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暴(pù)见孟子,曰:“暴见(xiàn)于王,王语(yù)暴以好乐(yuè),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 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yuè) 之音,举疾首蹙頞(cù è) 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máo) 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 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zhuàn)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chú ráo) 者往焉,雉(zhì)兔 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即便是君王也不能免俗。
齐宣王喜爱音乐,并且把这事告诉了他的大臣庄暴,这可把庄暴给难住了。
庄暴看到孟子后问:“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接着又问:“好乐何如?”
庄暴告诉孟子,他曾经去见过齐宣王,大王突然跟他分享了一个私人爱好——喜欢听音乐,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那么“好乐”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呢?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孟子的意思是说,齐宣王如果真的特别喜欢音乐的话,那我觉得齐国就有希望了,实行王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改天孟子见到了齐宣王,跟齐宣王说,您曾经跟庄暴说过您喜欢音乐,有这回事吗?
最逗的地方在这儿,齐宣王立刻变了脸色,说:“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从这句话你能够看出来,孟子在齐宣王心中的形象,和庄暴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庄暴呢,是我的手下,那么我带你唱卡拉OK,我跟你一块玩儿,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孟子是齐宣王所敬畏的人,有点像万历皇帝跟张居正的关系,就是我稍微有点放纵,我喜欢流行音乐、喜欢RAP(说唱)这样的事,被老师知道了,我会很不好意思。所以当孟子问起这件事,齐宣王一下子就害怕了,他以为是被人打了小报告。他说,我错了,我喜欢的不是“先王之乐”。
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好的音乐是具有教化功能的。“放郑声,远佞人”,有的歌,比如郑国的流行音乐,你听都不能听,这都是当时一种教化的方法。所以齐宣王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不高级,他说我喜欢的不是先王之乐,我就喜欢点流行音乐、世俗之乐,还挺不好意思的。
孟子说:“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孟子在“乐”这件事上比较开明,他认为你喜欢音乐,对齐国是有好处的。先王之乐和现在的音乐,没有太大的差别。
王一听就高兴了,说:“可得闻与?”那你愿意跟我再说说吗?各位注意,孟子是一个好的老师,他善于发现这些王身上的亮点和可以发扬光大的种子。对于齐宣王喜欢音乐这件事,他马上给予了肯定。
孟子问:“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你是自己一个人听音乐高兴呢,还是带着一伙人一块儿听更高兴?
齐宣王说:“不若与人。”带大家一块儿听比较高兴,你看我跟庄暴也是一块儿唱卡拉OK。
然后孟子说:“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你跟几个人一块儿开心好玩,还是在广场上办一个音乐会更好玩?王说:“不若与众。”还是音乐会更带劲。
接下来孟子围绕音乐讲了一大段话,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在这儿演奏、唱歌,特别热闹;老百姓在墙外边,听到你这边热热闹闹地在敲锣打鼓、吹笙弹琴。然后老百姓互相说什么呢?我们的王这么喜欢音乐,却让我们过这样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老婆、孩子不能在一起待着——因为那时候经常征召民夫。
今天你出去打猎的时候,老百姓听到你的车马之声,看到你的队伍过来,然后“举首蹩頞而相告”:“我们的王这么喜欢打猎,却让我们过这么糟糕的生活,这是为什么呢?”“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大家注意,孟子写文章喜欢用排比和重复,这样会带来很大的冲击力。
没别的原因,就是你跟老百姓不一块儿高兴,你只顾自己高兴,你只顾你的小集团高兴,根本不考虑老百姓高兴不高兴。
老百姓现在如果听到乐音就欣欣然,发自内心地高兴,然后奔走相告:“我们的王身体好了,他已经不头疼了,要不然他怎么能够这么开心地欣赏音乐呢?”这就是与民同乐了。如果你能够与百姓同乐,把你喜欢音乐、喜欢田猎这点爱好和百姓分享,你能够考虑到老百姓,让他们跟你一起高兴,王道就实现了,你就能够“王天下”,成为天下之主了。
与民同乐重要吗?非常重要。这其实可以算作管理公司、团队的一个秘密武器。不过我也知道,一个管理者要能够做到与民同乐,其实是不容易的。因为很多管理者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员工的成长。从根本上说,他们和很多君王一样,会下意识地把员工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
所以齐宣王才会非常不解,为什么周文王的园林会那么大。有一天他问孟子:听说文王的园林有方圆七十里这么大,有这回事吗?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于传有之”就是根据记载有这么回事。孟子也不知道,他说我只能是看书,书上写有这么回事。
齐宣王说那不是很大吗?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挺奢侈的了,但文王比我还奢侈啊。周文王是个圣人啊,圣人的园林比我的还大,他有点不太理解。
孟子说:“民犹以为小也。”孟子说话总是出人意料。孟子说老百姓还嫌小呢。齐宣王接着问:“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我的园林才方圆四十里,怎么老百姓还嫌大呢?
孟子回答:“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文王的园林方圆七十里,割草打柴的,以及抓野鸡、抓兔子的,这些人都可以去。他的园林看起来很大,但老百姓可以随便出入。跟老百姓一块儿享受的一个大公园,老百姓可不就嫌它不够大嘛。
孟子说,刚到齐国边界,我就得先问问咱们这儿有没有什么禁区,有没有什么禁令,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就怕万一不小心去错了地方,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我听说在您这个园子里,杀一头麋鹿“如杀人之罪”,因为杀的是王家麋鹿。那么您这个园子对于全国人民来讲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因为谁只要进来,一不小心就犯法了。老百姓觉得您这个陷阱做得也太大了,这个难道不正常吗?
北京的森林公园,没有哪个市民说太大了。从亚运村那块,一直到北五环外边都是奥体森林公园,市民都觉得很好。虽然占地面积很大,也不能开着车从里边横穿,但它是向市民免费开放的,市民感觉城市有了一个绿肺,可以去里边玩啊、跑步啊,弄个帐篷在里边待着啊,这就是“与民同之”。
有一部电影叫《青年马克思》,开场的画面是什么呢?一群老弱妇孺在森林里悄悄地捡柴火,这时远处有贵族骑着马过来,拿着鞭子抽他们,因为他们捡的是贵族家的柴火。这片森林看起来很大,大到无边无际,但它是贵族的私人财产,这些穷困的老百姓来这里捡柴火是犯法的。这就是“为阱于国中”。
所以虽然看起来都是园林,但是性质完全不同。《礼记》讲:“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就是你到一个国家,你得问问这个国家有什么禁忌,有什么风俗;到别人家做客,你要问问人家有没有什么忌讳,这都是古时候的礼仪。
但作为一个国君,你把你的私人财产看得那么重,未必是一件好事。你的手攥得那么紧。攥紧的手,最后你会发现连一粒沙子都攥不住,但是你的手只要张开,全世界都是你的。你是一个国君,手稍微松一点,让你的园林、财产等等,能够向老百姓开放,这时候老百姓就不会嫌它大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学习到的是什么呢?管理的本质不是掠夺,不是压榨,而是平视,是与民同乐,是和大家一起去创造更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