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让训话完毕,家丁们正准备出发,突然听到“咯吱”一声,没关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似乎很疲倦,步履蹒跚,踉踉跄跄,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诸让见了,却如同在沙漠中行走了三个月的迷路者,突然看到泉水一样兴奋,上前一把拉住了这小子:“孩子啊,你总算回来了……”
王守仁自己回来了!诸让真是开心,连端岳父架子教训女婿:这么重大的事情都忘记了。什么叫真爱,这就叫真爱!可他就不想问问,小兔崽子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对于包办婚姻,王守仁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古人结婚,小两口事先肯定是不能见面的,成亲如同“拆盲盒”。但只要动些小心思,未婚妻的真容还能发现不了?
洞察到真相的王守仁,失望之情自然无以言表。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就要和一个完全无法心动、完全没有幸福感觉的异性生活在一起,还要对她尽丈夫的义务。这样的婚姻,有还不如没有;这样的日子,真不如出家为和尚、当道士!
无论如何,不能拥有一个红颜知己,不能与她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这一生注定会留下极大遗憾。不管嘴上承不承认,无奈的眼光骗不了自己。
这天早上,想到就要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了,压力山大的王守仁没有给诸让打招呼,就偷偷溜出诸府大门,想到大街上透透气。
离开让人心情压抑的府第,走到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大街,这感觉太好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没人知道我来自何方,没人管我要去哪里,没人在乎我的喜怒哀乐,没人介意我的随心所欲。我想要这最后一天的快乐,最后一时的自由,最后一刻的放纵。
从中午开始,这个世界就不再属于我,我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走着走着,王守仁来到了一座道观,观前非常热闹,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游荡到了南昌当地有名的铁柱宫。王守仁打小就沉溺佛、道二学,喜欢去寺院、道观打卡,这里离诸家已经非常远了,要不要进去看一下,马上出来?
没想到这一进去,出来后就是第二天一早了。
铁柱宫又名万寿宫,称得上南昌的地标性建筑,当年洪武皇帝都曾亲自参观过,因此香火非常旺盛,香客络绎不绝,其中自然不乏一些相貌特别精致的妹子,多数也是为求美好姻缘而来。王守仁见了想必更为惆怅,更加痛恨老爹的专制,更想抱怨命运的不公。
怀抱一颗受伤的心,准新郎在铁柱宫里瞎转悠。也许潜意识中,他真的希望电光火石之间,有能令他一见钟情的姑娘突然出现,两人可以手拉手一起私奔,脸贴脸一道放纵。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位失意者居然被一个男人深深吸引住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吧?
就在后殿,王守仁遇到了一个道士,道士正在侧殿的蒲团上盘腿打坐。道士有什么稀奇的,他不住道观,难道住寺院吗?
但此人还真是不简单。满头的白发,证明了他的年迈;而如孩童般细腻的面庞,却显示了他不光身体健康,而且驻颜有术,也就《天龙八部》中的天山童姥能与之媲美。这样一位老人,让人无法不惊讶、不羡慕、不尊重。
王守仁立即想起了自己去世的母亲。如果母亲能得到这位道长的指点,能够学会更多养生之术,只怕现在还能看到母亲的笑容,听到她的唠叨,吃上她做的饭菜,穿上她做的衣衫,让媳妇给她敬茶,让孩子叫她奶奶。可是……
王守仁不敢大声,生怕打扰到老人家。不过即使再小心,老道还是看到他了,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王守仁只能上前,深施一礼:“参见道长!”
老人微微一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你身体不怎么好吧?”
王守仁被说中了,有些不好意思。他问:“道长您是哪里人?”
“贫道是四川人,访问道友来到南昌,没想到在这里长住了下来。”
“道长您高寿?”
老人有点不高兴了,似乎在说:我皮肤这么光滑紧致,你真觉得我老?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一点都不老。”
“那您到底有多大?”王守仁坚持要问,真是个“直男”啊!等老人回答之后,他更加惊讶了。
老人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才九十六。”
和多数人一样,王守仁对长寿的人很是佩服,就想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我从小就漂泊四方,父母起的名字早就不用了,不过蒙道友们抬爱,他们都叫我‘无为道者’。”
无为道者?俗话说:“无为而有为则可为,有为而无为则不为。”刻意追求某种结果,反而总得不到结果。你一心求富,却总是发不了财;你想阅尽人间春色,却得不到女生的真心;你一门心思地学做圣贤,就一定能修得正果吗?多少帝王梦想长生不老,却都活不到六十寿辰。这老者不求长生,九十六岁却有如此健康的体魄,且鹤发童颜。想到这里,王守仁再次深施一礼:“我想道长这是领悟到长生的秘诀了吧?”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长生的秘诀,但养生的方法肯定是有一些的。”老人相当随和地说:“来来,坐下,我给你讲讲养生之道。”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今天,可是他入洞房的大喜日子,这养生……
老人说:养生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牢记一个字就好——静。
“静?”
“就是清静,清心,才能寡欲。道家中谁的成就最高?”
“学生无知,但想应该是老子和庄子吧。”
老人点点头表示肯定,然后接着说:“老子清静,庄子逍遥,他们才能有这么高的道行。要是整日纠缠尘世中的恩恩怨怨,钩心斗角,心中自然充满怨气,必将折损阳寿,养生当然无从谈起。”
老人估计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英俊又这么有礼貌的听众了,自然非常高兴,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点关不住,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展示出来。可见再追求清静的人,内心深处依然有表现自己的渴望,依然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所谓“无为”,往往是得不到认可时主动采取的高姿态,本质上还是有为。
“来来来,我教你如何打坐……”
“这个……”王守仁本来准备告辞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各项仪式相当隆重,来宾众多,贵客盈门,婚礼一结束,把客人们打发走,还有更重要的工作等待自己完成,还有更重要的仪式等着自己履行,难道真要跟一个老头子在这儿练习打坐?要让老丈人知道了,非打得你坐不下去。
但是,老道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让这个准新郎无法拒绝。他很听话地盘腿坐下,闭上了双眼,让丹田之气向上奔涌。
两个年龄相差近八十岁的男人,就这样枯坐在铁柱宫中。王守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天色已经全黑,忘记了吃饭与喝水,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杂念,当然也忘记了拜堂成亲尽新郎义务,把诸让和女儿在家里急得如坐针毡,二人自杀的心都有了。
眼看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依然在打坐的王守仁猛然惊醒,想起了那缺少自己的婚礼现场,想起了来宾的诧异与喧哗,想起了被严重冷落的新娘子,想起了被彻底惹毛的岳父大人,他脸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王守仁不得不叫醒已在打坐中睡着的无为道者,说自己必须告辞,马上回家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道长当时还微微一笑,神秘地说:“小相公珍重,二十年后,我们还会相见于海上。”
王守仁一听,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瘆人呢。他倒是听说过,那些被处决的人,临刑之前会高喊什么“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
十三岁遇到算命先生,把自己的前程与胡子长短联系起来;十七岁又碰到神秘道长,说二十年后要和自己相见,这可能性有多大呢?二十年后,老人家可就一百一十六岁了,就当是对他的美好祝愿吧。
王守仁现在更担心的是,岳父大人会不会把自己绑起来摔在地上,让家丁抡起棒子猛打?新婚妻子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事不宜迟,王守仁紧赶慢赶,一路狂奔,终于回到了诸家。要不然,年方十七的他,完全不应该这么憔悴嘛。
王守仁已经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准备跪下向岳父认错。但没想到的是,一见他平安回来,诸让的笑容是那样急切,连声音都颤抖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守仁瞬间被真的感动了,同时更加内疚和自责。想象中的棍棒、皮鞭根本是没影的事,甚至连王华式的讽刺挖苦都没有,岳父只让他尽快去向妻子解释。
王守仁轻轻地敲门,在得到允许之后,才缓缓地走了进来,深施一礼:“娘子,守仁向你赔罪了……”
诸小姐眼中似乎还有泪,她关切地问:“相公,你平安回来就好,我一晚上都睡不着……你到底去哪里了?”
受到鼓励的王守仁坐到了她身边,犹犹豫豫地牵起了她的手。看着他笨拙的动作,诸小姐开心地笑了。他猛然发现,原来她笑起来也挺好看的——毕竟是大家闺秀。
在那个非常迷信的年代,新娘子在洞房花烛夜被冷落,是十分严重的事情,是会带来一生晦气的。但是,看到王守仁的道歉非常诚恳,这个善良本分的新娘子,很快就忘记了不快,反而关心起王守仁饿不饿,要亲自下厨为丈夫做饭。
一边是对丈夫非常关爱、尽心照顾的诸小姐,一边是对妻子心存内疚、不敢再出乱子的王守仁,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迅速升温。诸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很可能是为了早点抱外孙,他说什么也不让王守仁回余姚或者上京城,而是把女婿留在了南昌,随便安排了一份差事。
王守仁的职业生涯,居然是从南昌开始的。
我们的男一号工作不忙,压力不大,薪水也不低。衙门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帅小伙是王羲之家族的直系后代,更是诸大人的乘龙快婿,谁敢给人家找麻烦,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衙门的工作实在太清闲了,逼得王守仁找些事情做来打发时间。作为书圣后人,他对书法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感和发自内心的热爱。上班时间练字说起来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但不明真相的群众看着王小帅哥整天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还以为他在给朝廷写什么重要公文呢,谁敢提出疑问?
据说因为王守仁太喜欢写字,使得南昌府白纸的采购量大增,甚至供货商都提价了。西晋的时候因为左思,有了“洛阳纸贵”的典故;一千多年之后,因为王羲之的后代王守仁,南昌的纸也贵起来了。
王守仁的字好到什么程度呢?绍兴人、大书法家徐渭有这样的评价:“王羲之以书掩人,王守仁以人掩书。”意思是说,书圣王羲之的书法太有名气了,以至于让世人忽略了他其他方面的才华;而王守仁在其他方面太成功了,让世人忽略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潜台词就是:我们尊敬的王大师,就算啥事也不做,照样可以凭借书法艺术家的身份,在五千年中华文化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当然,王守仁的志向是做圣贤,而绝不是当第二个王羲之。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这份工作还是挺惬意的。要说王华这老公公当得也真是稳当,儿媳妇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拜见自己,他也压根不着急。
不过,细心的读者恐怕已经看出来了,小两口结婚五百多天也没孩子,不是媳妇这方面有问题,就是丈夫那方面有障碍。
王守仁在拜堂之日“放鸽子”,给新婚妻子造成的伤害可想而知。但作为那个时代的大家闺秀,诸氏对“三从四德”的理念深信不疑,她从没有拿这个出来说事。而自感内疚的王守仁,每次欢爱之时也是分外体贴,希望以此作为补偿。
小两口从未采取过安全措施,妻子的腹部却是一如既往地平坦。诸让请来了南昌城最有名的医生给两人诊断。当知道结果时,年轻的诸氏无法掩饰自己的绝望,放声痛哭起来。
她没有生育能力,不可能生出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现实,对一个向往做母亲,并且渴望母以子贵的女性来说,几乎是给她一生的幸福宣判了死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按照封建专制社会的“妇人七出”之条,王守仁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掉妻子,诸家人告状都没地儿告,各级官府都不会受理。但是,这种事情他是根本做不出来的。
诸氏虽不是王守仁希望的那种心灵伴侣与知己,她各方面都很普通,但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善良到让同样善良的王守仁不忍伤害她。
何况,王守仁自己还年轻,他暂时不想要孩子,不想因为孩子的出生影响自己当前的头等大事——考科举。而且,没准将来有一天,随着大明医疗技术的进步,她的病能治好呢。
在南昌衙门待了约莫一年半之后,岳父大人终于放过了女婿,同意他带着妻子回乡——家里出变故了!
弘治二年(1489)十二月,王守仁告别了岳父,带着诸氏返回余姚,探望已经病重的爷爷王伦。
归家途中,路过广信府(今江西省上饶市)时,王守仁有幸拜会了知名学者娄谅(别号一斋)。娄老先生比王守仁大整整五十岁。在那个年代,娄老先生显然可以做后者的爷爷了。
这次短暂会面,对王守仁的影响却是终生的。
当老人家主动提出让自己的小女儿 与王公子见一下时,刚刚成亲没两年的他急忙推辞,说是不便打扰,其实,他只是不想多见一位中年妇女罢了。
就这样,娄小姐从后堂款款走出,对着我们的男主角微笑行礼。王守仁急忙站起来还礼,心跳猛然加快了很多,甚至有了窒息之感——对面的小姑娘实在太漂亮了。她显然比王守仁还要年轻,更像是娄谅的孙女。娄小姐乌黑的发髻下面,一双大眼睛如同秋水般清澈,那种浑然天成的灵气和妩媚,不事造作的从容与优雅,是诸小姐从来不曾具备,也注定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两人之间的差距,大致就像东施与西施。
此时的王守仁,如果说一点遗憾也没有,恐怕并非事实。命运的安排真让人无奈!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它很快就被娄老先生的热情掩盖了。
王守仁不会想到,下次与娄小姐见面要间隔那么多年。而且再见的时候,她会是那样一身装束,那样一种结局。
和王守仁一样,娄谅很早就立下了“成圣贤”的志向,并且,他喜欢结交佛道中人。他是著名大儒吴与弼的学生,学识深厚,在江西有着极高的威信。
据说娄谅还有特异功能,能未卜先知。最经典的一个段子是:
有一年,娄谅和一帮人约好去京城参加会试。刚刚行至杭州,他老人家突然就不走了。别人很奇怪,就问他怎么回事,娄谅神秘地说:“此行非但不第,而且有祸患。”谁信他这一套啊?结果一个月后,京城传来噩耗,举行会试的贡院起火,烧死了不少举子。
这可不是江湖传说,黄宗羲可是一本正经地将它记录在了《明儒学案》里,并说娄谅是因为长期静坐,才有了常人不具备的神术。“静久而明。”不过,娄先生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只要想想他把宝贝女儿嫁给了谁,就会觉得娄先生这个“特异功能”并不靠谱。
但是,在与娄谅的交流中,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王守仁。这句话,他一生也没有忘记,并且说给无数人听。
“圣人必可学而至!”
真的能“学而至”吗?真的不需要门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