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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湖,一八一六年

现实会在水中溶化。

我们所能见的,岩石、湖岸、树木、湖上的船,都失去了平日清晰的轮廓,隐入那片由一周的雨汇成的绵延的灰色。就连那座我们认为是石筑的房子,也在浓雾中摇曳着,有时,透过那雾气,一扇门或一扇窗如梦中显像般浮现。

一切固体都溶化为各自的液体形态。

我们的衣服都没干。我们进门的时候——我们得进门,因为必须出门——我们把天气也带进来了。泡透的皮革。散发着羊味儿的毛衣。

我的内衣都发了霉。

今天早晨我想到可以光着身子走走。湿透的衣料有什么用?泡涨在扣眼里的包布纽扣有什么用?我昨天不得不把衣服剪开才从中脱身。

今天早晨我的床湿漉漉的,就像我出了一夜的汗。我的呼吸在窗上凝成了雾。壁炉里燃着火,木柴的咝响仿佛自然的叹息。我留你在房中熟睡,无声地走下覆着一层薄雾的楼梯,湿了双脚。

赤身裸体。

我打开正门。雨还在自顾自地下个不停。这场雨已经连下七天,不急不缓,不增不减。土壤喝不下更多的水了,大地处处泥泞——水从碎石路中渗出来,整洁的花园里已经形成了几道水流,水流冲刷着泥土,在我们门口积成了黏稠的黑泥潭。

但今早我去的是房子背后,沿山坡攀向更高处,希望能在云端休息片刻,俯瞰下面的湖景。

我一边爬山一边想着我们祖先的境况,没有火,又常常无处藏身,在如此美丽丰饶,却又无情施威的自然中游荡。我想,若没有语言或尚未有语言,思想是无法自我抚慰的。

然而也正是我们思想的语言,折磨我们更甚于任何自然的过剩或贫乏。

会像什么样呢——不,会是什么样呢?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像”,没有相似性。会是什么样呢,一种没有语言的存在——不是动物,而是一种更接近于我的存在?

我站在这里,披着不足以御寒的皮肤,浑身鸡皮疙瘩,寒战直打。一个不济的生物样本,没有狗的鼻子,没有马的速度,没有遁形天际的秃鹰的翅膀——它们在我的上空呼号,像失落的魂魄,没有鳍,甚至没有人鱼的尾巴,无法对付这透湿的天气。我还不如那只消失在石缝里的睡鼠装备齐全。我是个不济的生物样本,但我会思考。

我在伦敦没有在阿尔卑斯山间湖上这般怡然自得,思想在这里得以独处。伦敦是永不停息的,当下的湍流源源不断地涌向渐行收缩的未来。而在这里,时间既不慌忙也不匮乏,我想,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皆有可能。

世界正迎来一个新的开始。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塑造者。我虽不会创造机器,却会编织梦境。

不过我希望我有只猫。

我所在的位置已经高出了房子的屋顶,烟囱从雨雾升腾的湿幕里伸出来,像一头巨兽的耳朵。我的皮肤上铺满了清亮的水珠,仿佛由水织成。加了修饰的裸体有了别致的一面。我的乳头仿佛属于一位雨神。我一向浓密的阴毛,盈满雨水,如同黑色的浅滩。雨势渐强,瀑布般倾泻,而我置身其中。我的眼皮湿透了。我以手握拳擦着眼球。

莎士比亚。是他造了这个词:眼球。是出自哪部戏剧?眼球?

你就把这花汁挤在拉山德眼上。

它的效力,

能消除一切错误,

使他的眼球恢复往日的目光。

这时我看到了它。我想我看到它了。是什么好像从我眼前闪过?

一个身影,硕大,褴褛,在我上方的岩石上飞快移动,越爬越远,他背对着我,动作稳健却又迟疑,仿佛一只小狗崽操控着过大的脚掌。我想大声呼喊却又害怕。

接着那景象不见了。

我心想,如果那是个迷路的游客,他一定会走向我们的别墅。但他却越爬越远,好像已经找到了别墅又继续赶路。

我担心真的看到了那身影,又担心那是我的想象。我心烦意乱地回到住处,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这次是从侧门,打着寒战爬上盘旋的楼梯。

我的丈夫站在楼梯顶上。我朝他走过去,像夏娃一样一丝不挂,我看见他的阳物隔着睡衣下摆兴奋起来。

我出去走了走,我说。

光着?他问。

是,我说。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你的本质为何?你的肉身由何造就?

竟让万千倩影与你随行。

那晚我们都围在火边,屋里影多光少,我们的蜡烛所剩不多,只能等天气好转再去补充。

此生是否就是一场狂梦?外部世界是否不过是影,而本质是我们看不见、触不到、听不着,却能捕捉的东西?

那么,为什么这场生活的梦如同一场梦魇,发着烧,沁着汗?

或者说难道我们非生非死?

一种非生非死的存在。

我从小到大都恐惧这样一种状态,所以在我看来还不如尽我所能去活,不惧怕死亡。

所以我十七岁就跟他走了,这两年我才算是活着。

一八一六年夏,诗人雪莱、拜伦、拜伦的医生波利多里、玛丽·雪莱和她的继妹(拜伦当时的情妇)克莱尔·克莱蒙,在瑞士日内瓦湖边租了两座宅子。拜伦偏爱迪奥达蒂大宅,雪莱夫妇则住在了坡下不远处一座小一些、更有情致的宅子。

两座宅子污名在外,以至湖对岸的一家旅店架起望远镜供住客猎奇,在他们看来,那是一群共享女人的撒旦追随者和肉欲崇拜者。

波利多里的确爱着玛丽·雪莱,但她不愿和他睡。拜伦也许和珀西·雪莱睡过,如果雪莱有此偏好,不过这无从确证。克莱尔·克莱蒙可能会和任何一个人睡——但时下她只和拜伦睡。这些人一天到晚待在一起——接着,雨来了。

我丈夫仰慕拜伦。他们每天去湖上泛舟,谈诗,谈自由,而我要躲着克莱尔,她无话可谈。也须躲着波利多里,他像条害了相思病的狗。

但接着雨来了,这滂沱大雨让人去不了湖上。

至少这天气也阻挠了对岸的人盯着我们看。我在城里听到传言,说有住客看见拜伦家的阳台上晾着五六条衬裙。其实他们看见的是床单。拜伦是个诗人,但他爱干净。

现在我们被无数狱卒囚禁了,每颗雨滴都是一个狱卒。波利多里从村里带回了个女孩取乐,我们在潮湿的床上将就行事,但头脑和身体一样需要锻炼。

那夜我们围坐在蒸汽腾腾的火边谈论超自然。

雪莱醉心于月夜和惊现的遗迹。他相信每一座建筑都载有过去的印记,就像一段或多段记忆,如果时间恰当,它们便能够被释放。但什么是恰当的时间?我问他。他猜或许时间本身也有赖时间中的众生,时间或许以我们为通道连接过往——是的,一定如此,他说,就像有人能和逝者对话。

波利多里并不同意。逝者已去。灵魂哪怕存在也不复归来。今世来生,停尸台上的死尸都无望复生。

拜伦是个无神论者,不信来生。 我们本就被自我的鬼魂缠扰 ,他说,已无需再多。

克莱尔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无话可说。

用人端来了酒。幸好还有不是水的液体。

我们好像溺水者,雪莱说。

我们喝着酒。影子投在墙上自成一个世界。

这是我们的方舟,我说,我们在此漂浮,等待着大水退去。

你觉得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在方舟上,拜伦说,困在动物热烘烘的臭气里?他们会不会认为整个地球都处在一个水汪汪的包袱里,像子宫里的胎儿?

波利多里兴奋地打断了他(他很擅长兴奋地打断别人)。我们医学院就有一排这样的胎儿,处于不同的发育阶段,都是被打掉的;在逃不过的命运前蜷缩着手脚,在永不得见的光亮中紧闭着眼睛。

光亮会被看到——我说——母亲那包裹着生长中孩子的皮肤会透光。他们会高兴地转向太阳。

雪莱对我笑了。我怀威廉的时候,常常坐在床边,他跪在地上捧着我的腹部,像捧着一部从未读过的珍本。

这是个微型世界 ,他说,那天早晨,哦,我记得,我们一起坐在阳光下,我感觉我的孩子在欢乐地踢腿。

但波利多里是医生,不是母亲。他对事物的看法不同。

我要说的是,他说,因为被打断而有些愤愤不平(惯于插话的人往往如此), 我刚刚正要说的是 ,无论灵魂存在与否,意识觉醒的一刻总是神秘的。在子宫里哪有意识?

男孩比女孩更早产生意识,拜伦说。我问他何来这样的想法。他回答,男性天生比女性更成熟,更机敏。我们在生活中就能发现。

我们发现的是男性迫使女性屈服,我说。我自己也有女儿,拜伦说,她就温顺,驯服。

艾达才六个月大!何况她出生没多久你就再没见过她!无论男孩女孩,哪个刚出生的孩子不是只会睡觉和吮吸的?那不是他们的性别特征,那是他们的生物本能!

啊,拜伦说,我本以为会生个了不起的男孩。如果我不得不生女儿,我相信她一定可以嫁得好。

人生除了婚姻难道别无其他?我问。

对于女人?拜伦说,别无其他。对于男人,爱情从属于他的人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对于女人,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

我母亲,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不会同意你的话,我说。

可她曾试图殉情 ,拜伦说。

吉尔伯特·伊姆利 。一个浪荡子、投机者、唯利是图的人,性情善变、行事迂腐(为何往往如此?)。我母亲从伦敦的一座桥上跳下,她的裙子为她坠落的身体充当了降落伞。她没死。是的,她没死。

死亡是后来的事——生我时。

雪莱看出了我的痛苦和不安。读了你母亲的书,雪莱说,看着拜伦而不是我,我被她说服了。

这使我爱着他——今时一如往日——他第一次这样告诉我时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和威廉·葛德文骄傲的女儿。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一七九二年。

你母亲的作品,雪莱说,带着他的羞涩和笃定,你母亲的作品非同凡响。

但愿能做些什么,我说,让我能不辜负对她的怀念。

人为什么总想在身后留下些印记?拜伦说,难道只是虚荣?

不,我说,是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公平公正的人类社会。

那永远实现不了,波利多里说,除非把全人类抹杀干净,我们重新开始。

把全人类抹杀干净,拜伦说,是啊,为什么不。如此又回到了我们漂浮的方舟。上帝找对了方法。重新开始。

可他救了八个人,雪莱说,世界上总要有人。

我们现在也算半艘小方舟,不是吗?拜伦说,我们四个在这大水漫漫的世界里。

五个,克莱尔说。

我忘了,拜伦说。

英国将会发生一场革命,雪莱说,就像在美国和法国一样,在那之后,我们会真正重新开始。

我们又该如何避免革命之后的困境?我们都在有生之年目睹了法国的问题。先是恐怖统治,接着是独裁者。拿破仑·波拿巴——他就比国王更好吗?

法国大革命什么也没带给人民,雪莱说——于是他们寻找一个宣称能给予他们急需之物的强者。吃不饱的人何谈自由。

你相信如果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财富、足够的工作、足够的空闲、足够的学识,如果他们不受上层压迫,不对下层畏戒,人类就能完美?拜伦发问时拖着他那不以为然的长腔,料定了答案,所以我打定主意不让他得逞。

我相信!我说。

我不信!拜伦说,人类自取灭亡。我们急不可耐地奔向我们最恐惧的东西。

我摇头。我已经在我们这艘方舟上有了自己坚定的立足之地。我说,男人才求死。如果你们中的哪一个怀胎九月,却眼见孩子幼年夭折,或殒命襁褓,或死于贫困、疾病,又或命丧随至的战乱,你们就不会那样自寻死路了。

可死是壮烈的 ,拜伦说, 生却不是

我听说,波利多里抢过话头,我 听说 ,我们中有些人长生不死,能靠别人的血活一世又一世。最近有人在阿尔巴尼亚掘开了一座墓,里面的尸体都一百年了,是的,一百年(他停下,好让我们惊叹一番),竟保存得完好如初,嘴唇上有新鲜的血色。

把这故事写下来,好吗?拜伦说。他站起来从壶里倒了酒。在这潮湿的天气里他跛得更厉害了。他精致的脸庞容光焕发。对了,我有个主意:如果我们要像方舟客一样被困在这儿,不如我们每人记录一个超自然的故事。你的,波利多里,是不死者的故事。雪莱!你信鬼魂……

我丈夫点点头——我确实亲眼见过,但哪种更可怕?是死者来访,还是不死者?

玛丽?你觉得呢?(拜伦看着我笑了。)

我觉得?

但男士们已开始添酒了。

我觉得呢?(我对自己讲……) 我从不认识我母亲。她死去之时便是我出生之时,我如此彻底地失去了她以至于浑然不觉。这不是一种外部损失——像我们失去认识的人那样。那种失去中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不是你。但在分娩中并无我与非我之分。那失去内在于我,正如我曾在她体内。我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父亲尽他所能照顾我这个失恃的幼女,给不了我心灵的照顾,他就加倍施于我的头脑。他不是个冷漠的人,他是个男人。

我母亲才华夺目,也是我父亲心灵的暖炉。立在母亲身旁,她身上的火焰便会温暖他的脸颊。她从未收起女性天生的激情和怜悯——父亲告诉我,许多次,当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她的怀抱胜过世上任何一本书。我对此信得热忱,如同笃信尚未写就之书,而且我拒绝相信我必须在头脑和心灵之间做出抉择。

我丈夫就是这样的性情。拜伦的观点是女人生自男人——他的肋骨,他的血肉。我觉得这观点在他这样一个聪明人身上实属怪异。我说,这不奇怪吗,你不信上帝,却赞同我们在圣经里读到的创世故事?他笑着耸耸肩,解释道——这是男女之别的一个隐喻。他背过身,以为我已领会,话题到此为止,但我继续追问,在他像个希腊天神似的跛足而去时将他叫住。我们何不请教一下波利多里大夫,作为医生,想必他知道自创世故事以来,是否还有哪个活着的男人生出过活的东西?先生们,你们是由我们造的才对。

男士们大度地对我的话一笑置之。他们尊重我,但有个限度,现在这个限度到了。

我们现在谈的是赋予生命的原理 ,拜伦说,慢条斯理耐着性子,好像在和孩子说话。不是土壤,不是苗床,不是容器;是生命的火花。生命的火花是雄性的。

同意!波利多里说。当然,如果两位男士达成了共识,这便足以为任何一位女性的问题盖棺定论。

可我希望我有只猫。

细面条,晚些时候雪莱和我躺在床上时说,男人给了一段细面条生命,你难道不嫉妒吗?

我正抚摸着他细长的手臂,我的腿搭在他细长的腿上。他说的是达尔文博士,他似乎在一段细面条上发现了一些自主运动的迹象。

你这是在取笑我了,我说——那么你,这个分叉的两足动物,在躯干和两腿分叉的连接处显示出了一定的非自主运动迹象。

那是什么?他柔声说,吻着我的头发。他的声音开始像我熟悉的那样嘶哑起来。

你的阴茎,我说,我用手抚上它,感觉它活了起来。

这比电击要好,他说。我希望他没这么说,因为接着我就分了心,满脑子是伽尔瓦尼跟他的电极和痉挛的青蛙。

怎么停下了?我丈夫问。

他叫什么名字?伽尔瓦尼的侄子?你家里那本书?

雪莱叹了口气。但他是男人里顶有耐心的: 书中记述了伽尔瓦尼电流研究的最新进展,以及在法国国家研究院委员面前进行的一系列奇特有趣的实验,这些实验最近在伦敦解剖学教室再次上演。另附附录,内有作者在纽盖特监狱一名死刑犯人尸体上进行的实验……一八〇三年

是的,那本,我说,我恢复了精神,但激情都涌上了大脑。

雪莱灵巧地一动,让我仰面而卧,他轻轻滑入了我的体内;我没有拒绝这份快感。

我们正拥有全部的人类生命力,他说,凭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爱,我们可以尽情挥洒肆无忌惮。我们管青蛙和细面做什么?还有面目抽搐着的死尸和电流?

书里是不是说,他的眼睛睁开了?那犯人?

我丈夫闭上了眼。他绷紧身子,把他的半个世界射进我的身体,和我的半个世界相会,我转头望向窗外,明月如灯悬在一角清亮的夜空上。

你的本质为何?你的肉身由何造就?

竟让万千倩影与你随行。

十四行诗第54首,雪莱说。

十四行诗第53首,我说。

他力竭了。我们躺着一起看窗外的流云在月面疾行。

一切天佑丽质集于你身。

情人的身躯印在世界上。世界印在情人的身躯上。

墙那边传来拜伦勋爵向克莱尔·克莱蒙进攻的声音。

一片星月皎皎的夜色。这场雨让我们无缘这样的风景已久,此刻看来便更显迷人。光落在雪莱脸上。他多苍白!

我对他说,你信鬼魂吗?认真地说?

我信,他说,肉体怎么可能是灵魂的主宰?我们的勇气,我们的英雄气概,是的,哪怕我们的仇恨,我们塑造世界的一切作为——是肉体还是灵魂?必定是灵魂。

我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有人能用电击或什么尚未发现的方法让一具尸体复活,灵魂会回归吗?

我想不会,雪莱说,身体会衰朽凋零。但身体并非我们真正的本质。灵魂不会回归一片废墟。

如果你没有身体,我的美男子,我可怎么爱你?

你爱的难道是我的身体吗?

我该怎么告诉他,当他思绪静止,双唇缄默,我会坐着端详熟睡中的他;怎么告诉他我吻他是因为爱他的身体?

我无法将你分开看,我说。

他用他修长的胳膊环住我,在我们潮湿的床上轻轻摇晃。他说,如果可以,等我的身体衰朽了,我就把我的思想注入一块岩石、一条小溪,或者一朵云。我的思想是不朽的——我总感觉它是。

你的诗,我说,是不朽的。

也许吧,他说,但不只是诗。我怎么会死呢?这是不可能的。可我又必将死去。

他在我怀里如此温暖,离死亡如此遥远。

你想出故事来了吗?他说。

我说,要求我想的时候我便什么都想不出来,我缺乏想象力。

死者还是不死者?他说,鬼魂还是吸血鬼?你怎么选?

最让你恐惧的是什么?

他沉思片刻,用手肘支起身子转向我,他的脸那么近,我能吸进他的气息。他说,鬼魂无论看来如何惊悚可怖,听来如何凄厉,都只能让我惊讶而非恐惧,因为它曾同我一样活过,我也将同它一样归于魂魄,而且它的物质形态已经殒灭。但吸血鬼是一种污秽之物,靠吸食别人活力充沛的身体供养自己残缺腐化的躯壳。它的皮肉比死还冰冷,它没有怜悯,只有食欲。

那是不死者了,我说。我睁大双眼在床上思绪纷纷,他陷入了睡眠。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我把他冷冰冰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不久我就梦到他没死,我们在他身上抹上白兰地,把他放在火边,他就复活了。

我想触摸的是他小小的身体。我宁愿把我的血给他换他重生;他曾是我的血肉,一个吸血鬼,在不见天日的九个月里,躲在他的巢穴里进食。死者。不死者。哦,我见惯了死亡,恨透了死亡。

我心烦意乱无法入眠,起身给我丈夫盖上被子,自己围上一条披肩站在窗前。窗外群山黑影幢幢,湖面波光粼粼。

明天或许会是个晴天。

我父亲曾送我去邓迪和一位堂亲住过一段时间,他希望有人陪伴能让我不那么孤独。但我的天性有些类似灯塔守护人,我不怕孤独,也不怕自然的狂暴。

那段日子里我发现,最令我开心的莫过于独处户外,编造各种各样迥异于我真实境遇的故事。我把自己当作通向其他世界的梯子和暗门,当作我自己的伪装。远处一个独自赶路的身影就足以激发我的想象,召唤一场悲剧或是奇迹。

我从不感到厌倦,除了和人相处的时候。

在家里,我父亲对一个失恃的少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无甚兴趣,他允许我在他招待朋友的时候静静坐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这时他们会谈政治,谈正义,也谈许多别的东西。

诗人柯勒律治是我家的常客。一天晚上他朗诵了他的新诗《古舟子咏》。诗的开始是——我记得那么清楚——

那是一位年迈的水手,

他拦住三人中的一个。

“凭你灰白的长须和闪烁的眼睛,

你为何拦住我?”

我不过还是个小女孩,蜷在沙发后,听着讲给婚礼宾客的故事入了迷,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场可怕的海上历险。

水手杀了那只友善的鸟,那只在顺风的日子里跟着船飞的信天翁,因此受了诅咒。

在最恐怖的一幕里,那艘船风帆零落,甲板破败,死去船员不洁的尸体七零八落,堆满了船舱,尸体在可怕的力量中复活,驾着船驶向冰雪之地。

他冒犯了生命,我当时和现在都这么想。但何为生命?被杀死的肉体?被终结的思想?被毁灭的自然?死亡是自然的。衰老不可避免。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生。没有生命就没有死亡。

死者。不死者。

此刻月亮又被乌云遮蔽,雨云迅速重新占领了清朗的天空。

如果一具尸体重获生命,它算活着吗?

如果藏骸所大门洞开,我们死者醒来……那么……

我思绪狂乱。今晚我几乎不明白自己的思想了。

***

有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正在我灵魂中作祟。

我最恐惧什么?死者,不死者,或者,一个更古怪的念头……从没活过的东西?

我转身看他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但他活着。熟睡的身体让人宽慰,但又像极了死亡。如果他死了,我该如何活?

雪莱也曾是我家的访客之一,我们因此结识。我十六岁。他二十一岁。一个有妇之夫。

那段婚姻并不幸福。有关他的妻子哈丽特,他这样写道: 我感觉像一具死尸和一个活人通过令人作呕的交融结合在了一起

一夜他步行四十英里到他父亲家——就是那一夜,在如梦般的恍惚状态中,他相信自己 已经遇到了注定属于自己的那个女人

很快我们见面了。

我习惯每次做完家务就溜到圣潘克拉斯墓园我母亲的坟墓去。在那儿,我会靠着她的墓碑读书。很快雪莱开始和我幽会,当我们分坐坟墓两边谈论诗和革命,我相信我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我们。诗人是生命默默无名的立法者,他说。

我常好奇她在地下的棺材里是什么样子。在我的想象中她从来不是一具腐尸,而是像铅笔画像中那样鲜活,像她在自己的作品中那样面貌如生。但我仍想更靠近她的身体。她可怜的对她已无用处的身体。我感觉,而且我确信雪莱也有这种感觉,我们三人正一同待在墓碑前。这感觉给人安慰,无关上帝或天堂,只是因为对我们来说她还活着。

他把她带回了我身边,为这我爱他。他不热衷鬼怪,也不过度感伤。他是世间最后的安心之所。是我的归宿。

我知道我父亲对她的尸体做了保护以防盗挖,那些掘坟刨墓的盗尸贼会偷走任何能换成现钱的尸体,而且他们有理得很——一具再无用处的身体留着做什么?

在全伦敦的解剖学教室里,到处都有母亲的尸体、丈夫的尸体、和我的威廉一样的孩子的尸体,它们的肝或脾被取出,颅骨被敲碎,骨头被锯断,未曾示人的、长几千米的肠子被展露在外。

我们怕的,波利多里说,不是 死人之已死 。我们怕的是当我们把他们放进最后的住所时他们还没死,怕他们在黑暗中醒来,在窒息中痛苦地死去。在有些刚下葬就被送来解剖的尸体脸上,我见到过这种痛苦。

你没有良心吗?我说,毫无顾忌吗?

你对未来不感兴趣吗?他说,科学之光在浸透了血的灯芯上燃得最亮。

***

一道分叉的强光撕裂了我头顶的天空。有一秒钟,一具通电的人体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雷鸣响彻湖面,接着,又一次亮起了弯弯曲曲的黄色电光。透过窗子我看见一道巨大的黑影像战死的武士轰然倒下。倒地的轰响撼动了窗子。是的,我看见了。一棵树被闪电击中。

接着又是雨,如同百万个微型鼓手齐声擂动。

我丈夫动了动但没醒。远处的旅店在视野中闪现,不见人影,空荡的窗口,一片惨白,如同亡者的宫殿。

倩影与你随行 ……

我一定是回到了床上,因为我再次醒了过来,直挺挺地坐着,头发披散,手攥着床帷。

我做梦了。我做梦了吗?

我看见那不洁之术的学徒面色苍白地跪在他一手拼凑的造物旁。我看见一个丑陋的人形怪物躺在那里。接着,在某个强大引擎的作用下,那怪物有了生命的迹象,活了似的不安地动了一下。

这种实验的成功会让创造者魂飞魄散,他会惊恐万分地逃离他可怖的作品。他会希望它自生自灭,希望他传导的那一星半点生命之火会熄灭;希望那获得了残缺生命的东西会变回一摊死物,希望坟墓的死寂能永久掩埋那丑陋尸体转瞬即逝的存在,尽管他曾将这视为生命的摇篮。这样想着他便可以安睡。他睡了,但又醒了;他睁开眼,注视着,那可怕的东西站在他床边,掀开他的床帷,用明黄、水亮、有了思想的眼睛看着他。

我惊恐地睁开眼。

第二天我宣布我 想出了一个故事 +5bl2VwM1+tI8r54KsR6ouJgT4P82xV0kr6Pik+xlKqYB3ITzO6V4wiTewJcdl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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