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五年十二月,王守仁回到了他离开了五年多的京师,备战次年的会试。
与无数长途奔波的学子相比,身为官二代的他,确实有更好的条件,也有更足的底气。当大多数考生,包括陕西解元李梦阳都要忍受着客栈糟糕的环境时,王守仁却可以坐在自家舒适宽敞的书房中,泡一杯好茶,焚一炷好香,甚至点一桌好菜,怡然自得地调整备考状态了。
大明王朝每三年才能产生三百到三百五十名进士及同进士出身。会试时间为二月初九、二月十二日,二月十五日,与乡试隔了整整半年。考生依然要在简陋的号房中答题,依然要承受各种不便不适不安,依然要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
更要命的是,会试时间在春节之后,因而也被称为“春闱”。但此时的北京依旧千里冰封,白天的温度通常都在零下。晚上就更不用说了,迎风解个手只怕都能冻成冰柱。考生可以在号房里点上火盆,但一来作用有限,二来隔间里到处是易燃物,一不小心就会引发火灾,甚至波及其他隔间,引发连锁反应。
说大明举子们“拿生命在考试”可能并不夸张。而对身体一直欠佳的王守仁来说,压力无疑更大,困难肯定更多。
这一年的主考官,正是父亲的老熟人、太常寺少卿兼侍讲学士李东阳。
那些天,王守仁感觉自己发挥得还不错。成绩揭晓了,他和一大帮考生焦急地挤在贡院的皇榜前面,瞪大了眼睛寻找。看来看去,还是没看到最熟悉的那三个字。无奈之下,王守仁终于接受了现实:自己落榜了。
看来,想取得进士资格,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比他小一岁的李梦阳取得了二甲第十七名,自然要以李东阳为“座师”。
此时王华还在余姚丁忧。得知王家长公子科举失利的消息,京城有很多官员都登门探望,鼓励他三年之后重新来过,不要着急。只要你有能力、有愿望,朝廷是不会埋没人才的。
李东阳都亲自上门安慰了,难道是为自己没能录取王公子而惭愧?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老李特意把王守仁叫到了一边,随和地拍着年轻人的肩膀,不知道语重心长地开导了他什么,只见王守仁不断点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诸氏正张罗着留各位长辈用餐,却见老公捧着一大张宣纸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一开口,媳妇脑子就“嗡”的一声,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我已经写好了状元赋,请李伯伯和各位大人指正!”
如果王华在家,那不得立马勃然大怒、火冒三丈?
这个欠揍的,都落榜了还好意思在家见客,在家见客还好意思写状元赋,写了状元赋还好意思大声宣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蠢,你老爹管教无方吗?
幸亏王华并不在场,诸氏也不会动手抽老公。只是王公子的壮举,从此在京城就被无数人传为“佳话”了。
原来,老李与王守仁单独说话,只不过是想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一下。儿子高兴了,少不得要向老子汇报。老子知道了,还不得念李大人的好?
李东阳的原话大概是这样的:“年轻人,你的根基不错。你今年没考上,是朝廷的损失。老夫相信你未来必定中状元。来来来,趁各位叔叔伯伯都在,你不如当场写个状元赋,让大家高兴高兴啦。”
这位好叔叔说完,就坐下来跟其他叔叔继续喝茶聊天,王守仁去哪儿他当然不关心,也不想关心。李东阳当然也不认为王贤侄真的好意思写。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实诚的孩子,居然当场把状元赋写了出来!李东阳这个悔恨啊,为自己刚才的不冷静深深自责。
在今天的很多人看来,王守仁真是情商太低,太过耿直,跟自己的两位知名老乡刘基和于谦有一拼。但是,做人太过圆滑,就一定好吗?
在场的叔叔伯伯们相互传阅状元赋,一个个都露出了嘉许的神色。果然思路敏捷、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所有人都不吝赞美之词,纷纷夸奖王家公子是天才,不愧是状元之子,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将来的前程必定是无可限量的!这篇状元赋没有流传到今天,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当然,也会有官员表示不满:“真让这孩子考上了,他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吗?”
此时,岳父诸让已经出任山东布政司左参政,从三品官。王守仁遂与妻子一道前往济南,正好可以排遣考试失利的痛苦。
中国有句俗话:“一个女婿半个儿”,可从来没有“一个媳妇半个女”的说法。相比婆媳之间天然的不对付,老丈人对女婿的关爱往往真诚得没法说,王守仁也特别喜欢这个岳父——岳父脾气好嘛。
在济南,王守仁过得比在自家快活多了,不用看老爹的苦瓜脸,不用被老爹没完没了地数落,可以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闲暇时期四处游玩,好不快活。此外,在此期间诸让给了王守仁很大的鼓舞,让他重拾信心。
夫妻俩一直到四月才依依不舍地乘船南下。他们回到山阴之后,王华似乎并没有追究儿子迟迟不归和写状元赋的责任,更不可能再提着扫把抽人了——有了媳妇,还真的等于有了保护伞。
不久,从朝中传来了好消息,王华被晋升为右春坊右谕德,充经筵讲官。别看官阶只有从五品,但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拥有给太子讲课的天大荣耀。明朝第一首辅张居正在入阁前,做的正是这份工作。
直到九月,王华才赶回京城上班。一路陪在身边的正是多年来一直让他头疼的宝贝儿子。
各位看官,王老爷子这是给升官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了王守仁还要科举的正事吗?
当然不是。王华运用自己的人脉,给老大找了一份学习深造还能领工资的美差,类似今天的在职硕士研究生——太学生。上班的地点是北京国子监,又称北雍。
不能不说,王华帮儿子帮得理直气壮,王守仁拼爹拼得云淡风轻。在国子监,王守仁可以接受更加系统的学术训练,可以结识更多有才华的同学,可以翻阅更多珍贵的传世典籍,甚至还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骑马射箭水平。
不过,弘治八年(1495)二三月间,王守仁突然中断了学业,和妻子赶往济南。
除了北京,泉城是他最熟悉的北方城市。根本不老的诸让突然去世了,时年仅有五十七岁。诸氏当然难过得无以复加,而想起岳父过去多年对自己的帮助和照顾,王守仁同样极其悲伤。在守丧的日子里,他写下了《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祭文情真意切,堪称明朝祭文的典范。其结尾写道:
生为半子,死不能襚。不见其柩,不哭于次,痛绝关山,中心若刺。我实负公,生有余愧,天长地久,其恨曷既。我父泣曰:“尔为公婿,宜先驰奠。”我未可遽,哀绪万千,实弗能备,临风一号,不知所自。呜呼哀哉!呜呼痛哉!尚飨!
“外舅”是当时对岳父的一种尊称。由此也证明了:诸让与王守仁没有血缘关系,诸氏也并非他的表妹。
这些年来,诸让一直在默默帮助王守仁,尽力支持他,积极鼓励他,无条件袒护,甚至“纵容”他。平心而论,岳父对女婿的关心甚至不输亲爹,但人家从来不会像王华一样干涉孩子的自由,打着“为你好”的名义限制你的天性。每每想起往事,王守仁怎能不遗憾、痛心和自责!
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他只能愈发珍惜与妻子的感情,不做任何令她不悦的事情,以求得岳父大人在天之灵的原谅。
五月,王守仁才返回北京,继续在太学读书。王华并不打算给儿子捐官,而是希望他能通过考科举,堂堂正正地跻身公务员队伍——这才更配得上状元公子的身份嘛。于是,王守仁学得更刻苦了,身体也更差了,视力想必也更糟了。别看他很多时候“吊儿郎当”,一旦认真起来时,连自己都怕。
那么,这一次的他,会交上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