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东晋风云·土侨之争

政治，是统治者之间的游戏。

整个东晋一朝，南渡士族与南方土著士族之间，也就是土著士族和侨寄南方的北方士族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息。东晋王朝政权内部的不稳定，可说是由来有自，用先天不足来评价，恰如其分。

“衣冠南渡”，乔迁而来的士大夫们，硬生生地挤进了由本地土著把持的江南，让别人的生存空间缩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可不是什么说句好话就能化解开的，这也是江北士族与江南土著矛盾的枢纽。

时海内大乱，独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镇东司马王导说琅邪王睿收其贤俊，与之共事。睿从之，辟掾属百馀人，时人谓之百六掾。

王导出主意，“愿深弘神虑，广择良能。顾荣、贺循、纪赡、周玘皆南土之秀，愿尽优礼，则天下安矣”帝纳焉。

司马睿初到江南，江南世家大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他们虽然勉强承认了司马睿，但以司马睿为代表的江北大家，只得放低姿态，假装礼贤下士，谦卑地与江南土著相处。大量吸收南方人进入政府，安排给他们重要岗位，尤其是对那些有名望的“大人物”，更加尊重。

随着北方的崩溃，越来越多的北方大族南迁，这使得南北力量对比的天平逐渐倾向了北方。

早在司马睿称帝建国以前，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就已经展开。永嘉之乱后，北方士族相继渡江，在司马睿的幕府中占据主导地位，对江南士族多有排挤，驾御吴人，吴人颇有怨气，各种极端或者不极端的事故频频发生。

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

太尉陆玩去拜访丞相王导，王导给他吃了奶酪。陆玩回家就病倒了。第二天他给王导写信说：“昨天吃奶酪有点过量，整夜精神不振。我虽然是个江南人，差点变成了北方鬼。”

三国时期，关羽就曾经骂孙权是“貉子”，即“一丘之貉”的“貉”。这种动物，是狐狸的近亲，长相也有些类似，是一种不太被尊重的动物。

西晋灭吴，北方势力膨胀，让北方人有了更强的优越感。

陆逊的孙子陆机进入洛阳，执掌兵权，有些北方人就说：难道貉奴也懂得带兵吗？陆机虽然是江南大士族，而且祖父两代都是赫赫名将，但依然被人看不起。

现在王室南渡，走投无路，来到南方，南方人自然要报复，进行花式羞辱。故而，陆逊的侄孙、陆机的堂弟陆玩，在信件里公开称王导为“伧人”。翻译一下，就是粗鄙、缺乏教养的下等人。

平时来往，在语言上针锋相对，作为培植势力的联姻，更是阻碍重重。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对曰：“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王导曾向南方士族陆玩请求结为亲家，陆玩拒绝说：“小土坡上长不了松柏这样的大树，香草臭草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陆玩虽然不才，但决不能开乱伦的先例。”

门当户对，古往今来，都是根深蒂固的理念。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言外之意就是，别瞧你们王家在北方赫赫有名，可我们老陆家，依然不太拿你们当回事儿。这话委实难听。看似是说陆家配不上琅琊王氏，实际上是不屑与王导代表的北方士族为伍。

再举一例。

周处之子周玘是南方士族的首领之一，因宗族强盛，受到司马睿的猜疑忌惮。他久不得升迁，心怀怨望，又受到司马睿心腹刁协的轻视，更加激发了他尽除北方士族的决心。

周玘其人，性格强势，心狠手辣。

建兴元年（313年），同为南方士族的王恢联络流民帅夏铁，密谋由其在淮泗地区起兵，自己与周玘在三吴响应。夏铁谋事不密，尚未起事，便被诛杀。王恢听闻夏铁被杀，知道事情败露，便逃到周玘处避难，却被周玘灭口。

司马睿虽知周玘谋乱，却佯装不知，只是频繁调动周玘的官职。——你不停地奔波，就不容易建立固定的根据地，造反也就缺乏基础。

周玘心里清楚，司马睿已经掌握了自己密谋叛乱的消息，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忧愤成疾，发背疽而死。周玘临死，恨恨地对儿子周勰留下遗言：“杀我的是北方伧子（伧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你能为我复仇，就是我的儿子。”

周勰为人至孝，经常默念其父的遗言，殚精竭虑，打算报父仇。他自己的名望稍微低一点，就假借叔父周札的名义聚合兵众，有不少好事之徒果真投奔了他。

周勰觉得力量够了，就打起了讨伐王导、刁协的大旗。

可他的叔叔周札不同意，听说侄子积蓄力量准备其事，大惊，就向相关部门举报了他，朝廷也就开始防范。

其事自然失败。

晋元帝考虑到义兴周氏世代都是豪门望族，为吴人所尊奉，所以没有追根问底治罪，安抚他们如同从前。

既然朝不保夕，那不如一醉方休！所谓旷达不羁，实际上也是无可奈何地一种表现。

周勰既不受重用，也就不思进取，常对人说：“人生能活几时，就图个痛快罢了。”纵情放荡而亡。

王敦之乱时，周札献石头城投降，使得王敦顺利攻取建康，掌控朝政。他虽被任命为会稽内史，但因宗族强盛，引起王敦的忌惮。太宁二年（324年），王敦遣军攻会稽。周札战死，宗族子侄尽皆被杀。

斗争很残酷，后果很严重。

陶侃一直是南方土著的重要人物，如果不是亲家周访的相助，陶侃恐怕也会被王敦所杀。但就算保全了性命，也被王敦排挤到了当时尚为蛮荒之地的广州。

随着顾荣、周玘、陶侃的去世，南方大族的实力愈加式微。不过江南大族，毕竟长期经营故土，力量依然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