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小事上夏瑞漫常常走霉运,比如只要逃课必定被抓,出门晚了一定遇到路上塞车。但她认为自己在大事上总是幸运的,比如投胎,比如重要考试的成绩,又比如每到一个新环境遇到的朋友。在夏瑞漫看来,在大学过得是否开心,百分之三十取决于大学本身,百分之七十取决于相处的人群。当然啦,在“属于”自己的大学里也更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夏瑞漫是那种永远无法鼓起勇气和陌生人搭话的人。别人主动找她,她欣喜不已,自己却不愿做那个先开口的人。上大学前,夏瑞漫最担心的就是在历史系里交不到朋友,同学里应该没有中国人,有没有亚洲人都难说呢。英国又不像中国有班级制和寝室,交朋友就更难了。不过还好,愿意主动走进她生命中的人总会出现。
在麦琪之后,夏瑞漫第二个认识并从此改变她大学生活的人叫乔。
第一堂“大英帝国史”的大课开始前,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夏瑞漫继续发扬一贯作风,找了个周围没什么人的位置坐了下来。虽然是第一节课,很多人似乎已经熟识,教室里闹哄哄的。夏瑞漫能看见几个在新生见面会上打过照面的人,他们都和座位两边的人聊得正欢。扫视了一遍整个教室后,夏瑞漫才发现,貌似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坐着。她觉得有点不自在,想改变这样的状况,却又没有挪位的打算。就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她显然以为自己迟到了,本想偷偷溜进来,后来发现老师还没开始讲课,便大方地走了进来。她在离夏瑞漫两个座位远的地方坐下,但并没有在那里久待的打算,她左右望了望,看到了不远处的夏瑞漫,便迅速转移到了夏瑞漫旁边的位子。
“你好,这是大英帝国史的课吧?”
夏瑞漫先是一惊,她没预料到会有人坐到她旁边,然后赶忙说:“嗯,是的。”
“我叫乔,你呢?”
“瑞漫,很高兴认识你。”
“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我猜你是英国人吧。”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过我是爱尔兰裔。”两人正聊着,老师开始讲课了。这位老师非常年轻,看上去也就只比台下的学生大几岁。夏瑞漫正想着她到底是显得年轻,还是真的年少有成,台上的人说:“大家好,我叫蕾切尔,将会是你们今年的讲师。有些同学应该会感到诧异吧,因为这堂课本来是露易斯教授教的。不过不幸的是,她最近生病了,所以由我来代课。不瞒你们说,我现在还是一名博士生,但我会用最大的努力来保证让你们得到优质的教育。好,那我先来讲讲课程大纲。”
听了蕾切尔的话,夏瑞漫和乔不安地互相看了看,一个博士都还没毕业的学生能讲得好课吗?学生每星期与老师接触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小班课本来就大部分由博士生教授,现在连大课的老师也只是个博士生,真是倒霉透了。
一下课,夏瑞漫和乔就抱怨起来。
“她也太紧张了吧!”夏瑞漫说。
“对呀,而且完全就是在读稿子嘛,又读得那么快,根本来不及做笔记。”乔附和道。
“唉,不过她也挺惨的,这肯定是个临时的活,说不定过两周她习惯了就会讲得好些。”
“希望吧。”虽然这么说,乔显然没抱什么希望。
“劳伦!”乔见到了熟人,激动地叫起来。那人回过头来,是一张亚洲面孔。她高兴地笑了起来,给了乔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是瑞漫,这是劳伦。”乔介绍两个朋友认识。
“你好,你也是历史系的?”劳伦问。
“嗯。你是哪里人?”夏瑞漫期待地问。
“中国人。你也是吧?”
夏瑞漫点点头。不过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夏瑞漫和劳伦并没有用汉语交谈。夏瑞漫听出劳伦的英语非常好,带着纯正的英国腔。如夏瑞漫所料,询问过后得知劳伦初二就到英国读书了,在中国时读的也是国际学校。
乔见夏瑞漫和劳伦认识了,提议大家一起去喝点什么,两人都说好。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喜欢交朋友的乔又见到了三个熟人,也热情地约上了他们。很快,大家围坐在咖啡馆的小圆桌旁。
“不如大家轮流自我介绍好了,然后说一说自己毕业以后想做什么。”说话的是萨缪尔,一头棕色的鬈发,左边眉毛上方有一道很深的疤,是小时候从单车上摔下来磕到钉子后留下的。他长得不算帅,但有一双特别清澈的棕眼睛,干净得让人觉得他只能看见世界的美好。
夏瑞漫听到这个建议有点想笑,这又不是上课,怎么还要一个一个介绍,而且大学还没开学几天,怎么就要讨论毕业后的就业方向了。
“那我先来吧,我叫罗莎,来自牛津郡的一个小村庄,我以前都是跟牛一起上学的,嘿嘿。伍德兰兹的国际学生很多,我这种父母都是英国人,而且从来没在国外长期生活过的人可能都是少数了。以后要做什么,我真是没想好,找不到别的工作的话,我可能会去发起一场社会主义革命吧,哈哈。”说话的女生长相清秀,戴一副棕色的粗框眼镜,头发也是棕色的。罗莎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但说话时十分腼腆,这和她说要发起革命的玩笑一点也不相称,和她第一个介绍自己的举动也不相称。
“到我了?我叫肖恩,现居比利时,但英语是我的第一语言,法语是我的第二语言。 我以后想当外交官。嗯,还有,欢迎大家以后来比利时玩。”坐在罗莎旁边的肖恩是个大个子,和娇小的罗莎形成鲜明的对比。后来肖恩告诉大家,他曾是比利时有史以来第二重的新生儿。这么一说,他会长到现在的个头也实在不奇怪了。
“我们去之前,你能先带些巧克力来给我们吃吗?”乔舔舔嘴巴。
“哈哈,当然可以。”肖恩很是爽快。
几秒沉默后,劳伦开口了:“我叫劳伦,中国人。嗯,以后要干什么,还没想好呢。”
“你的口音怎么这么英国?”肖恩没等她说完便问。
“我爸妈担心我英语学不好,所以就把我从小扔到北京的英国国际学校。我的汉语还没英语好呢,中文的听和说没问题,读和写就一般般了。”
“听和说不错就很好啦,而且你的英语肯定比很多国际学生的好。”肖恩安慰她。
“可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不要说只是单单的听说读写,身为中国人就应该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一定了解。”夏瑞漫忍不住插嘴。
“话也不能这么说,爱国不是只有一种形式。”劳伦听了夏瑞漫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嘲可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现在轮到我了吧?”萨缪尔见气氛有点尴尬,赶忙说,“我是萨缪尔,也来自英国。我大部分的学习跟罗莎一样,也是在英国完成的,但十几岁的时候,在以色列待过两年。”
“你是犹太人?”肖恩又问。
“嗯,对。”萨缪尔回答道,然后转向罗莎说,“很可惜你的革命计划我不能加入了,我支持保守党。”
“那我们持续三年的战争将从此打响。”罗莎打趣地说。她和大家渐渐熟络起来。
“放马过来吧,我们保守党永远会是胜利的一方。我以后想做的,就是当一名政客。”
“想当政客呀。”夏瑞漫说。
“你想当首相吗?”乔问。
“当然。”萨缪尔一点也没有遮掩自己远大抱负的意思。夏瑞漫和他正好相反,她总怕说出宏大的愿望后,别人会笑她天真,也怕实现不了目标而丢脸。现在她却发现,说出真实的想法其实没什么,反正听了萨缪尔的话,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那你当首相以后能放我们穷苦人民一马吗?噢,还有这些外国人。”罗莎丝毫没有要放过萨缪尔的意思。萨缪尔也早有准备,滔滔不绝地说现在的政策是万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能解决以前工党遗留下来的问题的最好办法。罗莎当然不会同意他的理论,反驳道:“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刺激经济增长,但现在经济根本没有在增长。”
夏瑞漫喜欢听他们的辩论,毕竟以前很少听到类似的谈话。而且,也不必担心因争论而伤了和气,转变话题后,他们马上又相谈甚欢了。
到夏瑞漫了,她说:“我叫瑞漫,如果难记,也可以叫我漫,我是中国人。以后可能想当记者吧。”其实当记者已经是夏瑞漫好久以前的想法了。在进大学以前,她就已经把愿望改为当历史学家了,但依然没有当着一群历史系学生的面讲出这个目标的勇气。到头来她还是没有萨缪尔洒脱。
最后一个说的是乔。“我叫乔,大家都知道啦。我是一个在英国长大的爱尔兰人。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说实话我从来没觉得能进伍德兰兹,我就希望毕业以后找个还过得去的工作。我爸爸两年前突然去世,妈妈一个人养大我们姐妹俩很辛苦,我希望毕业后能有时间多陪陪她。”
大家听了乔的话都觉得不好受,纷纷安慰她。乔自己倒是很爽快,她能跟这么多刚认识的人讲起已故的父亲,说明已经跨过了最痛苦的坎。那个伤口或许永远都会在,埋得深、藏得隐蔽,并不代表伤口就不会痛。乔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忌讳讲起父亲,也告诉别人不必回避这个话题。
比起当首相、当外交官,照顾妈妈这个“理想”似乎微不足道,但又是那么动人和值得尊重,职业不分贵贱,理想也不分高低。
就是在这样一个有阳光的午后,夏瑞漫结识了她在大学三年里最重要的朋友们。她不敢想象如果这天乔没有向她伸出友好的手,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许她会遇到其他的朋友,但不管怎么样,都要感谢老天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