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图是唐代名画《捣练图》的一部分。
也许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捣练,但是想必你能猜到,图中女子正在做的事情就是捣练。
看上去,捣练就是拿着一根木棍在那里捶捣,这不禁让人产生了好奇: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所谓的“练”又指的是什么?
请你把书摊平,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捣练图》卷的全貌。全卷一共有十二个人。其中,有九位成年女性,两名少女,还有一个小女孩。别人都在工作,只有这个小女孩例外;别看她很清闲,其实作用却很大。
为了讲述方便,我们权且将她们分为三组,分别是:捣练组,缝纫组,熨烫组。
捣练组在最右侧,就是你在开头见到的那四位女士。
她们手里拿的棍状物,两端粗、中间细,叫“细腰杵”。杵下白色的条状物,就是“练”。练放在木砧或石砧上面。
练为什么要用杵去捣呢?因为刚刚织成的练是素练,含有丝胶,不仅比较硬,颜色还发黄,要想得到柔软洁白的衣料,还需要几道细加工的工序。捣练就是工序之一,为的是让生丝彻底脱胶。
唐代诗人魏璀《捣练赋》这样描写细腰杵:“细腰杵兮木一枝,女郎砧兮石五彩。”
两位持杵女士一前一后站在砧旁,她们一手握杵腰,一手抚杵端,正要把杵落下去。另外两位女士站得稍微远一点,左边的正在挽袖子,右边的已经准备好了——她一会儿就要参加进去,或是替换一个人下来。看得出,捣练不是轻松的活儿,所以才需要挽袖子和轮换。
如果只是体力劳动,很难说有意思。但是在古代文人笔下,捣练有了意思,比如西汉著名才女班婕妤写过《捣素赋》,在她的笔下,杵和砧虽然不是乐器,却能和金玉制成的乐器相媲美。当大家松散地捶捣时,声音密集而轻快,即使交汇也不杂乱;一起按节拍捶捣时,声音清亮而疏朗,沉着又舒展。不过,所谓“节拍”,并不是来自什么乐谱,她们只是凭着心情的变化,捶捣出轻重缓急的音调。
除了捣练,班婕妤还写到了秋风。秋风把捣练声送到远处,随着风速或急或缓,捣练声也时远时近。她还写到了月光,在秋夜里,月光如同清凉的流水,更让人觉得衣单身寒。
捣练结束了,捣衣的宫女走回住处。女孩想,前途渺茫,青春易逝,没有着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呢?辞别的信封好了却又拆开重写,行李捆好了却又解开再捆,这样纠结不已,自己也惭愧啊!她一言不发地独自回到空房,掩面悲泣。
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有才有貌又有德,可是当汉成帝不爱她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捣素赋》中捣衣宫女的境遇,其实就是她自己生活的写照。她渴望知音,借捣练来倾吐心声,可是知音不知在哪里。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古代女性,真是令人同情。
《捣练图》中的女性应当也是宫女。据《旧唐书》记载,唐玄宗时期,“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盛唐时期,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崇尚肥美,以至于宫中在民间征选女工,不但要求技艺精湛,还要求身材丰满,否则,就算手艺好也不选。
唐代也有许多诗人写过捣练。比如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 ,良人罢远征?
杜甫的《捣衣》: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
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全诗大意是说:我也知道戍边很难生还,但是秋天到了却还是要把砧擦拭干净,准备捣衣。苦寒天气已近,何况心中经历着长别之苦,我怎会在乎捣练熨衣的劳累,而不对远在边塞的你寄托深深思念呢?闺中的女子用尽力气,捣衣声响彻云天,请您听一听她的心声吧!
后来,南唐后主李煜也写过一首小令《捣练子令·深院静》,境界不如唐诗大,却楚楚动人:
深院静,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
你有没有发现这些诗词和班婕妤的《捣素赋》有很多相似之处?捣练都是在秋夜里进行。捣练的夜晚,常常是上有寒月,下有秋风,都是一样的清冷、寂寞,一样的思念和无奈。
现在我们回到画面,再细看那位一边挽袖一边出神的女子,你能猜出来她在想什么了吗?
捣练组旁边就是缝纫组。有人问,按照制衣的顺序,捣练之后不是应该接着熨烫衣料吗?为什么把缝纫组放在捣练组后面?一种解释是,捣练和熨烫的人都是站姿,把她们放在两边,把坐着的缝纫组放在中间,会形成高低起伏的韵律感,构图更加和谐。
挽袖的女子
缝纫组
还有其他的解释,比如,这三组的排列顺序,是遵循一种情感逻辑。也就是说,三组人代表着三种感情状态,先是借捣练抒发压抑的感情,抒发之后心情变得悠长婉转,缝纫和整理丝线就是在整理心情,而熨烫代表着重新燃起希望,把心情的褶皱熨平。
当然,这些解释都不是“标准答案”,只是为我们欣赏这幅画提供了一种视角。
下面描述一下缝纫组的画面:右侧的女士坐在绿色的地毯上,两手撑开,专注地看着两手间的丝线。她的面前是一根插在底座上的缠线棍,棍上用红绳固定线头,底座上雕刻着精细的纹饰。底座只是用来固定缠线棍的物件而已,从实用角度来说,纹饰是不必要的。但是无关实用的纹饰却会产生一个效果:让人们感叹其主人生活富有,以至于处处讲究。左侧的女士坐在方形四足凳上,左脚踩在地毯上,抬起右腿以便搭衣料。她的右手捏着针,正在轻扬素手把线扯紧。
缠线棍和底座
缝纫组中络线的女子
此处画面还有三个细节值得说一说。
熨烫组
第一个细节是两人手中的丝线,在小图中看不见,但不要以为画家没有画,实际上,把图放大后就能看到了。请看前一页的放大图,丝线隐约可辨。那纤细绵长的丝线,或许也是情丝的象征吧。
第二个细节是缝衣女士坐的凳子,凳面看上去是倾斜的,画家为了展示这只凳子,似乎不介意让它过分倾斜。但在今人看来,却会觉得这样处理有些奇怪。
第三个细节是两位女士的坐姿。缝衣女士不仅是垂足而坐,还把一条腿抬起来;络线女士席地而坐,却屈膝张腿,近于“箕坐”。所谓箕坐,就是像簸箕那样两腿张开坐着。在古代,人们认为箕坐是非常无礼的坐法。 不过到了中古时期,跪坐制度开始松弛了,唐代就是坐姿和坐具发生重大变化的过渡时期。两位女士的坐姿反映了这种变化。
熨斗
女子额上的花钿和发髻上的梳子
这一组人物有三位成年女性,两名少女,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最有趣,她钻在白练下面,调皮地玩耍。两名少女已经参加劳动,但还只是做辅助的事,一个在看管炭火,一个在帮着扶住白练。三位成年女性都专注于工作——两边的女士不敢松懈,用力把紧扯练的木棍;中间的黄裙女士手持熨斗,熨斗里装着满满的火炭,她的工作更是不容闪失,稍一分心就可能烧坏白练,前功尽弃。然而在这一刻,偏偏有个小女孩钻进来玩耍,真让人为画中正专心干活的黄裙女士捏一把汗。
或许,每位长大的女性心里,都住着一个这样的小女孩。我们不妨把画卷中三个年龄段的女性,看成古代女性的三个人生阶段,由天真活泼到矜持守成,在无可奈何中,她们举起熨斗想要烙平时光的褶皱。
你可能早注意到了,这些女士额头上都有个图案,这个叫“花钿”。贴花钿做什么?当然是为了好看。
花钿是古时妇女脸上的一种花饰。花钿不是文身,是做好后贴上去,并且可以揭下来。怎样粘贴呢?她们用一种叫“呵胶”的胶。顾名思义,这种胶一呵气就发黏,据说是用鱼鳔制成的,黏合力很强,可用来粘箭羽,女性就用它来贴花钿。如果呵气还不够,可以蘸少量唾液,贴上就很牢固,不容易掉。但卸妆时想要揭下来也不难,只需用热巾一敷,就能揭下来了。
做花钿的材料多种多样,既有金箔、纸这种你能想到的,也有我们一般想不到的,比如鱼鳃骨、云母片。此外还有更有趣的,北宋《清异录》中记载,五代后唐宫人还用蜻蜓翅膀做花钿。
花钿的形状也是多种多样的。最简单的花钿只是一个小圆点。复杂些的是各种花朵形状,其中以梅花最多见。此外还有复杂多变的图案,如牛角形、扇面状、桃子样等,而更多的是各种抽象图案。
唐代妇女还喜欢在发髻上插几把梳子,也许你会有点意外——她们是把这些梳子当成装饰。梳子的材料,讲究的会用金、银、玉、犀角或象牙等材料;使用梳子的数量可以多到十来把;使用时,把梳齿插进头发里,露出半月形的梳背。
[北宋] 陶穀《清异录》书影 文字为:“后唐宫人或网获蜻蜓,爱其翠薄,遂以描金笔涂翅,作小折枝花子,金线笼贮养之。尔后,上元卖花者取象为之,售于游女。”“折枝花子”是花钿的一种。
《捣练图》中的器物,总有与实用无关的装饰。炭火盆也是这样。你看这个炭火盆,多么精美!火盆共有三层,最下一层是空的,用来通风助燃。一侧有提手,可知另一侧也有一个对称的提手。上层是火炭,火炭旁边是夹炭的火筷子,火筷子用链绳连在一起。
看火少女手中的团扇和炭火盆构成了一对组合。这把团扇的意义非同寻常。班婕妤曾作过一首《团扇歌》(又名《怨歌行》),大意是,天热时用得到团扇,常带在身边,秋天来了,用不着了,就丢弃在箱子里。后世文人也对团扇多有歌咏,主题多与女性对感情的期许和女性被动的命运有关。因此,团扇和捣练声一样,成为古代女性悲情的象征。
手持团扇照看火盆的少女
再看少女手中的团扇,扇面上绘有两只水鸟,其中一只正在回望另一只。 这一画面使这把团扇的象征意义更明显了。然而,表达女性感情的团扇,现在却被用来扇火,它的命运甚至还比不上被收在箱匣里的团扇。画中的少女扭过头去,以袖掩面,不知是怕熏人的烟气,还是画家有意的安排——在不知不觉中,团扇已濒临火盆上方,而扇柄所指方向,正是不远处的那位熨帛女士,这就是执扇少女未来的命运。