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科学研究比研究人脑更重要。人类的整个宇宙观都取决于此。
——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
英国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及神经科学家
在希腊神话中,睡神修普诺斯(Hypnos)是黑夜女神倪克斯(Nyx)与司掌黑暗的厄瑞玻斯(Erebus)之子,修普诺斯与孪生兄弟死神塔纳托斯(Thanatos)生活在冥界。由此可见,即使是在古代,睡眠也与黑暗、死亡和冥府相连。由于这些联想,睡眠很难得到古人的正面评价。然而到了2 000多年后的20世纪,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据报道,大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Thomas Edison)说过:“睡眠是对时间的极大浪费,是人类穴居时代的遗存。”这可能不是爱迪生的原话,但他肯定会赞同另一位美国人——小说家兼诗人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说法:“睡眠,那些死亡的小小片段——我是多么痛恨它们。”
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睡眠就没有得到人们的接纳。事实上,近几个世纪里睡眠开始遭人鄙夷,部分原因在于勤奋工作被视为值得褒奖的美德。睡眠使我们无法工作,因此睡眠必定罪孽深重。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个观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表示:“生活是一场令人无法入睡的噩梦。”
只可惜,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决策者们采纳了爱迪生、爱伦·坡和其他许多志同道合之人的睡眠观。尽管近些年来情况有所缓和,但睡眠仍被视为需要治愈的“疾病”,是我们“不得不忍受,但宁可不忍”的玩意儿。在没有掌握所有事实的前提下,人们就极力抵制睡眠这一人体重要的生理机能。这种错误做法给个人身心健康造成了可怕的影响,也给国家带来了重大经济损失。
在我们的大脑中,每日睡眠/觉醒周期由一系列复杂的相互作用形成,涉及后脑、中脑、下丘脑、丘脑、大脑皮质( 见图2 ),以及所有脑神经递质[例如组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乙酰胆碱、谷氨酸、食欲肽、γ-氨基丁酸(GABA)]和一些激素,但其中任何一个都不是产生睡眠的唯一因素。这些组织和化学物质协同作用,才促成了睡眠/觉醒状态的切换,让人时而处于睡眠状态,时而处于清醒状态,就像玩跷跷板一样。不过,睡眠并不是机能停止的状态,而是变化极为复杂的状态。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家一直推测睡眠期间大脑会停止运作,一切生理活动都中断了。之所以会提出这种假设,部分原因是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没有工具可用来观察处于睡眠状态的大脑。20世纪50年代以后,科学家在实验室中持续研究睡眠,具体做法是把电极贴在受试者头皮上,涂上导电凝胶,然后监测脑电波活动模式,也就是所谓的脑电图。我在本书的引言中提过脑电图,但在此想强调一句:清醒时和睡眠的初期阶段,脑电图波动速度快(频率高)、波动幅度小(振幅小)。请试想一下,两个人各自紧拽跳绳一头,迅速上下摇晃,会得到什么样的波形。但在睡眠开始之后,随着机体逐渐陷入更为深沉的慢波睡眠,脑电图波动速度变慢(频率低),波动幅度变大(振幅大)。这就像跳绳被两个人松松握住,轻轻摇晃。具体来讲,经历了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后,机体逐步进入慢波睡眠(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三阶段),随后不久,脑电波模式发生变化,从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三阶段迅速切换到第二阶段,然后切换到第一阶段。就这样,脑电波活动发生了从第三阶段到第一阶段的“逆转”,紧接着,另一种睡眠状态出现了。这种状态下的脑电图与清醒时非常相似,脑电波活动频率高、振幅大。此时睡梦中的人眼皮紧闭,但眼球快速摆动,心率加快,血压升高,颈部以下肌肉松弛。这种睡眠状态被称为“快速眼动睡眠”,原因不言自明。快速眼动睡眠持续几分钟后,机体又切换回非快速眼动睡眠:经过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后进入第三阶段的慢波睡眠,然后再次切换到快速眼动睡眠。这种非快速眼动和快速眼动睡眠的循环会持续70—90分钟(取决于年龄)。通常来讲,我们一个晚上可能经历5个这样的快速眼动/非快速眼动睡眠周期。不过,每个周期并非完全相同。在前半夜,我们会经历更多的慢波睡眠,而在后半夜,我们则会经历更频繁、时间更长的快速眼动睡眠,最终也通常会从快速眼动睡眠中自然醒来。
非快速眼动睡眠与我们形成记忆、解决问题的能力存在联系。许多种不同的研究方法都证明了这一点。其中一种研究方法是,志愿者在受控的实验室环境中入睡,研究人员用某些声音频率刺激志愿者大脑,使其产生更多慢波睡眠。睡眠期间慢波睡眠增加后,志愿者能回忆起更多前一天发生的事。还有一些实验是剥夺志愿者的慢波睡眠,具体做法是通过监测沉睡者的脑电图,当他们开始进入慢波睡眠时把他们叫醒。实验结果表明,慢波睡眠不足会削弱人们形成记忆的能力。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二阶段出现的纺锤形脑电波“睡眠纺锤波”代表脑电波活动的短暂“爆发”,它似乎也是记忆形成的关键。在实验中,研究人员通过药物减少或增加实验对象的睡眠纺锤波,结果证实这会反过来抑制或促进记忆的形成。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二阶段的另一个特征是出现名为“K复合波”的显著脑电波活动模式,它似乎能防止我们因外部噪声或其他环境事件醒来。不过最新数据表明,K复合波可能也参与记忆形成。大多数慢波睡眠都发生在前半夜。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午夜前睡一小时,相当于午夜后睡两小时”可能就是基于这个事实。但无论此话是真是假,我都认为它只是另一个睡眠迷思。睡眠质量差会导致焦虑增加。一些最新研究表明,非快速眼动睡眠期间的慢波睡眠也许能调整大脑前额叶皮质( 见图2 )的运作,有助于缓解焦虑。有趣的是,精神分裂症会导致睡眠期间的慢波睡眠明显减少。这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也许还有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经常表示自己焦虑增加的原因之一。
我们在非快速眼动和快速眼动期都会做梦,但在快速眼动期做的梦往往时间更长、更激烈、更复杂,也更怪异。从快速眼动睡眠中自然醒来时,我们在短时间内也许能记住自己做的最后一个梦。似乎所有的快速眼动期都会产生梦境。过去,人们认为梦是在醒来的瞬间发生的,如今这种观点已遭到驳斥。梦的内容极其多变,但通常涉及做梦者及其熟悉的人,例如朋友、家人或名人。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梦通常是视觉体验,很少有人会做涉及味道或气味的梦。但对于天生的盲人来说,梦境则以声音、触觉和情绪感受为主。梦往往相当离奇,但通常源于我们的体验。更重要的是,快速眼动睡眠不足者在白天更加焦虑和易怒,而且更具攻击性,还更容易产生幻觉。这就佐证了一个观点:梦和快速眼动睡眠可能对处理情绪和形成情绪记忆十分重要。我将在本书后半部分探讨梦的问题,但在这里想强调一句:梦很难研究,因为它们无法量化,极其主观,而且完全依靠自述。我们无法准确无误地测量梦!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相信,梦代表现实中被压抑的愿望,研究梦是了解潜意识的途径。在弗洛伊德的时代,梦的解析在精神分析中起着关键作用。如今,梦在精神分析中的重要性已被大大贬低。核心问题在于,如果没有客观可靠的测量手段,所谓的“解梦”就纯属猜测。因此,伪科学从业者常常会用“解梦”大做文章。
说来也奇怪,某些抑郁症患者被剥夺快速眼动睡眠( 见第九章 )后,病情严重程度反而会在短期内有所改善,这有些自相矛盾。例如,剥夺一整夜的快速眼动睡眠能使某些人的抑郁症状减轻40%—60%。不过恢复睡眠后,抑郁症状又会卷土重来。因此,就医疗实践而言,这并不是治疗抑郁症的好办法。不过,这可能是探索睡眠与抑郁症在大脑中如何联系的一种手段。
快速眼动期还存在另一个令人惊讶的特点。在这个睡眠阶段,男性会阴茎勃起,女性则会阴蒂充血。可能是因为男性的生理测定指标更明显,所以针对这种现象的研究大都以男性为对象。无论是夜间睡眠还是白天小睡,勃起都可能占据快速眼动期的大部分时间。在快速眼动睡眠阶段,男婴乃至靠医疗设备为生的植物人都会出现勃起现象。有人认为,法国南部拉斯科洞穴(应该列入每个人的“死前必去”清单)壁画就描绘了有明显勃起的沉睡男性。睡前性行为并不会影响快速眼动期的勃起程度。过量饮酒会抑制清醒时的勃起,但对快速眼动期的勃起也影响不大。另一些研究表明,春梦与快速眼动期勃起并无关联。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快速眼动期会出现勃起,有种说法是勃起能为组织和肌肉输送更多氧气,有益性器官健康。耐人寻味的是,除了栖息在北美洲、中美洲和南美洲的九带犰狳之外,人类研究过的所有哺乳动物都存在快速眼动期勃起现象,这毫无疑问证明了快速眼动期勃起极其常见。九带犰狳还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它们是已知的极少数会携带麻风杆菌的动物,还能将麻风病传给人类。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开车时撞上九带犰狳是很常见的事。有人告诉我,如果撞死九带犰狳,那么处理尸体时要特别当心。
我在前面提到过,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我们做的梦最复杂,也最生动。在这个阶段,从中脑到脊髓的投射导致颈部以下失去肌肉张力(也称为“肌肉麻痹”)。有人认为,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将梦境付诸行动。一种叫作“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RBD)的病症佐证了这一观点,这种睡眠障碍表现为患者在快速眼动睡眠期间不出现肌肉麻痹,或极少出现肌肉麻痹。我将在后面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是未来罹患帕金森病(PD)的征兆。有严重快速眼动睡眠行为障碍的患者可能会在睡梦中手脚乱晃,也可能会说梦话或大喊大叫,甚至出现暴力行为。不幸的是,往往要等到枕边人因此受到伤害,当事人才会针对这一病症采取措施。英国媒体大肆报道过一起著名案例,“正直忠诚”的丈夫布莱恩·托马斯(Brian Thomas)在度假期间勒死了妻子。他在梦中攻击了闯入者,但不幸的是,那个人在现实中是他妻子。英国皇家检控署认定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勒令斯旺西刑事法庭的陪审团宣布托马斯无罪。托马斯先生只记得自己梦见了有人闯进家里。
清醒与睡眠的切换,以及与快速眼动/非快速眼动周期有关的无数相互作用,通常受到两大生物驱动因素的调节。第一个驱动因素是昼夜节律,它受到日出日落的影响( 见第三章 ),“告诉”脑回路何时是入睡和醒来的最佳时间。这种昼夜节律驱动因素类似睡眠/觉醒周期的“时间戳”。第二个驱动因素是“睡眠压力”,或者称为睡眠的“稳态驱动”。它或许是最直观的睡眠调节因素,取决于我们需要多少睡眠。从醒来的那一刻,睡眠压力就开始累积,在一天中不断攀升,在晚上睡觉前达到巅峰。白天睡眠压力不断积累,但让人保持清醒的昼夜节律驱动因素会将其“抵消”。讽刺的是,在我们入睡前不久,昼夜节律系统产生的让人保持清醒的驱动力最强。当昼夜节律让人保持清醒的驱动力下降,睡眠压力升高,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入睡。在睡眠过程中,睡眠压力下降,生物钟“指示”大脑保持睡眠状态,也就是说,昼夜节律系统此时会提供睡眠驱动力。当睡眠压力减弱,昼夜节律系统告诉大脑“该醒了”的时候,我们会自然而然醒来。有时候,我们会在下午犯困,这通常是因为昼夜节律驱动力不足以“抵消”快速积累的睡眠压力,即昼夜节律让人保持清醒的驱动力跟不上了。例如,如果你头天晚上没睡好,或者睡眠时间不足,第二天下午就可能犯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刚醒来时睡眠压力就已经相当大了。我们对此的反应是想要在下午打个盹儿。短暂的午睡能降低睡眠压力,提高警觉性。保持清醒的时间越长,入睡后慢波睡眠的占比越高,因此慢波睡眠的情况能够直接反映睡眠压力。当然,睡眠的昼夜节律驱动和稳态驱动并不能独立决定睡眠长度和入睡/醒来的时间。睡眠状况还由其他因素(包括工作与休闲的需要、遗传、年龄、精神疾病和躯体疾病的影响)以及情绪反应和应激反应共同决定。
研究人员认为,大脑中几种化学物质的积累会增加睡眠压力,最好的证据是一种叫作“腺苷”的分子。动物研究显示,清醒时大脑中的腺苷水平会不断上升,浓度到达一定水平后触发睡眠。茶和咖啡中的咖啡因之所以有助于保持清醒和警觉,是因为咖啡因的作用是阻断大脑内的腺苷受体检测到腺苷。除此之外,咖啡因还是腺苷受体的“拮抗剂” ,能阻止大脑检测自己的疲乏程度。短期饮用含咖啡因的饮料能让我们在长途驾车之旅中保持清醒,但有一点必须特别注意:当咖啡因的作用消退后,强烈的困意会突然袭来,我们可能陷入“微睡眠” ,在开车时不小心睡着。
褪黑素常常被称为“睡眠激素”,这很容易引起误解。褪黑素主要由松果体分泌,松果体是大脑中部的一个结构( 见图2 ),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数学家兼科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认为它是灵魂的解剖学位置和人类的灵性所在。关于灵魂的讨论超出了本书范畴,我建议你去找自己信奉的神灵。视交叉上核通过自主神经系统调节松果体分泌褪黑素的节律。褪黑素水平从黄昏开始上升,凌晨2点到4点在血液中的浓度达到峰值,然后在黎明前后下降( 见图1 )。眼睛检测到强光也会阻止褪黑素形成。所以说,褪黑素充当了“黑暗的生物信号”。人类等昼行性动物在夜间睡眠期间会分泌褪黑素,老鼠和獾等夜行性动物同样如此。所以说,褪黑素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睡眠激素”。褪黑素对我们起什么作用呢?当然,人类睡眠状况与褪黑素水平密切相关。但两者可能是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
有些人并不分泌褪黑素,尤其是四肢瘫痪的人。视交叉上核到松果体的神经通路调节褪黑素的分泌,这条神经通路穿过颈部脊髓。四肢瘫痪者的这条神经通路被切断,阻断了松果体分泌褪黑素。根据报道,与对照组相比,四肢瘫痪者的睡眠质量要差一些。然而,褪黑素水平正常的截瘫者(腿部与下半身瘫痪)同样睡眠不佳,他们的睡眠质量与四肢瘫痪者非常相似。这表明,导致睡眠不佳的不是缺少褪黑素,而是四肢瘫痪者其他方面的问题。一项小型研究也支持这一结论。研究人员给四肢瘫痪者服用褪黑素,一些人的睡眠状况得到了小幅度改善,具体表现为入睡时间(从关灯躺下到睡着的时间)缩短,夜间醒来次数减少。但矛盾的是,他们白天的困倦感有所增加。研究人员指出,需要增加样本量并进行随机的安慰剂对照实验,以便验证上述发现。
用于治疗各类心脏病和高血压的β受体阻滞剂也会使褪黑素分泌减少80%。这种药物不仅能降低血压,还能阻断松果体传递信号,使夜间褪黑素水平大大降低。据服用β受体阻滞剂的人自述,他们的睡眠质量变差了。还有一项研究给服用β受体阻滞剂的人补充褪黑素。3周后,与服用安慰剂的对照组相比,服用褪黑素的人总睡眠时间(TST)增加了36分钟,入睡时间缩短了14分钟。所以说,服用褪黑素能起到效果,虽然作用并不大。另外一些研究也表明,服用褪黑素可以缩短入睡时间,增加总睡眠时间。不过,服用合成褪黑素或模仿褪黑素作用的药物,取得的效果并不明显( 见第十四章 )。除了褪黑素能对睡眠起到一定作用,还有可能是视交叉上核检测到夜间褪黑素水平上升,进而发出使“主生物钟”与外界同步的额外调节信号,增强了来自眼睛的光同步信号,使睡眠/觉醒周期趋于稳定。综上所述,研究人员根据这些数据达成的共识是,褪黑素似乎能起到直接促进睡眠的作用(虽然作用并不大)。此外,褪黑素可能会发出额外的信号,告诉大脑“现在是晚上”。这一点被用于论证光同步( 见第三章 )。
本部分集中讨论人类睡眠,但我并不想让读者觉得巨大而复杂的大脑是机体拥有睡眠/清醒状态的前提。值得注意的是,研究人员从所有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包括昆虫甚至线虫)身上都观察到了类似睡眠的状态。最近一项针对章鱼(一种软体动物,与蜗牛有亲缘关系)的伟大研究显示,这些神奇的动物存在两种不同的睡眠状态,类似于脊椎动物的非快速眼动和快速眼动睡眠状态。但是,那些根本没有大脑,只有“神经网”的动物,比如珊瑚、水螅和水母(它们被统一归入刺胞动物门,也称为腔肠动物门)呢?第一个问题是,如何识别这类动物睡不睡觉?事实上,科学界存在一些公认的判断标准。例如,如果你让它们一直处于活动状态(从理论上来说,这会增加睡眠压力),那当它们找到机会时,不活动状态(睡眠状态)是否会更显著?处于不活动状态(睡眠状态)时,它们对环境刺激(例如触摸或光照)的反应是否减少?是否有证据表明它们受到生物钟或睡眠压力的调节?最后,作用于腺苷或组胺受体的助眠药物是否会改变它们的活动/不活动模式?迄今为止人们研究过的刺胞动物,例如箱水母(因蜇人极其疼痛而闻名)和水螅(许多人在学校里研究过的动物),都符合上述所有标准。也就是说,它们会睡觉。我想说的是,甚至不需要有大脑也能睡觉。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
我在前文提过睡眠的一些重要性,并将在后续章节中进一步讨论。我想在这里说的问题是,为什么动物会进化出睡眠。以人类为例,我们一生中大约36%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在睡眠期间不吃不喝,也不会刻意传递自己的基因。这表明,睡眠为我们提供了有深远价值的东西。我们被剥夺睡眠后,睡眠压力会变得非常大,而且它只能通过睡眠得到满足。因此,许多人认为,睡眠必定发挥着某种支配一切的作用,潜藏在我们生理机制的深处。另一些人则认为,睡眠并没有内在价值,只是某些尚未发现的适应性特质的附属品。对此,我想发表我的个人见解,首先要解答两个问题。
几乎所有生命形式都有以24小时为周期的活动和休息模式,连细菌也不例外。进化出这种节律极有可能是因为生活在24小时自转一周的星球上,由此产生的光照、温度和食物供应变化迫使生物做出适应性反应。昼行性动物和夜行性动物都进化出了众多特征,可以在不同光暗条件下表现最佳。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它们无法在白天和黑夜都拥有最佳表现。生物似乎做出了进化上的“决定”,要么选择在白昼活动,要么选择在夜晚活动。因此,那些昼行性动物在晚上活动效率就不会特别高。同样,极度适应在昏暗或无光条件下活动和捕猎的夜行性动物,到了白天则会举步维艰。生存之争迫使物种成为专家,而不是通才。没有哪个物种能在24小时的光/暗环境下以同等效率活动。
鉴于存在以24小时为周期的休息/活动节律,我们需要弄清机体在不活动的睡眠状态下发生了什么事。总的来说,睡眠期间大多数身体活动都会暂停,但在此期间,关键且必要的生理机能仍在机体各个层面发挥作用。例如,许多与恢复和重建代谢途径有关的细胞活动会在睡眠期间被激活;大脑活动积累的有毒副产物会在睡眠期间被无害处理进而清除;在人类和其他有学习能力的动物的大脑中,白天接收的信息在睡眠期间得到处理,形成新记忆乃至新想法。事实上,“先睡一觉,明天再想”确实有助于人脑找出解决难题的新方法。简而言之,在睡眠期间,身体会执行众多基本生理机能,若非如此,机体的活动表现乃至身心健康都会大受影响。这些关键活动是生存所需,需要在昼夜周期中的某个时间点发生。在我看来,进化将这些关键活动安排在了睡眠/觉醒周期中最合适的时段。因此,记忆巩固都是在活动之后的睡眠期间发生的,不管机体拥有的是复杂的大脑还是简单的神经系统。在睡眠期间,大脑不会被全新的感官信息淹没,有能力也有能量以最佳状态执行任务。同样,清除毒素和重建代谢途径也需要发生在毒素累积、能量使用之后。适当安排这些过程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效率。这有点儿像工厂里的生产线,按照适当的顺序,在适当的时间,通过一系列机械或手工操作程序制造出产品。
回答完上述两个问题后,就快要说到我给“睡眠”下的定义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平均每天要睡8个小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动物据说要睡19个小时,而有些动物只睡2个小时。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必定与一系列复杂的相互竞争有关。为了生存和成长,个体需要平衡一系列基本需求,包括获取充足的食物和水分,以及繁衍并抚育后代,同时还面临存活问题,例如对抗捕食者或病原体。一旦某个物种进化出稳定的休息/活动模式,基本生理过程就会在适当时机被纳入其中。简而言之,睡眠是物种针对以24小时为周期的世界进化出的特定反应,在这个世界中,光照、温度和食物供应会在一天24小时内发生巨大变化。因此,对于“为什么我们要睡觉”这个问题,我给出的答案如下:
睡眠是机体没有身体活动的一段时期,在此期间,机体避免在不适应的环境中运动,同时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一系列必要的生理活动,以便在活动期取得最佳表现。
最近,一位同事跟我讨论了这个定义后说:“所以说,睡眠有点像周末。它并没有特定的作用,人们利用这段时间来进行许多不同的活动。”我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它摒弃了对“睡眠”的单一定义,使睡眠成了我们生理机能中可变通的一部分。这有点儿像问:“为什么我们要醒着?”
1. 什么是“局部睡眠”?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我在前面提过,睡眠与清醒源于大脑在两种状态之间切换。不过,这并不完全准确。最近,研究人员描述了一种叫作“局部睡眠”的状态,也就是在清醒状态下,大脑的一小块区域显示出类似睡眠状态的脑电波活动。我在牛津大学的同事弗拉迪斯拉夫·维亚佐夫斯基(Vladyslav Vyazovskiy)是最早证明这一现象存在的人。他让大鼠保持清醒,监测大鼠大脑皮层中脑细胞的电波活动。实验结果表明,大鼠的脑电波显示出短暂“离线”,局部脑电图类似于慢波睡眠。值得注意的是,当部分神经元“睡着”时,大脑的相邻区域却“醒着”。大鼠保持清醒的时间越长,这种“局部睡眠”状态出现得就越频繁。所以说,大脑皮层中的局部神经元集群会睡着。局部睡眠的成因目前尚无定论,但也许局部睡眠是为了让大脑的某些区域在长期睡眠不足后得到恢复。
2. 大麻二酚是什么?它能帮助你改善睡眠状况吗?
大麻二酚(CBD)是大麻中的一种活性成分。但与四氢大麻酚(THC)不同,大麻二酚不会让你“兴奋”。早期研究显示,大麻二酚有缓解焦虑和改善睡眠状况的效果,但还需要通过大规模实验加以验证。一些大麻二酚制造商因宣传过度受到了政府审查。那些制造商声称大麻二酚能治疗癌症,却拿不出任何证据。大麻二酚大多是不受管制的保健品,有时消费者很难确定自己到底买到了什么。因此,如果你决定尝试大麻二酚,请先咨询医生,尤其是要确保它不会影响你正在服用的其他药物。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改善睡眠状况,通常要比服用药物或保健品更可取,但请谨遵医嘱( 见第六章 )。
3. 苯海拉明是什么?你应该长期服用它来治疗睡眠障碍吗?
苯海拉明是一种抗组胺药,最常用于缓解过敏和花粉热症状,也可以用作安眠药。组胺是大脑中的一种兴奋性神经递质,能促使人保持清醒。苯海拉明也被称为Nytol、Benadryl或Sleepeaze ,既可作为抗组胺药阻断组胺的作用(促进睡眠),又可作为抗胆碱能药阻断神经递质乙酰胆碱的作用,结果也是促进睡眠。苯海拉明可用于治疗过敏反应,但由于它能阻断/减少组胺和乙酰胆碱的作用,具有镇静特性,因此也被广泛用作非处方安眠药。作为安眠药,它只能在短期内使用,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改善睡眠状况总是比服药更可取(其他镇静剂同理)。值得关注的是,作为抗胆碱能药,苯海拉明会影响肌肉运用、警觉性以及学习和记忆能力。一项针对65岁及以上男女的研究显示,服用苯海拉明类药物的人更可能罹患痴呆症,而且服药时间越长,罹患痴呆症的风险越高。服用苯海拉明3年及以上的人比服用相同剂量3个月及以下的人罹患痴呆症的风险要高出54%。
4. 各种哺乳动物的睡眠差异大吗?
简短的回答是:很大!所有哺乳动物,包括卵生的鸭嘴兽和针鼹,都存在快速眼动/非快速眼动睡眠的交替期,但睡眠模式差异极大。例如,马和长颈鹿可以站着睡觉,但必须躺下才能进入短时间的快速眼动睡眠。快速眼动睡眠会诱发肌肉麻痹,如果它们站着睡觉,就会突然倒下。各种哺乳动物的睡眠时间有明显差异,但也存在一些普遍趋势。总的来说,动物体形越大,睡眠时间越短。此外,猎食者(例如狮子)往往比被捕食的动物(例如斑马)睡眠时间长,而睡眠时占据相对安全地点(例如洞穴或山洞)的哺乳动物往往睡眠时间较长。圈养的大型哺乳动物(例如长颈鹿和大象)每天大约花5个小时睡觉,但目前尚不清楚它们在野外是否存在同样的睡眠模式,因为它们在野外经常长途迁徙。对圈养和野外的褐喉树懒的睡眠研究表明,圈养的树懒约有70%的时间在睡觉,而它们在野外仅有40%的时间在睡觉。同样,与生活在野外的小鼠相比,实验室中小鼠的活动/睡眠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它们在野外必须自行觅食,还会经历光照和温度的急剧变化。因此,我们需要在野外对快速眼动/非快速眼动睡眠进行更多的实地观察和测量,以便更好地了解睡眠对哺乳动物和其他动物的重要意义。
5.“你需要睡个美容觉”这个说法有道理吗?
据说,如果你想变得更迷人,就需要好好睡一觉。这个说法可能有一定的道理。研究表明,如果一个人过度疲乏,对其他人就会失去吸引力。这可能是因为疲乏的人会分泌更多的压力激素——皮质醇。皮质醇水平上升是机体对体内炎症做出的回应。皮质醇会引起胶原蛋白(皮肤的结缔组织)分解,导致水肿。因此,劳累的人皮肤会显得肿胀,看起来不那么迷人。此外,研究表明,与睡眠质量不好的人相比,睡眠质量好的人晒伤后恢复得更快。
6. 需要像海豚一样不断运动时要怎么睡觉?
研究人员已经描述了海洋哺乳动物的特殊睡眠形式。海狗在陆地上的脑电图(脑电波活动)与其他大多数栖息在陆地上的哺乳动物相似:两眼紧闭,存在快速眼动/非快速眼动睡眠周期。然而,海狗在水中往往只用一半大脑睡眠,这被称为“单半球睡眠”。此时,海狗的一侧大脑显示出睡眠的脑电图,一只眼睛闭着,部分鳍状肢基本不动。也就是说,它的身体似乎一半休眠,一半清醒。货真价实的海洋哺乳动物,例如鲸和海豚,也有单半球睡眠现象。这种睡眠形式可使海洋哺乳动物持续游动。最近的研究显示,鼠海豚会进行特殊的潜水,很可能处于睡眠期。这种潜水轨迹呈抛物线形,过程中鼠海豚极少进行回声定位,而回声定位通常用于捕猎时。此外,鼠海豚的这种潜水行为往往深度较浅,而且似乎在刻意减慢速度。许多鸟类会连续几天甚至更长时间不间断地飞行,例如,黑腹军舰鸟可以在海洋上空不间断飞行长达10天。像海豚一样,它们的脑电图也呈现出单半球睡眠的模式。甚至有一种说法是,鳄鱼可能也会进行某种形式的单半球睡眠!
7.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对睡眠影响大吗?
我在撰写本书的时候(2022年1月),还无法确切知晓答案。不过,伦敦国王学院的研究人员在2020年进行了一项题为《英国封控期间睡眠状况》的调研。调查显示,人们在新冠肺炎(COVID-19)封控期间睡眠状况确实发生了变化,结果好坏参半。该学院的研究人员得出了以下结论:(1)一半的人表示自己的睡眠比平时更紊乱;(2)五分之二的人表示自己平均每晚睡眠时间减少;(3)五分之二的人表示自己做的梦比平时更生动;(4)十分之三的人表示自己睡得更久,但感觉不如平时休息得好;(5)四分之一的人表示自己睡得更久,感觉休息得更好;(6)那些认为“疫情造成的干扰很可能使自己面临重大财务困难”的人更有可能睡不好觉;(7)因疫情而感到焦虑的人更有可能睡眠质量差;(8)年轻人比老年人更有可能自述睡眠状况发生了变化;(9)男性的睡眠质量比女性略好。此外,媒体报道指出,在新冠疫情前存在睡眠问题的人睡眠质量变得更差,而疫情前睡眠质量好的人也开始出现睡不好的情况。事实上,人们已经开始用“新冠失眠”一词来描述与新冠相关的睡眠障碍。因此,新出现的数据表明大多数人(但不是所有人)睡眠质量下降。但在收集并分析足够多的数据之前,研究人员很难确切指出我们的睡眠受到了什么影响。
8. 通过研究脑电图,我们对大脑有了哪些了解?
围绕这个问题,学界争论激烈,研究人员众说纷纭。我认为最近一位同事转述给我的观点是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具体如下:“试图通过脑电图来了解大脑,就好比试图根据开关灯次数和马桶冲水次数来了解一栋大楼里发生了什么事。”这话不中听,但可能千真万确。
9. 如果你在梦中死去,心跳会不会真的停止?你会不会在现实生活中短暂死去?
最近,一个名叫雅各布的8岁小孩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倾向于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不过,这个说法确实引发了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