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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有过比这更疯狂的故事,但它又像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小说一样,带有一丝真实感。

——《爱丁堡杂志》,一八一八年

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现实。

所以我们创造故事,我说。

如果我们就是自己创造的故事呢?雪莱说。

雨继续将我们围困,我埋头写个不停。

克莱尔坐在角落里做针线活。波利多里在护理他受伤的脚踝。昨天他为了证明对我的爱从窗口跳了出去。拜伦的主意。他一感到无聊就会变得危险。

我们除了喝酒就是做爱,拜伦说,这算故事吗?

这是个畅销故事!波利多里说。

我们吃饭,我们睡觉,我们工作。雪莱说。

是吗?拜伦说。他为了减掉赘肉正在节食,而且他失眠,又整天无所事事。他说他想不出如何讲述他的超自然故事,而我们正在完成由他发起的挑战。这让他恼火。我们让他恼火。

波利多里正忙着写他自己的故事。他给它取名《吸血鬼》。输血让他着迷。

***

男士们无法外出又无事消遣,便讨论起我们最近在伦敦参加的一系列讲座。主讲人是雪莱的医生威廉·劳伦斯,讲的是生命起源。劳伦斯医生提出,生命基于自然,不存在灵魂这样的“外加”力量,人类由骨骼、肌肉、组织、血液等等组成,仅此而已。

这自然引起了激烈抗议: 人和牡蛎竟毫无区别?人类不过是猩猩或者猿猴,只是长了“足够大的脑半球”?

《泰晤士报》刊出如下评论: 劳伦斯医生为证人类没有灵魂不遗余力

可是,我对雪莱说,偏偏你比任何人都相信灵魂。

是的,他说,我相信唤醒自己的灵魂是每个人的使命。灵魂是人的一部分,不惧死亡和腐朽、敏于感受真与美的那部分。人如果没有灵魂就是头畜生。

那么死了以后这灵魂会去哪儿?拜伦说。

没人知道,雪莱说,我们应该关心的不是灵魂的离去,而是它的 造就 。生命的秘密就在世间,不在别处。

雨也在世间,拜伦说。他像一位无能为力的天神望着窗外。他惦记着骑他的牝马,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人生苦短,波利多里说,所以我们不能活成别人希望的那样,要为自己的欲望而活。他一手放在胯间看着我。

人生中除了欲望难道就没有别的?我说,我们就不能为了更可贵的追求牺牲自己的欲望?

如果这让你感到满足,波利多里说,你便如你所愿,尽管牺牲,而我宁愿做吸血鬼也不做死尸。

死得其所即为不虚此生,拜伦说。

没人能从死亡中得到满足,波利多里回答,那是你的想象,可关于它你能知道什么?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名声,拜伦说。

名声不过流言蜚语,波利多里说,说我的好话也罢,坏话也罢——还不就是嚼嚼舌根?

你今天不太对劲,拜伦说。

不对劲的是你,波利多里说。

雪莱把我揽入怀里。我爱你。你,亲爱的玛丽,最鲜活的你。

我能听见克莱尔的针戳进绣花布的声音。

都是活的哦!都是活蹦乱跳的哦! 波利多里一边唱一边在沙发扶手上打着节拍。拜伦阴着脸一瘸一拐走到窗边,拉开窗子,让雨点直接打在克莱尔身上。

你能不能消停消停?她像被扎了一样跳起来,对哈哈大笑的拜伦吼道,接着换了一张椅子坐下,恶狠狠地剪断手里的绣线。

死亡是种假象,雪莱说,可以说,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死亡。

等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财产,你将十分乐于相信,拜伦说。

我见他一脸嘲讽与不屑。他是个伟大的诗人,毋庸置疑,可惜生性刻薄。看来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资无法改变我们的行为方式。

雪莱没多少钱,却是再慷慨不过的。拜伦有的是钱,每年靠地产净赚一万英镑,却只顾花钱供自己享乐。他可以活得潇洒,我们得处处留心。换句话说,是我必须留心我们的账目。雪莱好像从不知道什么钱能花什么钱不能花。我们总是欠债。不过,如果能把我现在写的故事卖出去,我们就能过得宽裕些。我母亲以写作为生,我决意追随她的脚步。

关于灵魂我还想再说几句,雪莱说。

拜伦叹了口气。波利多里咳了一声。克莱尔恶狠狠地缝着靠垫套。

而我的思绪已飘往别处。自从我想到了我的故事,它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思绪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遮蔽了其他心事。我的思想正经历一场日食。我必须回到那个从我面前横穿而过的巨大阴影旁。

他们还在为形而上的话题争论不休,我拿了一壶酒上楼,来到我的书桌前。红酒能缓解潮湿引起的疼痛。

为了我的故事,我也希望能认真想想这个问题:人类是因何种特质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又是什么将我们同机器区分开来?

我和我父亲去过曼彻斯特的一家工厂。我看见那些被机器奴役的可怜虫动作和机器一样单调重复,低落的情绪是他们和机器唯一的区别。工厂的巨额财富不属于工人,只属于工厂主。要做机器的头脑,人类只有活在痛苦之中。

我曾在父亲的要求下读过霍布斯的《利维坦》。现在我坐在这儿,手里拿着笔,想起了霍布斯和他的推论:

既然生命无非肢体运动,其原动力在于内部的某个关键部件;为何不能说所有自动装置(以弹簧和齿轮自驱动的机械,如手表)都有人造生命?

我问自己:何为人造生命?自动装置没有智能,它们不过是由发条驱动。而生物生命,哪怕最卑贱的存在,拥有的智能也足以让他们给奶牛挤奶,说出一个名字,知道雨何时会来何时不会来,又或许,思考自己的存在。可是,就算自动装置有了智能……它们能算活着吗?

雪莱在辅导我的希腊文和拉丁文。我们趴在床上,他裸着身子,手搭在我背上,书摊在枕头上。每当我们攻克新词,他便亲吻我的脖子。我们常停下来做爱。我爱他的身体,恨他如此不爱惜自己。他真心以为物质这样的俗物奈何不了他。可他毕竟是温热的血肉之躯。我伏在他扁平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我们正一起读奥维德的《变形记》。

意大利到处都是美男子的雕塑,线条起伏、身材挺拔的男子。亲吻其中一个?赋予它生命?

我曾抚摸过这样的雕塑,抚摸过它们冰冷的大理石,它们一丝不苟的石身。我曾用双臂搂住一座雕塑,为这副没有生命的身体而惊叹。

雪莱把奥维德书中雕塑家皮格马利翁的故事读给我听。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的石像,他对自己的作品爱得如此深情,女人变得不值一提。他祈求女神雅典娜让他找到一个活生生的爱人,能和他工作台上没有生命的石雕一样美。那一夜,他吻了自己创造的青年的嘴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感觉那青年在回应他的吻。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

故事继续发展……得女神好心相助,青年获得了女儿身——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男性到女性的双重转变。皮格马利翁娶了她。

在《冬天的故事》结尾,埃尔米奥娜的雕塑苏醒那段,雪莱说,莎士比亚头脑里一定有这么一幅画面。她走下来。她拥抱她的丈夫,暴君里昂提斯。时间本身因为他的罪行而石化,而现在,时间本身又因她的移动而流淌。 失而复得。

是的,我说,那是温暖的片刻,亲吻双唇,觉其温热。

人刚死的时候嘴唇也是温的,雪莱说,谁不会彻夜躺在爱人慢慢冷却的尸体旁?哪个女人不会把尸体揽入怀中,拼命想要温暖它、复活它?哪个男人不会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冬天来了?等到早晨太阳定会升起?

把他抬到阳光下,我说(我也不知为什么)。

人造生命。雕塑会苏醒,会行走。那么除此之外呢?有人造智能这回事吗?自动装置没有思想。思想的火种是什么?能创造吗?由我们创造?

你的本质为何?你的肉身由何造就?

竟让万千倩影与你随行。

房间的角落笼罩在暗影之中。我一心思索自己思想的本质。然而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我的思想也必戛然而止。思想,无论何其精妙,都无法比身体活得更长久。

我的思绪转回我跟雪莱和克莱尔的那场旅行,她会不时提起这个故事,仿佛一枚书签——不是文字,而是某种标记。

我打算和雪莱私奔,克莱尔打定主意不要一个人留下,所以我们说好三个人一起走,不向我父亲和继母透露这个计划。

我有必要补充一下,我母亲去世以后,我父亲无法忍受独自一人,没多久就再婚了——娶了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普通女人,但她会做饭。她带来一个名叫简的女儿,简很快就成了我已故母亲的作品热诚的信徒,后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克莱尔;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好。她重塑自己有何不可?身份不过是我们给它的一个称呼,除此之外,它又是什么?我父亲起了疑心以后,简/克莱尔成了雪莱和我的传话人。雪莱和我都喜欢她,所以当离开斯金纳街的时机到来,我们决定要一起走。

夜空中的星如数不尽的历险。

凌晨四点,我们脚上穿着绒拖鞋,把靴子拿在手里,免得吵醒父亲。不过他服了治疟疾的鸦片酊以后睡得很沉。

我们飞奔过大街小巷,这里,世界正慢慢醒来。

我们跑到马车跟前,雪莱正面色苍白地踱来踱去,像一位没有翅膀的天使。

他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头发,轻声念着我的名字。我们寥寥几件行囊被装进马车,但我突然良心不安,猛地从他面前转身离去奔回家,要在壁炉台上给我父亲留一张字条。我不能让他心碎。我骗自己。我会让他心碎,但我不能不告诉他我会让他心碎。我们靠语言活着。

猫在我腿边蜷起身子。

然后我又出发了,跑啊,跑啊,跑得帽子滑到脖子上,跑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

我们疲惫焦心地上路了,快马加鞭赶到多佛,又在去加莱的帆船上晕得死去活来——在一家昏暗客栈的软包房间里,我在他的臂弯中度过了第一夜,听着铁车轮哐啷哐啷地碾过卵石,我的心跳得比铁和车轮更响。

这是个爱情故事。

我还可以补充,我的继母很快追上了我们,求简/克莱尔回去。我想她倒是庆幸甩掉了我。雪莱陪我们三个走来走去——有时单独陪同,有时三个一起,大谈爱情与自由。我不相信她被他说服了,不过最终她耗尽了精力,跟我们道了别。他赢了。我们在法国,革命之乡。我们还有什么事做不成?

事实证明——我们能做成的少之又少。

我们的旅程并不顺利。我们没有衣服。巴黎是个肮脏而且物价高昂的城市。那儿的食物让我们胃部痉挛且口气恶臭。雪莱靠面包和酒过活,我加了奶酪。最后我们找到一个放贷人,雪莱从他那儿借来了六十英镑。

有了这笔财富解困,我们振作起来,打算旅行,到乡下去寻求朴素的生活和卢梭笔下的自然人。

那儿会有牛肉、牛奶和好吃的面包,雪莱说,还有新酒和干净的水。

故事如此。

现实则是另一番光景。

我们忍耐了几个星期,极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失望。这是自由的土地,是我母亲当年寻找自由的地方,她就是在这里写出了《女权辩护》。我们本指望遇到同道中人,敞开心扉了解彼此。现实却是,农户为每一点儿小事多收我们钱,农庄又脏又破,洗衣女工偷拿扣子和饰带。我们的向导个个坏脾气,雪莱租了头驴让我们轮流骑,就连这驴都是个跛子。

是什么让你不舒服吗?雪莱问。我的沉默让他不安。是的,酸了的牛奶、变质的奶酪、臭烘烘的床单、跳蚤、暴风雨、腐烂、遍布螨虫的干草填的床,软塌塌的菜、咬不动的肉、长满虱子的鱼、生了象鼻虫的面包,我父亲的忧愁,对母亲的追忆,我不成样子的内衣。但我没有这样说。

只是太热了,亲爱的,我回答。

他让我裸身跟他一起去河里洗澡。我太过腼腆,于是改为欣赏他白皙纤细、精雕细琢的身体。他的形体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一种近似真实的感觉——仿佛他的身体是灵魂为了到世间走一遭,仓促之间披上的一件外衣。

我们靠朗读华兹华斯的诗打发时间,但法国不是诗歌;只是农民。

***

最后,雪莱知道了我的愁苦,便在一艘驶离法国、沿莱茵河顺流而下的游艇上给我们订了舱位。

有好转吗?自以为是的瑞士,醉醺醺的德国。再来点儿酒,我说。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吃得太少,喝得太多,渴望灵魂又不知去何处寻找。

我想要的都切实存在,只要我敢去寻找。

有一天,在离曼海姆不远处,我们望见一座城堡的塔楼警告似的从雾中耸现。雪莱热爱塔楼、树林、遗迹、墓园,以及一切忧郁多思的人造和自然之物。

于是我们沿曲折的小径向它走去,一路上的农民都眼睛发直地盯着手里的耙子和锄头,但我们并不理会。

终于到了城堡脚下,我们停在那里发起抖来。即便在酷热的午后阳光下我们仍觉得阴冷。

这是什么地方?雪莱向一位车夫打听。

弗兰肯斯坦城堡,他说。

充满忧思的荒凉之地。

这儿有个故事,赶车人说,但要付钱他才肯讲。雪莱付了双倍,而他听到的故事没有让他失望。

这座城堡原属于一位名叫康拉德·迪佩尔的炼金术士。他的爱妻早逝,他因无法承受她的离去,不肯将她下葬,一心想要发现生命的秘密。

他的仆人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了他。他独居于此,有人看见他于黎明黄昏之时在墓地和藏骸所间游荡,把他能找到的发臭尸体拖回家,把尸体的骨头研成末和鲜血混合。他相信让刚死的人服下这药剂,就能使他们复活。

村民们渐渐开始怕他,恨他。他们都要守护自家的逝者,都要提防他的脚步声,或是他马笼头上铃铛的叮当声。他曾多次闯进守丧的人家,随身带着的瓶子里装着他那恶心的混合物,他像为做鹅肝酱而填鹅那样,把瓶子塞到那副空洞躯壳松弛的嘴巴里。

没人复活。

最终,附近村庄的所有居民联合起来,把他活活烧死在城堡里。

就连墙都散发着肢解和死亡的恶臭。

我望着那城堡的废墟。一座户外楼梯,阴暗,倾颓,仿佛一场皮拉内西笔下的噩梦,坍塌的阶梯杂草丛生,一圈一圈盘旋而上,一步一步通往何处?什么样的恐怖密室?

我裹紧了我的披肩。空气本身带着坟墓的阴寒。

走吧!我对雪莱说,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他一手揽着我,我们一起快步离开,路上他给我讲起了炼金术。

炼金术士寻求三样东西,雪莱说,点铅成金的秘诀、长生不老药的秘方和何蒙库鲁兹。

何蒙库鲁兹是什么?我问。

一类不是由女人所生的生物,他回答,邪恶不洁的人造生命。一种奇形怪状的小妖怪,生性奸诈,浸透了黑暗力量。

在压抑的暮光下,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来路走回客栈,一路上我都想着那个东西,那个不是由女人所生的成形的生命。

现在那个身影又回来了。

但它不小,也不是妖怪。

我感觉我的思想像一道屏风,屏风那边是一个渴求生命的存在。我曾见过鱼缸里的鱼把脸贴在玻璃上。我说不出我感觉到了什么,只能用故事来讲述。

我要叫我的主人公(他算正面人物吗?)维克多——因为他希望赢过生命,战胜死亡 。他将想方设法探入自然的隐秘角落。他不会是一位炼金术士——我不想在这里装神弄鬼——他会是一位医生,就像波利多里,就像劳伦斯医生。他将会辨别血液的流向,熟知肌肉的纹理、骨骼的密度、组织的精妙、心脏的搏动方式,呼吸道、体液、肿瘤、胶质、大脑花椰菜似的秘密构造。

他将组装一具比真人体积更庞大的躯体,并给他生命。我会使用电流。暴雨、火花、闪电。我将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赐他以火。他将从众神那里盗取生命。

代价是什么?

他创造的生物将拥有十人的力量和奔马的速度。这生物将超越人类,但他成不了人类。

然而他饱受煎熬。煎熬,我深信,是灵魂的一种标志。

机器不会感到煎熬。

我这位创造者不会是个疯子。他会是一位梦想家,一个有亲朋好友、醉心于工作的男人。我将把他带到崖边让他纵身一跃。我要将他的光辉事迹和骇人行径一并呈现。

我要叫他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SXg8mNI0/mxcZKiQO8uwtLq2rlpzQ5DhZBinSD3cfub0OSCe/Je0JMfdWLv8lSV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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