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门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从哪里说起好呢?根据橘子屋的线索,或是讲教书这一段吧,鲁迅在那里读《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较的早,应当说在先头。
蓝门里的主人比小孩们长两辈,平常叫他作明爷爷,他谱名乃是致祁,字子京。这里须得先回上去,略讲一点谱系,从始迁祖计算下来,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称佩兰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兴房苓年公,行九,是鲁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诚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爷即是子京的父亲,在太平天国时失踪;据说他化装逃难,捉住后诡称是苦力,被派挑担,以后便不见回来,因此归入殉难的一类中,经清朝赏给云骑尉,世袭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坟的时候是可以戴白石顶子的,可是他不愿意,去呈请掉换,也被批准以生员论,准其一体乡试。却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还是千辛万苦的要去考秀才,结果是被批饬不准应试,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考官以为是徐文长之流,在同他们开玩笑哩。实例是举不出来了,但还记得他的一句试帖诗,题目是什么“十月先开岭上梅”之类,他的第一句诗是“梅开泥欲死”,为什么泥会得死呢?这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人能懂得的了。
子京的文章学问既然是那么的糟,为什么还请他教书的呢?这没有别的缘故,大概因为对门只隔一个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书”总是读过了的,依样画葫芦的教读一下,岂不就行了么。
可是他实在太不行了,先说对课就出了毛病。不记得是什么字面了,总之有一个荔枝的荔字,他先写了草字头三个刀字,觉得不对,改作木边三个力字,拿回家去给伯宜公看见了,大约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为惶恐,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只记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却又出了笑话,给鲁迅对三字课,用叔偷桃对父攘羊,平仄不调倒是小事,他依据民间读音把东方朔写作“东方叔”了。最后一次是教读《孟子》,他偏要讲解,讲到《孟子》引《公刘》诗云,“乃裹餱粮”,他说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他把活狲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他这里显然是论声音不论形义,裹字的从衣,餱字的从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经义了。传说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儿子,问蟋蟀是什么,答说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头角,且打且说道:“虱子啦,虱子啦!”这正是好一对的故典。鲁迅把公刘抢活狲的果子的话告诉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读书可能支持了一年,从那天以后却宣告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