得神乎其神,什么“心身皆空,通体光明”当然纯属吹牛。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这无非就是一些静坐调息之术,修心养性之法。别说羽化成仙了,想治好肺病都根本不可能,最多带来一些精神作用。

带着不虚此行的成就感,王守仁回到山阴。可一旦投入花花世界,他又不再规矩了。

这么多年来,王华为了栽培老大,殚精竭虑、费尽心血,甚至无惧别人的冷嘲热讽。可他不清楚的是,自己的好儿子明明已经失败两次了,在老家非但不安分守己、安心补习,还跑回余姚组了一个龙泉诗社。

组织文学团体的风气,在明朝中后期相当流行,东林党和复社更是在政治舞台上有过一番华丽演出。不过二十出头的王守仁,并没有借诗社参政议政的打算,只是为了结交更多朋友,一同吟风弄月、品茶饮酒,一起交流切磋,一道游山玩水、拜会名士,仅此而已。

偶尔,他也流露出了隐居山水、与世无争的想法。遭遇两次失利之后,王守仁深感科举之途实在不轻松,拿命去拼不划算啊。在《次魏五松荷亭晚兴》一诗中,他怅然若失地写道:

入座松阴尽日清,

当轩野鹤复时鸣。

风光于我能留意,

世味酣人未解醒。

长拟心神窥物外,

休将姓字重乡评。

飞腾岂必皆伊吕?

归去山田亦可耕。

王守仁的身体一直不好,对道家的养生之术兴致盎然。在山阴,他继续观摩、浏览周边寺院和道观,结交高僧与真人,也囫囵吞枣地读了些道家与佛学的经典,甚至一度流露出了厌倦尘世、归隐山林的想法。

据说为了治疗肺病,王守仁还长期坚持服用少量砒霜,以致年纪轻轻就开始脸色发绿。但实话实说,如果没有这样的“以毒攻毒”和由此产生的积极心理作用,他的寿命可能还会更短。

弘治十年对王守仁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这是为什么呢?

山阴古城,风景秀丽,河湖众多。四周山峦环绕,绿树成荫,最著名的是会稽山。当然了,早春时节过来踏青,盛夏之际赶来避暑,初秋前后跑来烧烤,都是相当不错的选择。若是再带上几位红颜知己,赋诗唱和,眉来眼去,那滋味想必是极好的。

隆冬时分,地处江南的山阴同样会下大雪,身体再好的人也不想出门折腾了。偏偏有一位脸色阴暗的病夫,却兴致勃勃地带着仆人,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迎着呼啸肆虐的寒风,踩着满是冰碴的山路,在山中瞎转悠。

这位仁兄,当然就是王守仁了。当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时,别说九头牛拉也拉不回来,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做,刮风下雪算得了什么呢?他在大冬天这么折腾,就是想寻找一片适合修道之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王守仁找到了。古人把山的南面、水的北面称阳,而会稽山南就有一处洞穴,被称为阳明洞。里面曲径通幽,景致特别,并且特别适合静坐修行。王守仁就在洞里住了下来(一说是搭草房子居住),修炼尹真人传授的“真空炼形法”,并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阳明山人”。

笔者猜测,也许道长强调了这种功法在大冬天的修炼效果最好,而且最好在山洞里练习。这实诚的孩子,就真的什么都信了。

从此,王守仁就成了王阳明。

王大公子炼成心身通透的“水晶塔子”了吗?当然不可能。但此时的他,应该也不会怀疑尹真人忽悠,只会认为自己功力不够,层次太低,还得再接再厉。幸运的是,王阳明的病情也没有恶化。到了春暖花开之际,他就与陆相等朋友一同出游了。

一方面,王阳明修炼未果;另一方面,无论是从小立下的“做圣贤”宏愿,还是如今身为状元长子的责任感,以及连战连败的不甘,都能令他告别不切实际的想法,重新回到俗世中来:“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王阳明志向远大,对于科举骨子里并不热心,也绝对不会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父亲天资平平都能中状元,以王家现在的条件,以及自己的实力,不可能连个进士都中不了吧。但是——

即便通过了会试,获得了功名,又能怎么样?这个国家,每三年就批量生产一大堆进士和同进士出身,他们手拉手排队,能从西直门一直排到东大桥。这其中,大多数人对明朝江山的贡献微乎其微,对历史进程的影响约等于零。到底有几人能留名青史,能为国家建功,为百姓造福呢?到底有几人,能像李白和苏轼那样才华横溢,能像刘基和于谦那样用兵如神?

那时,北方又传来了鞑靼骚扰边关的消息。此时,朝廷已无于谦般文武全才的统帅。大明是有武科考试,但只能选出一些会骑射搏击的武夫,无法吸纳有韬略和统驭之术的精英。

突然间,一种欲望从王阳明心底升腾起来:去他的科举!我要继续苦读兵书、苦学兵法,我要成为当世于谦,大明兵圣!

华夏大地自古兵戈不息,而武学战略研究也有很高的水平。到了宋代,在辽、西夏、金和蒙古的轮番冲击之下,大宋王朝拙于应付,相当狼狈,但军事研究却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宋神宗命人重新整理编辑《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七种经典兵书,总称《武经七书》,大量印发,以培养国民热爱武学、报效朝廷的热情。

当然遗憾的是,军事交锋并不是比赛谁更精通武学理论,国力强大与否也不在于武学水平的高低。神宗自己的军队在西夏铁骑面前溃不成军,他的亲儿子和亲孙子又一手造成了“靖康之变”,宋徽宗、宋钦宗二人被金人掳走、虐待,并耻辱地丢掉了半壁江山。

感谢刘基、于谦和王越等一个个光荣的名字,让王阳明更加坚定了“书生习武”的信念。对于兵书战法,他有一种本能的亲切感;对于行军布阵,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心。再加上王阳明本来就有很好的学习天赋,掌握这些兵书对他来说并不吃力。

王阳明拿出学习四书五经的热忱,再现彻夜“格竹”的气魄,日夜苦读这些看似枯燥、机械,实则变化无穷的兵书经典。他还制作了战术模型,进行实际推演。就连做梦,他都会想到与蒙古骑兵进行对抗。而对他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孙武所著的经典《孙子兵法》。开篇的《计篇》中,毫不含蓄地讲道: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在讲究“君子之战”的春秋时代,孙子这种思路肯定是“小人做派”,但以“成圣贤”为目标的王阳明,并不愿意做宋襄公的拥趸,他知道很多时候,以恶止恶是必须的。

当然,理论是死的,具体情况千变万化。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讲起军事理论头头是道,但一拿起兵器就歇菜,一上战场就蒙圈的书呆子,赵括先生就是他们的形象代言人。王阳明未来是不是赵括呢,我们后面会讲到,还是先看眼前吧。

王华把老大送回山阴,肯定不是让这个“是非精”研究兵法当于谦2.0版(当然更不是修炼道术),而是要求他潜心攻读,再战科举。

王阳明已经失利过两次了,还敢这么把学业不当回事,还想用自己的爱好去挑战别人的专业,这让远在京城的老爹知道了,那画风一定不太美好,那BGM(背景音乐)一定不会温馨,一定会和“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咬牙切齿”等成语紧密关联。

折腾归折腾,王阳明也知道自己耽误不起,他终究还得回到备战科举的正轨上来。在读朱熹《上宋光宗疏》时,有句话吸引了他:“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居敬”就是集中注意力,“持志”就是树立远大理想,“循序至精”就是按照顺序由浅入深。王阳明很受启发,读书作文也更加得法了。

眼看一切顺利之时,又有不幸降临了。

弘治十一年(1498)八月,王阳明的三叔王衮突然去世。王华当时正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肯定无法回乡。作为王家“守字辈”的长子,很多事情自然要落在王阳明身上。

三次会试前夕,都有重要亲人离世,既令他相当伤感,又严重分心,更让身体素质不如普通人的他,一再感慨生命有限、人生无常。

经历这样的变故和巧合,等候王阳明的将是三连败吗? tkKt0UT+z//TGS8giizqqdRF/fj8I1wU3vox0HQC7zmoeyeX2kl/P7Ytxz6lV1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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